迟姗姗进宫再次向舒遒愐求助,舒遒愐拊掌:“朕正要去见彭诚,既然如此,你随朕一起,亲口说出你的诉求吧。”
迟姗姗欣然同意,舒遒愐摆动銮驾,出了永定门,由文武大臣们扈从着,浩浩荡荡向西南的良乡郊劳台进发。永定门到良乡有六十里左右的路程,中间要在黄新庄歇息一夜。
烈日炎炎,舒遒愐在銮舆里被烘烤薰蒸得浑身是汗,出了城门,他打算弃轿乘马,主动询问身旁的迟姗姗是否想要同他一起。
“这恐怕于礼不合。”迟姗姗看了看周围侍从怨毒的眼神。
舒遒愐威严地扫了一眼周围的侍从,他们赶快将马牵来,然后低下头倒退几步不敢说话。
舒遒愐先将迟姗姗抱上了马,随即自己也翻身上马,一回生二回熟,迟姗姗这次并未像上次那样害怕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了,却还是紧紧地依偎着舒遒愐,心里想着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这样与他相处了。
黄昏时分,天色尚明,舒遒愐接到讯报,彭诚已在良乡宿营,便吩咐侍从:“朕要到良乡的大营走走,看看彭诚与当年的元蛮子是不是一个样。你们切不可声张,免得惊动了随行的各位大臣,又要劝谏阻拦个不停,全没了趣味。”
二十几里的路程,骑马只用了半个多时辰。
“元重换家在广东东莞,彭诚家在福建南安,想来离得不远,必是说一样听不懂的鸟语,长得瘦小不堪……”马元程突然止住了絮叨,朝前方指点道:“万岁爷,看那里有许多灯火,必是到了大营。”
舒遒愐远远望见点点光亮,叮嘱迟姗姗再搂紧些,接着催马快行。
“谁人夜闯大营?再敢往前,小心弓箭是不长眼的!”一阵喝问传来,舒遒愐下意识地勒收缰绳让马缓缓而行,抬头看看大营外的辕门,旗杆上高高挂起一盏写有“彭”字的大红灯笼,一个带刀校尉率领着几个兵卒来回巡逻,把守辕门。四周一片寂静,不时传来几声战马的嘶鸣。
“你去禀报彭大人,说我们要见他。”舒遒愐对校尉喊话。
“呵,你是什么人,黑灯瞎火地要见我们彭军门,他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校尉瞧他们一身便服,以为是来求彭诚办事的,遂强调:“此处是辕门,各色人等照例不许妄自靠近,请回吧!”
马元程怒斥:“混账东西,皇上要见彭大人,你也要阻拦么?”
“那就将皇上的印信拿来吧!”校尉伸手,舒遒愐摆手:“印信岂可随意带在身上?”
