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夜风微微。
窗外不时有枭啼虫鸣传来,让原本宁谧安适的长夜渐显阴冷诡谲。
惊魂稍定的老板警惕地站在床前,双眉紧皱,不知正自思索什么。
他并不长居于此,另有豪宅坐落城郊,妻儿老小都在那边,所以这里卧房的床很小,只供他独眠。
他日子过得一向节俭,若非吃得苦中苦,如今也不会造就这番令人艳羡的事业。
沉吟着思索良久,他突然推门而出,外面的堂屋中聚集了他那些伙计和武夫。
众人脸上神色与他一样警惕,见他出来,纷纷投以询问的目光。
他们不需出声发问,目中含意在他看来已是非常明白。
他轻咳两下,正色道:“保护玄铁的人若是那叔侄,要谋夺实在不容易。”
有武夫揉着被封岳掌力打痛的心口,沮丧道:“简直不可能。”
其余武夫连忙附和:“绝对不可能,那巨汉不仅臂力太强,武功也太强。”
有伙计眼珠子一转,面露诡秘之色:“咱们不抢,而是智取。”
老板瞪眼道:“你有什么妙策?”
这伙计平时头脑灵活,却都用在偷奸耍滑,所以老板对他印象极差,每逢与他说话,都忍不住口气冷厉。
他当然深知老板向来厌恶自己,但至此时机,若立一大功,老板必会转变态度,周围众人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他煞有介事地认真道:“他们在这里吃咱们的,住咱们的,咱们想要动些手脚……”
那沮丧的武夫怒声喝止:“他们全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江湖经验必定丰富,你有什么本事可以动些让他们无法知觉的手脚?若是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其余武夫连忙符和:“不堪设想,还望老板三思。”
老板瞪着这伙计的目光更显厌恶:“你少在这里自作聪明,闭嘴站一边去。”
这伙计不肯放弃,仍是煞有介事地认真:“我又不是要用蒙汗药,我的意思是说……”
他突然凑近老板身前,附耳低语。
老板听完他的话,先是惊疑,再是振奋,拍拍他肩膀赞许道:“好,就由你安排,你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这伙计冷笑道:“老板今晚放心睡觉,明天一切都会妥当的。”
那武夫忍不住道:“到底是什么计谋,为何不对大家说出?”
老板又轻咳两下,正色道:“稍安勿躁,你们听候他安排便是。”
这伙计志得意满,伸手指点着众人:“你,你,你,你,还有你,你,你,你,你们八人跟我来吧。”
他挑选的八人有四人是武夫,那出头发言的武夫也包括在内,另外四人中竟有一个是厨子。
众人实在想不通他想卖什么葫芦药,深更半夜拉一个厨子出去想干嘛。
难道他想做夜宵,在里面下毒害人?
那武夫暗自盘算,老板不肯把他们两人私语公之于众,说明已不完全信任,纵容这伙计胡乱办事,稍有差池,他见势不妙就暗中将其除掉,然后赶紧溜出这凶险万分的是非之地。
他被老板豢养在门下并不太久,老板也没予他大恩大惠,本就不到肝脑涂地的忠心程度。
XXX
淡淡的月光下,月儿看着马槽阴影中一躺倒就再无声息的东方寒。
她勉强能看清这种状态的东方寒呈现出一匹老马的样子。
一匹孤独又惬意的老马。
旁边正有一匹老马用嘴自他肩膀下扯过一束草料,悉悉索索地咀嚼着。
“你不进去找苏姐了?”
“不进去。”
“苏姐现在肯定很危险,需要你去救她。”
“她没有危险。”
“刚才一路跑来,你火急火燎的,比谁都在乎,现在怎地举步不前了?”
“刚才我犯了错误。”
“在路上你的确犯了些错误,你最大的错就是不该鲁莽。”
“你说的话都很对,而这句话最对。”
“你承认自己鲁莽了?”
“我原本比谁都沉得住气,否则我早就死了八百次。”
“一个人不可能死八百次。”
“对我这种江湖人来说,失手一次便是死一次。”
“好吧,我不懂这些。”
“你当然不懂,但现在懂并不晚。”
“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睡觉。”
“你睡得着?”
“江湖人睡觉总是特别容易睡着,这是江湖人必须具备的一种能力。”
“你难道真不去救苏姐了?”
