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见到徐佛了吗?”腾子龙趁阚月儿熟睡悄悄地从床上爬起询问长三。
“没有,但邂逅了柳如是,她用一管乌油油的紫竹箫吹曲给小人侑酒,还说待立秋之日,霜露初起,山林疏朗,月白风清,愿来府上摆一桌宜于高人雅士的菊花宴,配以百花露。小人回说择日不如撞日,管它什么宴,就明天设宴,她同意了。”长三满脸的沉迷与陶醉。
腾子龙颔首,努嘴示意长三退下,自己则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床上,阚月儿依旧鼾声如雷,腾子龙却辗转反侧,良久难眠,柳如是的一颦一笑反复在脑海里浮现,直到听见四下鸡鸣才沉沉睡去,朦胧之中,自己仿佛正躺在十间楼柔软的香榻上,柳如是已摆好了酒宴,满室香气,她执壶把盏,情深意浓,却猝不及防地遭遇了阚月儿的河东狮吼……竦然惊醒,见东方日头已高,轻咳几下,长三赶忙进来:“主人可算起床了,柳姑娘已经等了半个多时辰。”
“怎么不叫我?教人家空等!”腾子龙赶紧穿衣。
“柳姑娘知道主人在睡,不教惊动呢!”长三见遭呵斥,委屈地解释。
腾子龙洗脸漱口,出门一看,见柳如是衣袂翩翩,提着一个红漆食盒立于院中婆娑的柳树下,迟默含、迟姗姗、连续三人也在,这就引起了腾子龙的反感:“你们怎么总是这样阴魂不散?难得我老婆今天回趟娘家,就不能给我一个跟柳姑娘单独相处的机会吗?”
“是我让他们来的,因为有件事情要向先生你确认。”柳如是语调轻柔,腾子龙笑眯眯地盯着她:“什么事情?”
柳如是将自己的手腕伸到腾子龙面前:“烦请先生仔细确认一下,这可是你当初买来寄给尊夫人的手镯?”
腾子龙点了点头:“没错,正是。”
“看来咱们都被糜自成给耍了,我那个东西很大概率还在他那里!”迟默含捶胸顿足。
“可糜自成现如今已落草为寇并组建了有规模、有实力、有势力的团伙,咱们想拿捏他再不像当初那般容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连续叹了口气。
“别这么沮丧嘛,总会迎来转机的。”柳如是揭开红漆食盒,“今日既夤缘,一起来尝尝我亲自下厨烹调的几样小菜吧。”
“本姑娘是那么没有眼力见的人吗?才不要当电灯泡呢!”迟姗姗带头离开,迟默含、连续紧随其后。
腾子龙见状暗自窃喜,搬来一张通体碧绿、三尺见方的竹桌,又将锦垫放好,柳如是将红漆食盒中的美味佳肴依次取出,四凉六热,佳肴杂陈,色彩斑斓。
“这是我按照《餐芳谱》调制的花馔。”柳如是逐一指点道:“四凉是迎春花、金雀花、玉兰花、玫瑰花;六热是杏花、桃花、芍药花、蔷薇花、百合花、茉莉花。”
“鲜花入馔,古来有之,只是不曾亲眼目睹。屈原在《离骚》中写‘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在《九章·惜颂》中又写‘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今日见了柳姑娘的花馔,才觉古人言之不虚。若是天下鲜花皆可食用,该是何等华丽的筵席!”腾子龙赞不绝口,柳如是不觉莞尔:“先生喜欢就好,为这桌花馔,我忙活了大半天,今早一起来就去采了满满一篮子鲜花,挑选、洗净又耗了大半个时辰,平常两三桌酒席也不必这般费神。”
“有劳。”腾子龙拱手作揖,“方才你说的《餐芳谱》是何人所作,难道竟是闻所未闻的珍本秘笈么?”