“没有印信,难断真假。”校尉摇头,“军营之中只闻将令,不知有皇上。即便你们拿出印信,我也要禀告彭军门,请令后才会放你们进去。”
“闪开!你一个小小的校尉,也敢阻拦圣驾,不想活了?叫彭诚出来迎接!”马元程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校尉却丝毫不为所动,按刀而立:“彭军门的辕门岂容人随意出入驰骋?看你们没带兵刃,才不为难你们,快走吧!休要啰嗦,否则捉你们关上一夜,等天明了,再交由彭军门处置。”
舒遒愐不以为忤,心里暗自称赞:军中闻将军之令,不闻天子之诏,彭诚果然有手段。他调转马头,低喝一声:“回去!”原路返回了行宫。
翌日天明,舒遒愐用完早膳后来到了郊劳台。
郊劳台俗称接将台,专为迎接出征将士凯旋而建,其址位于地界空阔的良乡大南关外。
迟姗姗跟在舒遒愐身后,果然见到了方圆百尺之阔,兀然伫立于旷野之中的一座一丈多高的大方台,台上建有汉白玉的八角亭,亭分两层,每层八根石柱,飞檐翘脊,气势非凡。旁边还有几间厂房是演武厅,东面是将台,西面是马道。演武厅后面另外有三间起坐,是歇息的处所,东西两面搭起数架席棚,是给站班的众位大臣遮阳所用。台上搭起黄缎子的行帐,中央设着皇帝宝座,撑着一把巨大的黄罗伞。舒遒愐登台就坐,数百官员们在大方台前按官职大下排列两旁。
马元程等几个太监与迟姗姗一起在舒遒愐周围服侍,有的打扇,有的递手巾,有的献凉茶。
“骄阳似火,你们大伙儿也辛苦了。回头返城,朕下旨给光禄寺,凡是随行的大小臣工都赐些冰块。”舒遒愐体谅众人。
邹延儒哂笑:“等贼寇悉数剿灭了,往后都是太平的日子,微臣一想起来就欣喜若狂,根本不觉得有什么炎热之苦。”
舒遒愐颔首:“这点苦比起用兵打仗也算不得什么。”
温体仁接口奉承:“皇上不辞炎热,御驾劳军,大热的天儿,迎出好几十里的路,这真是旷古未有的殊恩,将士们为皇上赴汤蹈火,也是心甘情愿。”
远处响起军号之声,接着是轰隆隆三声炮响,前站迎接的大员飞马回来报告:“彭总督到!”
舒遒愐起身踱出行帐,一队步卒甲胄鲜明整队而来,随后是一队骑兵,马蹄嗒嗒,刀剑铮铮。步卒到了台前,行过军礼,骑兵一齐翻身下马,也行过军礼,左右分列。最后一支马队铿铿而至,中间一面大旗高高竖起,旗上绣着“三军司命彭”几个大字,旁缀一行小字:钦命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兼理粮饷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亲随卫队和帐下将领簇拥着金盔绯袍的彭诚骑着一匹白龙驹缓辔而来,神采飞扬,丝毫没有路途迢迢的疲惫之色。
舒遒愐回到宝座,彭诚已至台前,滚鞍下马,伏地跪拜:“微臣彭诚恭请圣安。”
舒遒愐抬手:“爱卿辛苦了,免礼平身,上台来!”
大小文武百官都鹄立在台下,自己却登上高台,是何等的恩宠!彭诚起来掸掸浮尘,小心地迈步在大红的毡毯上,一步步走上高台。舒遒愐特命赐座,太监递上在冰水里浸泡过的手巾,彭诚敷在脸上,顿觉全身的汗毛为之一爽,迎面竟有丝丝凉风吹来。
“爱卿,朕昨夜已看过你的细柳营了。”舒遒愐的话令彭诚一怔: “微臣昨夜睡得沉,所以……”
舒遒愐表示理解:“朕知道你路上走得急,次日还要见朕,不能不养足精神。朕也是兴之所至,想尽早见到你,听你详细阐述平寇方略,毕竟折子要写得中规中矩,有些话不方便说。”
“天气如此炎热,微臣劳动圣驾,肝脑涂地,不足言报!微臣惶恐,微臣惭愧,微臣何德何能……”彭诚感动不已。
“皇上器重你,本姑娘也有事情想要拜托你。”迟姗姗将诉求向彭诚言明,彭诚点头答应,舒遒愐随即勉励彭诚:“当年朕剪除了魏恭贤,以为做天下英主,留个圣明的好名声给后代并不难,哪里想到内忧外患瞬间便来,朕措手不及呀!昨夜朕去大营,给把守辕门的军卒阻拦了,可朕心里没有丝毫的恼怒,只觉着高兴。朕想到了周亚夫,想到了汉文帝,想到了文景之治……如果我大宁的将领个个都像周亚夫,何战不可胜,何敌不可克,何功不可取呀!”他边说边朝台下看去,两旁文武百官,文自内阁大学士以下,武自兵部尚书、五军大都督以下,都按品级穿着纱制的补服,个个热得汗透衣衫,显出斑斑的汗渍,不停地拭汗打扇;而那一队队军卒在热日下直挺挺地肃立不动,任凭脸上的汗珠一颗颗淌落下来,却无一人敢用手抹——彭诚治军之严果然名不虚传!如此威武之师,焉能不胜?舒遒愐环顾左右,朗声道:“赐蟒服!”