“她没有危险。”
“你根本没有找到她,没有看见她什么情况,干嘛口口声声说她没有危险?”
“因为直觉。”
“直觉?”
“江湖人的直觉总是特别敏锐,我的直觉尤其敏锐,一来到这里,我就敏锐地直觉她不会有危险。”
“直觉,直觉,我才不信你的直觉,你不愿救苏姐,我自个儿想办法救。”
“你不许捣乱。”
“我是想办法救人,不是捣乱。”
“你年纪幼小,不会武功,全无江湖经验,放任你去逞强,除了捣乱还能怎样?”
“你自己不救,还不让我救,你……你……”
“你敢哭出声,我就只好把你打晕。”
“想不到你如此蛮横霸道。”
“我只是不要明天再费劲地多救你一人。”
东方寒说完这句话,转身走向客栈后院。
月儿心神不定,焦躁不安,咬着嘴唇犹豫了很久,追上去发现他已到后院的马厩。
“你在这里睡觉?”
“有天有地,就可以睡觉。”
月儿咬着嘴唇又犹豫了很久,忍不住问道:“你的直觉真的敏锐?”
东方寒冷冷道:“十多年来,我遇上过千难万险,直觉从未错过。”
月儿一狠心,跺脚道:“好,姑且信你。”
东方寒已翻身躺进马槽,正吃草的几匹马并不惊吓闪躲。
几匹马竟像是和东方寒早就相识,非常亲近。
月儿在马厩的草料堆上坐着,目不转睛地看向马槽里一动不动满是阴影的东方寒。
她突然眼睛亮了,心中微颤。
她心有灵犀地觉出东方寒身上有一种病。
一种孤僻怯懦的病。
东方寒因这种病而难以自如地和陌生人交流,除非陌生人先让他感到亲切温和。
月儿想起她和东方寒刚见面的时候,他也是漠然怪异,后来逐渐亲近才慢慢消解了窘迫。
他躺在马槽里,呼吸着马匹草料泥土木头铁皮混杂的气味,舒服地沉入梦乡,手中紧握刀柄,绝不会因梦乡温柔美好而放松现实的警觉。
他睡觉时的确和老马一样。
那些历经风霜的老马,站着睡觉时也是时刻保持警觉,附近丝毫异样的风吹草动都可令其瞬间醒来。
他在睡梦中揉揉鼻子,打个喷嚏,也像马匹的喷鼻声。
他在江湖上很少骑马,却喜欢睡在马匹旁边。
每次有马匹相伴,他都会顺其自然地做最甜美的梦。
马匹就是他的妻子。
他认识苏娘和月儿之前,从未和女人打交道,但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时常要想女人,只因那种病而不敢也下意识地抗拒接触女人。
月儿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也能觉出他对妻子的需要。
她突然很想走过去抚摸他表情已越发单纯的脸。
她突然很想做他的妻子。
XXX
桌子不算太大,却也不算太小,上面的美酒佳肴不算太多,却也不算太少,苏娘虽是异于纤弱闺秀的江湖儿女,胃口终究无法一扫而光。
她只吃了三分之一,已撑得连连打嗝。
她向来个性洒脱,率直随意,绝不计较女人应该保持什么仪态才不致失礼丢人。
尤其是现在反正都落入魔手,吃饱了就为拼命,更顾不得体面。
床上的封云闭着眼睛,呼吸沉稳,不知是否睡着了。
几乎占据那半个房间的魁伟汉子封岳始终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直到她吃完开始懒洋洋地用一根鱼刺剔牙,他终于发出声音。
肚子发出声音,任何人都能分辨那声音是意味着什么。
那声音通常只意味着两种情况:饥饿和拉肚。
他明显不是拉肚。
苏娘忍俊不禁,懒洋洋地抬手朝他招了两下:“三叔,过来吃吧。”
封岳仍一动不动。
苏娘笑着柔声道:“这是你侄子精心准备的酒菜,你客气什么?”
封岳肚子又发出饥肠辘辘的声音,但仍石雕泥塑般毫无动作。
苏娘叹道:“我看你这样定是一天没吃东西,身体再壮也不好受吧?”