“哪是什么珍本秘笈,不过拾人牙慧,从宋人林洪《山家清供》、我朝高濂《遵生八笺·饮馔服食笺》、王象晋《群芳谱》中所载的花馔辑录汇编,略加改变,便成了此书。解闷好玩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柳如是告诉腾子龙。
腾子龙平生不曾涉略清玩雅赏的文章,本以为这些菜肴不过是她一时兴趣所至,不想却都有来历,原来她读书竟极驳杂,心下既有几分佩服又有几分惋惜,感慨道:“看如此精致的花馔,色彩缤纷,艳丽异常,就是不见到柳姑娘,也可推测必是出自一位兰质慧心冰雪聪明的妙人儿之手。这般稀罕雅致的筵席,大快朵颐起来,不免有些焚琴煮鹤,实在不忍心吃下肚去。”
“江南有四时常开之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若是听任它自开自落,化作春泥,也属可惜,不如填填先生满是诗书的肚子,多吟几首花间词句,它们也就得其所哉了!”柳如是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惆怅,只以为他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举箸劝道,“这个名唤春 光乍泄,是将迎春花在热汤里氽过,用酱、醋拌成的;这个名唤金屋藏娇,是将金雀花在热汤里氽过,拌以糖、油、醋;这个名唤春 色满园,是以玉兰花为底,点缀些桃花、杏花……这六热菜是桃花鳜鱼、月季虾仁、芍药银耳、百合时蔬、茉莉豆腐……还有梅粥、藤萝花饼、槐花糕……”
腾子龙听她流水价说来,如数家珍,仿佛吸风饮露的仙子,清雅脱俗,没有一丝尘世烟火之气,不由连连赞叹,暗忖青楼并非善地,此女子天资聪慧,多加调 教,假以时日,必是横绝一时的人物,不然久处勾栏,为风尘所误,岂不可惜?看着她如花的笑靥,大有怜惜之情,不待她说完便问:“徐佛的色艺曾擅绝一时,不少公子王孙大把地抛银子,她却未寻下个可心的,一直留在归家院。这些年来,她教了你什么?”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创作的诗词,见到的人无不击节喝彩。”柳如是从袖中取出几页纸来,含羞双手递奉给腾子龙“信笔涂鸦,敝帚自珍,不足入方家法眼,只可供先生一哂。”
腾子龙将诗章轻轻接过,一行行娟秀的小楷婉媚绝伦,取法玉板十三行,又杂有虞世南、褚遂良的笔意,铁腕银钩,不似小女子所为,第一首題为《咏竹》:不肯开花不趁妍,萧萧影落砚池边。一枝片叶休轻看,曾住名山傲七贤。
腾子龙不禁对她刮目相看,此女果然有志气。再看第二首,也是一首咏物诗,对象是梅花:色也凄凉影也孤,墨痕浅晕一枝枯。千秋知己何人在,还赚师雄入梦无?
腾子龙感觉她似有拜立门墙之意,又将后面一张看了,却是一首古歌行,借吟咏杨花道其身世飘零:杨花飞去泪霑臆,杨花飞去意还息。可怜杨柳花,忍思入南家。杨花去时心不难,南家结子何时还? 杨白花不恨,飞去入闺闼,但恨杨花初拾时,不抱杨花凤巢里。却爱含情多结子,愿得有力知春风。杨花朝去暮复离。
伤春悲秋,自古如此,何况是个年华近于二八的女子,有些缠 绵感伤之情自是难免,腾子龙也未多想,却对那些清丽的词句极为欣赏:“你这些诗词足见天资,实在是巾帼不让须眉。我此次回来,要与好友张溥一起收拾社事,文书笔札琐事极多,长三读书不多,指望不得,实在需要一个伶俐机敏的人,你若愿意随我,不惧繁杂,等你妈妈回来,我出些银子为你脱了奴籍,然后带你到太仓如何?”
