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个会把自己口头心底珍贵的计划置在一旁、以无穷的借由将其延期的?”
“呃,歌德?他写《浮士德》拖延了一次又一次,四次完稿间隔了十五年、二十年、二十五年。”
“歌德有份正经的工作,而且他是德国的良心。”
“德国的良心?那个把赏花当作植物学研究把妻子说成色情缪斯的德意志贵族?同样的条件,白居易还要更合适些,毕竟人家真的写过新乐府,而歌德让自愿从事恶劣犯罪工作的邪恶知识分子成为了被他实质强奸的可怜受害者的一部分。”
“这和你抛弃自己的责任有什么关系?”
“没有。没什么关系。”
“那这就是杠精。你还批评歌德,你凭什么批评他?你这根本不是辩证批判,而是拿着你现代人现代性的现代抽象主义觉醒去抨击浪漫主义历史的前辈而已,这种无聊的事无数人做过了。”
“歌德很伟大,他和他的交际塑造了德意志的文化历史,这份历史包含了席勒、叔本华、魏玛还有德意志的概念自身。但这只是世界上一个公民讨厌世界上某一个世界公民而已。”
“真是杠精。你便永远守着那份正确,然后忽略你自己当做的事吧!”
“重复一个词会让人烦躁,让人忧思,让人畏怖。”
“哎,杠精呐,杠精。”
“但重复就了,威力就会散失,若是辅音的收尾弃了口舌的根底只任凭冒尖的个性在齿龈间游走,那时若是向前收拢一声不闭也不兀的i,就会茫然得有些可爱、可爱得有些杳鸣、杳鸣得有些要命、要命得有些叫一切话语都入了土墟。”
“你到底要说什么?我说一句你要返十句?有这空不如照照镜子。”
我看了看镜子,镜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身暮色的晚袍正披垂在靠近天台的书桌上,于微风里呼出几声“FOMO”,它的缘角被摩挲出几挂又几落破碎的蓝片,它没有眼睛、嘴巴、鼻子和触肢,甚至没有心跳,因此它辨不出任何过往、君主、夜空与乞丐的分别,他只会说FOMO,Sus,或是Shuuk。
我从未意识到,延期这事会形成可怕的依赖性。在度过了人生中累计写作时长最长的一个月后,面对已经完成在即的《淡草纸》初稿,我陷入了自我架设的一片泥淖。明明是那样贴切自我、触手可及的情感,却因为一份因创作它物而生出隔阂而变得愈发疏远。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另外的故事里:我有了更好的《洪宪一百年》点子,对《顷刻花》执着于一时的困境也有了些通明,至于必须同抗战史紧密结合的《鹅笼阿》,目前累积的知识尚且能自我应付到更远的时期,但因为片刻、片刻地逝去,一切都迅速变得陌生、茫然、疏远且令自己变得渺小。“或许就像歌德不满意Urfaust一般?”不,不是那样的事,只是困惑与自我否定伴随着忙碌以及碌碌人生里还贪求一瞬欢愉的虚妄展开了一幅画卷,在这页山水里,约翰娜·叔本华受着德意志第一公民的邀请,参与他庞大、精致、启蒙又令人感怀的游历天外的世界,他们忘记了魏玛、忘记了德意志、忘记了拿破仑和他的占领、忘记了边疆与它的时间、忘记了家中被自我及他者绑束的一份自我,更忘记了自己似乎总是下意识与人口说的那份道德:“心怀谦卑,脚踏实地,眼看四境,而后目视镜中的自我,目视肩旁的行人。”
“你只是来给自己请假的,不是吗?”
他说的对。是的,尽管他的存在是那样错乱、狂躁、专断以及富有成见,但在有些时候,他是我在镜中唯一能见到的自己。这样的自己终究远离着笔下高尚人物的心性,所以在阐述狂魔时没有障碍,可在刻写真性时却迷进了“本质”与“反讴歌”的低语里。
“你算个什么东西?”
假如约翰娜·叔本华没有用图书成就他自己的事业,却又在人生的命运里被其内敛、聪慧、独裁且常于其自身的矛盾间游走的儿子吞噬,经历一份博士与少女式样的同化,那么,在那其间所蕴的某份最兽性、最失败、最没有成就、却又最容易被似乎对一切都还自信满满且一无所知的欧陆行客留记在本簿里的十九世纪造物,便是我能算作的那个东西。
“你只是来给自己请假的,不是吗?”
啊,重复。是的,是的。“的”的音也很好,仿若舌在嘴齿的央心轻挡着徐徐经行的忙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