背后传来封云低微含糊的声音:“你别枉费苦心。”
苏娘转头瞪着他,没好气道:“睡你的觉,做你的春秋大梦,少管我和你三叔的说话。”
封云似乎在笑:“好,你们说话吧,只要你不嫌闷。”
他翻身朝里,轻轻响起了鼾声。
原来满是秀气的他睡觉也会打鼾,这可有些损害他始终刻意维持的那份优雅。
苏娘瞪圆的眼睛恢复正常大小,回头看向封岳,继续邀请:“快坐下来吃,虽然多半的菜都凉了,但配着酒吃,还是很香。”
突听整个房间震响,封岳竟转过身面对墙角。
苏娘瞠目结舌,忍不住怀疑:“难道他不是人?不吃人吃的东西?”
床上侧躺的封云止住鼾声,迷迷糊糊地道:“你是人,可惜是个啰里吧嗦的女人。”
苏娘板着脸道:“你是人,可惜是个恶毒冷血的男人。”
封云道:“不管怎样,你还能当我是人,已算非常宽容。”
苏娘道:“你睡不着就起来,我现在吃饱喝足正自犯困。”
封云道:“我现在睡着了,我是在说梦话。”
苏娘冷哼:“你是在说鬼话,鬼才信。”
封云呢喃着:“鬼话,梦话,有什么区别?你这人虽不信,却听懂了,否则怎会接我的话头?”
苏娘又没好气道:“死猪,最好是死在梦里,说出来的话跟念经一样,我可懒得听。”
封云咂吧几下舌头,似乎梦见自己吃东西:“奇怪。”
苏娘不搭理。
封云叹道:“你现在吃饱喝足,应该恢复力气了,而我和三叔都已睡着,你干嘛不趁机偷跑?”
苏娘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起身叉腰,凶悍地瞪着他:“你到底睡不睡,不睡就把床腾给我。”
封云道:“奇怪,给你机会跑你不跑,偏要赖着,与我争这床铺。”
苏娘道:“少说这种话,没意思。”
封云道:“我的一个建议绝对有意思,你想听么?”
苏娘道:“我不想听,你也得说。”
封云道:“你不想听,那我何必浪费口水,说梦话可比说鬼话还累人。”
苏娘撇嘴道:“你爱说不说。”
封云笑道:“我的这个建议是,床很大,咱俩都不胖,你若不嫌弃,尽管躺上来。”
苏娘怔住:“看来你的确是在做春秋大梦。”
封云道:“上来吧,我保证不欺负你。”
苏娘冷冷道:“我保证不踢你。”
封云奇道:“踢我?”
苏娘抬脚猛地往他后背踢去。
封云毫无防备,结结实实地被她踢中。
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家闺秀,脚上的力道足够踢断一个人的脊骨。
她以前不仅踢断过别人的脊骨,还直接从后背一脚踢死过人。
但封云的背脊并没有断,她一脚踢在他背上竟像是踢在铜墙铁壁上。
封云翻身摸着后背叫痛:“你保证不踢我,为什么又踢我?”
苏娘抱着自己踢他的那只脚,比他更痛,眼泪都痛了出来:“你的后背好硬。”
封云痛得满额冷汗:“这是四伯当年教的硬功,我从来不在乎,以为永远用不上,岂料……”
苏娘哭丧着脸道:“我的脚恐怕会肿。”
封云歇口气,替换一副温柔体贴的笑脸:“我给你揉揉就不肿了。”
苏娘怒喝:“不许乱来。”
封云无奈道:“不听我的话,吃亏在眼前,叫你刚才趁机跑掉,你偏不动,现在自取其辱,脚痛成这样,想跑可不行了。”
苏娘目露凶光,咬牙恨声道:“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死,死得很惨,为我那些店伙计报仇,也为……”
封云笑道:“也为东方寒报仇么?”
苏娘痛得几乎扭曲的脸上似红了红。
封云摆手:“你真蠢,你是看着我掉下去的,我此刻活生生地在你面前,难道你还想不到东方寒应该也没死?”
苏娘内心一凛,瞬即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像是喜悦,也像是忧郁,低语道:“东方寒没死。”
封云道:“不但没死,而且非常有可能追到了这里,故弄玄虚地叫我把你还给他,不还则死。”
苏娘痴痴道:“他……叫你把我还给他?”
封云冷笑:“想不到他对你如此情深意重,干脆我就成全你们。”
苏娘浑身一震:“什么?”