“大的事情如是干不来,但洒扫庭除伺候笔墨,如是决误不了事!复社多英雄豪杰之士,如是早就景仰……”话说到此,柳如是面色陡变,刹时灰白犹如枯木败絮:“恐怕我是有心无力了,先生是何等高贵的人,我怎能高攀得上?先生的好意,我终生难忘。”
“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腾子龙无可奈何。
“我不是不愿意……先生不明白我的苦楚,我是个不干净的人,若是随先生去,免不得玷污了先生的名声,若不随先生去,又拂了先生的美意,也大违我的心愿,进退两难,我的命好苦!”柳如是垂眸悲泣。
“‘杨花飞去泪霑臆,杨花飞去意还息。可怜杨柳花,忍思入南家’——你的诗句哀怨凄绝,不似无病呻吟,似有难以说出的隐情。看来你必有一番摧心断肠的经历,方才我只当成伤春悲秋之作,没有看出个中三昧,卤莽了。”腾子龙向柳如是赔不是。
“不是先生卤莽,是我的身世太悲惨了。”柳如是兀自抽泣,“我本名云娟,祖居嘉兴,母亲早死,父亲赌钱输了,将我卖与娼门,辗转到了盛泽归家院,妈妈教我读诗填词,练习琴棋书画,日子极是悠闲安乐,不想十三岁那年,归家院来了一个大人物,是吴江人氏,姓周名道登,曾任文渊阁大学士,他要给老母亲找个贴身的丫鬟,一眼看上了我……”她长长吁出一口气,掏出香帕擦了眼睛,呡了口茶,逐渐沉静下来,语调仍觉凄苦,没有说几句话便又眼泪汪汪,“我随周道登到了吴江,他是世家子,家道殷富,又做过阁老,好大一片宅院,藏书也多。老夫人极喜爱我,周道登见我伶俐,常教我填词作诗……我原本想就是这样过上一辈子,不嫁人也是福分。可谁料,那个衣冠禽兽竟趁他母亲午睡之机,将我骗到书房……我向老夫人哭诉,他竟以借口年老无子,求老夫人将我赏与他做了小妾……我当时想周府毕竟是个诗礼人家,他年纪虽说可做得爷爷,终究算是有了依靠,也胜于往后倚门卖笑,逢迎那些怒马鲜衣的世俗公子,也就认了命。哪里想到周府妻妾 成群,每日争风吃醋吵闹不休,都想生个儿子,下半生自然不愁了。她们见周道登将心思全放在我身上,终日在我房里吟诗作对,竟趁其不备将我灌醉丢入柴房,诬我与家奴私通……那老贼一时火起,也不问青红皂白,一顿好狠的皮鞭,打得我身上没有一丝囫囵处。若不是老夫人看不下去,劝他住了手,我恐怕是早成孤魂野鬼了……没奈何,只好再回归家院。好在妈妈不嫌弃,收留了我……那日我扑在妈妈怀里,眼泪簌簌地直往下掉,可比今日流得多多了。”柳如是含泪苦笑。
“周道登其人,我倒是略有耳闻。此人号念西,乃是吴江的大姓。他因当今皇上金瓯之卜选拔阁臣,以礼部尚书召入内阁,迂腐无才,隆恩二年正月引疾回乡,著书自乐。此人禀性至孝,素无大恶。只是苦了你。”腾子龙不禁想起秦相李斯的慨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那粮仓中的老鼠与茅厕中的老鼠境遇可谓天壤之别,前者肥滚滚的,没有衣食之忧,后者食不果腹,担惊受怕,你这般小的年纪,如在富贵人家正是撒娇讨欢呼奴喝婢之时,如今却如杨花飘零,游移无根。腾子龙心中一酸,情知不便帮忙,倘若将她带到太仓,不用说给人居心叵测的嘲讽攻击,就是复社中人知道她的来历也未必相容,如今复社刚刚大见起色,不该为她一个误了大事,想到此处,便不再勉强,有几分怅然地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柳如是恨声道:“我心里的怨气郁积,位卑势孤,又不能到周府去讨回个公道,本想打出相府堂下妾的名头,买一只画舫在江南浪游,也羞羞那老贼的脸面。只是这样做未免有些歹毒了,踌躇难决。”
“你这般经历与众不同,自标艳帜,却也属实情,别人也奈何不得。初次相见,我虽怜才,可有心无力。你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实是不可多得的才媛艺姝,若不为世人所识,也恁可惜了。我社中才俊甚多,呼朋引伴,流连山水,置酒高会,诗文风 流,你若有意践约赴席,酬唱应和,必可使你声名远播,选个称心的佳婿也不是什么难事。”腾子龙的激励令柳如是下定决心:“如此盛会,大江南北想必舟车以往,能一下子见到复社众多名士,我自然求之不得,岂有不去之理?若能与复社的豪杰之士交游,也算不枉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