乾清宫管事太监马元程捧着一个朱漆的托盘上来,上面放着一件五爪龙纹的蟒衣,衣襟左右用黄灿灿的金丝绣着两条行蟒纹,熠熠生辉,光彩夺目。蟒服的纹饰与皇帝所穿的龙衮服相似,本不在官服制度之列,多是内廷权高位尊的司礼监太监、宰辅蒙恩特赏的赐服。这件单蟒虽比不得坐蟒尊贵,没有在前胸后背加正面坐蟒纹,但却是舒遒愐剪除魏恭贤、乾纲独揽以后初次赐服,就是那些信王府邸的旧人、内阁大学士都无人有此荣宠,单凭此一点,彭诚足以傲视天下。乐声大作,彭诚穿戴整齐,跪拜谢恩,舒遒愐抬手道:“爱卿免礼。”
“君臣之礼乃是人世间的大礼,岂可轻易言废?微臣不敢奉旨。”彭诚不敢恃功而骄,匍匐在地,恭恭敬敬地行过大礼。
“这里又不是朝堂之上,可以便宜行事,天气炎热,但行军礼已足,何必如此繁琐呢?”舒遒愐亲自将彭诚扶起,“爱卿此次带了多少人马?”
“马步军兵三千。”彭诚指着台下直立不动的三个方队告诉舒遒愐,这三千军马是他挑了又挑,选了再选的精锐之师,生得虎背熊腰,勇猛异常。
“‘辕门侍立三千将,统领貔貅百万郎’——彭大总督可是威风得紧呀,朕今日要看看你如何操兵!”舒遒愐无比期待。
演武校阅例有成法,但多在秋后天气转凉时才演习操练,无非是战阵、射箭、角力,但自迈厉九年以来,朝廷从未举行过演武,大臣们哪里见过?不用说知道底细,许多人听都没听说过。彭诚自任陕西督粮道参政以来,在研习兵书战策上下过苦功夫,他领旨起身,在怀中掏出令旗,侍卫蔡九仪躬身接了,单膝跪地向彭诚行了个军礼,回到校场中间的大纛旗下,高呼一声:“彭军门有令,操演开始,请皇上检阅!”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三千铁甲军士齐声高呼,各持刀枪开始操演阵法,三个方队队形变化多端,时而横排,时而纵列,陆续摆开了一字长蛇阵、两仪阵、三才阵、四面埋伏阵……当中还有长蛇阵变螺蛳阵,螺蛳阵变八卦阵,左右行进,纵横变幻。随着阵法变化,三个方队依次对垒,互相厮杀。只听金鼓阵阵,弯刀长矛,此起彼伏,杀声震天。地上虽用黄土垫了,泼了许多净水,可早给日头晒得半干,又经军卒们奋力踩踏,扬起了阵阵尘土,越发显得刀光剑影,杀气腾腾。正在热闹之际,忽发一声喊,三个方队往来穿梭到一处,三声锣响,军士们登时各自站定方位,屹然不动,大纛旗下的数百勇士竟然排列成了“中兴圣主”四个大字!众人都看得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震天价齐声鼓掌喝彩,舒遒愐亦称赞:“强将手下无弱兵,爱卿是国之干城,兵卒自然是一支无敌铁甲军!”