封云又翻身朝里躺下,声音含糊道:“对,明天我成全你们。”
苏娘身体僵住,心中那种像是喜悦也像是忧郁的奇怪感觉越发强烈。
她颓然坐倒在地,眼角静悄悄地流出两行泪水。
那种奇怪感觉把她的心弄得冷热不定,一团乱麻。
今晚她再也睡不着,痴呆地看见面前的桌椅逐渐虚无。
她的一颗心悬荡在虚无深处,不知何去何从。
XXX
接近黎明,天色更暗,月已西沉,星已隐没。
熟睡中仍保持高度警觉的东方寒一动不动的身体这时突然跃出马厩。
他必须赶在有人来马厩之前离开。
他走到月儿所躺草堆的旁边,沉声呼唤:“月儿,快起来。”
月儿虽不能和他一样熟睡中保持高度警觉,却因不习惯在这种满是马粪臭味的地方睡觉而始终半睡半醒,迷糊中听见东方寒的呼唤立刻惊弓之鸟般醒来。
她急问:“有情况么?”
东方寒道:“天要亮了,我们必须离开,这种客栈的伙计大多是在这时候来喂马。”
月儿放下了心,松了口气,揉着惺忪涩痛的眼睛,有些笨拙地滑下草堆:“你是不是经常睡马厩?”
东方寒并不回答,转身去马匹喝水的槽里洗脸漱口。
月儿露出惊异又嫌恶的眼神:“这水很脏,你怎么……”
东方寒冷淡道:“我不逼你用这水。”
月儿半睡半醒了一整夜,脸上皮肤既干燥也像是蒙着一层油。
她左顾右盼,发现附近只有这槽里有水,默然半晌,终于咬牙狠心地走过去。
槽里的水出乎她想象的清澈。
她虽在仙霞山庄做奴婢,却极少接触牲畜,本以为牲畜的用水必定又脏又臭。
东方寒洗漱完毕,转身就走,完全懒得管她。
他把她叫醒也只是为不想她被发现而连累自己。
她看着槽里的水,伸手掬了一把小心翼翼地扑在脸上,非常凉爽,毫无臭味。
确定这水不是徒具表象后,她再不矜持,利索地洗了脸。
她正要漱口,一匹马突然伸过头来喝水。
她虽不洁癖,却实在难以忍受眼睁睁看马喝过之后接着用这水入口漱牙。
她转身追赶东方寒,步态竟显得有些仓皇,仿佛是怕喝过水的那匹马又伸头咬她一口。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前院大堂门外。
东方寒背着无鞘快刀,举目扫视大堂,并没有发现封云和苏娘的踪迹,实际上这个时辰太早,伙计才把门板卸下。
大堂冷清,只角落一张极不惹眼的桌上坐着两个头戴宽沿竹笠的人,虽无兵器随身,姿态却沉稳精悍,明显也是江湖人。
负责开门的伙计看见东方寒进来,连忙上前,觍颜笑道:“客官来得真早。”
东方寒也选了个不惹眼的桌子入座,小月快步跟上。
伙计道:“两位用早点么?”
东方寒漠然不语。
小月积极道:“有什么早点?”
伙计道:“有包子馒头,有各种粥,还有些果盘蜜饯,若客官想吃别的,但请吩咐。”
小月喜道:“早上也可以吃果盘蜜饯呀,那给我来……”
东方寒却突兀地冷声道:“两碗粥,六个馒头。”
小月像是碰了软钉子,表情呆住。
伙计道:“不知客官要吃哪种粥,我们这里有肉粥,果粥……”
东方寒道:“最清淡的那种。”
伙计陪笑道:“好的,这位姑娘要吃什么?刚才是说果盘蜜饯?”
小月看着东方寒那张生硬刻板的棺材脸,热情一落千丈,摆手道:“就馒头和粥吧。”
伙计走后,小月忍不住埋怨:“你干嘛那么急?干嘛不顾及我?”
东方寒不动声色地淡淡道:“你有银子?”
小月愕然,旋即窘得脸红。
她身上别说银子,就是一个铜板也找不出。
东方寒道:“我有银子。”
说完这四个字,他就不必再说什么。
小月垂头搓搓衣角,忍不住沮丧地叹了口气。
年纪尚小的她只理解到自己没钱必定受制于人,这是一件非常扫兴的事。
可她仍不理解任何事都要依靠别人是多么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