“皇上可要看兵卒们射箭?”彭诚颇为得意地请示舒遒愐。
“不必了,朕已看到爱卿治军纪律肃谨,天气炎热,士卒劳乏,朕要到台下劳军。”舒遒愐大步走下高台,彭诚紧随在他身后,慌得马元程急忙吩咐肩舆伺候,但已追赶不及。
兵士们齐声高呼“万岁”,舒遒愐穿行在队列之中,还没走到大纛旗下,已是通身透汗了,看着身边的兵卒穿着铠甲操演一番后一个个早已热得大汗淋漓,怜惜道:“操演已毕,你们都解了甲,凉快凉快吧!”
“谢皇上!”众兵卒兀自挺立不动,没有一个敢解甲宽衣。
“朕不是已经说过了,让你们都卸了甲……”舒遒愐心下诧异,但话未说完,扑通一声,一个兵卒摔倒在地。彭诚低喝一声:“拖下去,重打四十军棍!”
一个校尉上前嗫嚅着求情:“军门大人,他是热得中暑了,不是有心违纪。”
“拖下去!”彭诚目光锐利,饶是五黄六月的天气,那校尉竟连打了几个冷颤。
“爱卿,既属无心之过,又无大害,不必苛责他了。”舒遒愐也劝,彭诚却置若罔闻:“拖下去!”
校尉挥手,上来两个甲士将中暑的兵卒拖走。跟在身后的邹延儒变了脸色,温体仁仰头望望天顶火辣辣的日头,似乎没有看到。不多时,传来声声惨叫。
舒遒愐万万没有想到在文武大臣面前,竟会有人抗旨不遵,脸色“唰”地就黑下来了,再也觉不到天气炎热,浑身冷涔涔的。
彭诚看出了舒遒愐的不满,轻咳一声,辩解道:“军中只知有军令,不知有皇命,还请陛下明鉴!”
“朕明白,指挥大军如臂使指,自有法度。令下如山,自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过领兵打仗并非全不讲情面,否则威而不服,谁肯愿效死命?”舒遒愐语重心长,彭诚连忙躬身:“万岁爷训诫的是,微臣回去必要好生体会圣意。”
“朕没带过兵,但知道带兵的难处,你也不容易。”舒遒愐折身返回入座,吩咐三品以上的大臣上台,将方才的不快一扫而光,满面春风地说:“我朝开科三百年,取士无数,可称得上国家栋梁的寥寥无几。彭卿是神宗爷开轩亲取的门生,带出如此勇猛的兵卒,朕心里实在是欢喜不尽,没有他们在前方领兵拼杀,天下的臣民怎能共享尧天舜地之福?朕自登极起,就有三件大事,一个是魏恭贤,那是肘腋之患,不可不早除,但真正的心腹大患却是民变和后金,需要有人替朕分忧,雪洗当年兵临京师之耻!谁能替朕了却这两桩心愿,谁就是朕的恩人,朕要不惜王侯之爵,重重封赏他!今日操演的兵卒各赏银十两,肥羊一头,酒一瓶。另发内帑四万两,素红蟒缎四千匹,红素千匹犒军。彭诚加封太子少保,领兵部尚书衔。贼寇荡平之日,所有立功将士转吏部考功司记档,票拟照准。”
“遵旨。”邹延儒领命。
大臣们都钦羡地看着彭诚,大学士督师才领兵部尚书衔,一般的总督依照成例都是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副都御史,看来皇上这次是格外推恩,以示殊荣。
舒遒愐不理会大臣们的眼热,吩咐赐宴,彭诚跟着舒遒愐走下高台,转进后面的行帐,一同坐席,邹延儒、温体仁那班内阁大学士、驸马勋臣等在左右陪宴。御酒飘香,珍馐杂陈,席间彭诚向舒遒愐请旨:“皇上既已检阅完毕,微臣也不愿在京师久留,也想即刻动身前往救民于水火,但粮饷接济不上,微臣心里不踏实。”
“朕心里记着呢!你要的军饷,还有请旨截留的税银,朕都已吩咐户部尚书毕自严办理了。”舒遒愐的话令彭诚大喜,赶紧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