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君王叹(3)
书名:弈中星辰慕 作者:小阿荃 本章字数:4999字 发布时间:2024-05-05

城墙上下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投向那卷织金帛绢,卫子歌眸中精芒大盛,高高举起诏书,对城下五百人大喝:

“尔等乱军听命,凡踏此地者,若再有进犯之举,吾将以谋逆者视之,诛奸不论!”

 

“好一个诛奸不论!”卫子湛提声回应,“父王尚在陵宫未归,兄长手持一份矫诏就要谋夺大嬴的天下不成!”

 

两人的眼锋在半空交汇,各自溢满杀气,目光不错地逼视彼此,三丈高的墙垣压迫着闯宫的城卫军军心,却压不住卫子湛的气魄,他不屑地冷笑一声,挑衅道:

“兄长,可别是一份空白的诏书就好?”

 

卫子歌微微抬起一指,手中诏书径直垂落展开,从远处望去,上边字迹行列密布,一方又一方大大小小的朱赤方印于书尾落款排布,确是王谕无疑。

 

“矫诏与否,经勘验即可辨真伪。”卫子歌同样报以冷笑,直直喝问卫子湛道:

 

“倒是你!”

 

门外激烈的厮杀声骤起,卫子歌一脸肃杀,对刺耳的呐喊声充耳不闻,“唰”地合起谕旨指向卫子湛,指向脚下众人,“吾今日问你,问尔等乱军!是继续执迷不悟,还是弃甲投降!”

 

城墙上的弓弩兵又抬起挽弓的双臂,夹道中的城卫军已初现慌乱,何仲衍回身呼喝道:

“上将军忠肝义胆,为护新主免遭奸人戕害已率兵马驰援,大事将成,诸位不可听任谗言蛊惑,生退却之心!”

 

在他镇定军心之时,宫墙之上急急跑来一道人影,一边向着卫子歌奔跑,一边扫过墙下之人,听到何仲衍的话后也大声喊道:

“公子,白将军已从蕲郡调来援兵随我赶来了!”喊话之人在卫子歌一侧刹住脚停住,弯下腰大口喘息,觑眼看过上下对峙的两方队伍,又慢慢转向人群之间的一抹白衣人影,视线停留在他身上流连片刻,才压住胸中的急喘继续道:

“两千兵马已至东阳门外,正与城卫军余部对阵!”

 

卫子歌目不转睛地俯瞰脚下,听完宋星摇的消息弯起嘴角笑了笑,很快,这笑容便坠下,绷成寒冷的直线。

 

从宋星摇出现开始,卫子湛的视线便一直随她而动,可他们之间隔着十数丈的距离,除了心跳变得清晰而强烈,他完全看不清她的脸,表情是急切还是冷静,是担忧还是镇定,雾蒙蒙的天挡住了他们间的对望。

他挑起眼眸望着天边高悬的太白星,无奈扯出一丝笑,难得一现的星象竟然这般巧合的出现在今日,看来终究不敌天意啊!

 

他将视线从宋星摇的身上收回,徐徐上前半步,负过手半仰起头对卫子歌冷冷一笑,“看来兄长是准备同室操戈,做自己口中的不孝不悌不义之人了!”

 

何仲衍跟在卫子湛身后,缓慢地立起小臂示意身后城卫军,五百人立刻在两人身后围成半圆,外侧之人同时举起盾牌,形成一面可挡箭羽的墙壁。

卫子歌冷眼看去,与墙下的城卫军相反,他向下虚扣手掌,发出的是收弓的信号,两侧弓弩兵微微错愕,与身旁之人快速交换过眼神,随后一个接一个渐次将弓箭垂下。

 

他暗自攥住手中诏书紧了紧手指,随后将诏书交给身旁一人,自己却勾起弩兵腰间的弓弦,轻轻拉扯着将弓提到半空中,弓身转过半弧被他握住,从箭匣里拈出一支箭羽搭在弓弦之上,一点点举起,对准了他的弟弟。

 

一旁的宋星摇见到卫子歌的动作,张开嘴无声动了动,惊讶地看着他,低低挤出两字:

“公子……”

 

“来人!”卫子歌看也不看宋星摇,棱角分明的侧颜尽是冷漠的坚硬,“拦住她!”

 

宋星摇心中突然生出极度不详的预感,她扭动着身子想摆脱身后四五个人的钳制,可她再用力挣扎,身后几人的力气也越发强烈。

“公子……公子?”宋星摇呼喊的声音越发慌乱,声音里是疑惑、气愤和质问,“你要做什么?大公子?”

 

她用尽浑身的力气想去挣脱牢笼,带动着身后几人随着她身形的摆动而踉跄,又有两人跑上前拽紧她的胳膊,她仍在挣扎、甩动,再有两人、三人跑来,按住她的肩、大臂,反钳着她的两只手腕,抵抗着她的力气禁锢住她,拖着她向后退去,令她再无法向前半步。

 

“你要做什么?你答应过我的,你不可以这么做!”

 

“回答我,回过头来回答我!大公子,你究竟要做什么?”

 

宋星摇的声音急促而沙哑,并不高昂,愤怒和质疑的情绪随着话音一刻不停的从身后不远外刺进卫子歌的耳朵里,扎疼了他的心,渐渐的,那些倔强不屈的感情变成哀求,哭音一点一点变得浓郁,一遍遍呼唤着他、祈求他。

 

“公子,你可不可以放下箭?”

 

“你答应过我的,你亲口答应我的!不要食言,不要骗我好不好?”

 

“我以后都不离开你,只求你做到这一件事好不好?放我下去,我去替你劝他投降好不好!”

 

卫子歌的手随着心而猛烈一抖,他沉下目光,狠下心将一切杂音摒除在外,重新端平了手臂。

“一步为限!”猎猎朔风将他的警告送到夹道下,“止之,吾赦事诛意,越之,吾,格杀勿论!”

 

卫子湛定住他的身形,跟在卫子湛身后的城卫军也不由顿住步伐,看了眼高处的大公子,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前方的二公子,犹疑、退却在人群中悄然滋生,何仲衍率先向前走去,城卫军再次受到鼓舞,重新提振起杀气跟着一齐推进。

 

沉重的踏地声传进卫子湛的心里,他伫立原地,穿过茫茫人海远眺着那道被压制、无法冲上前的身影,目光里闪过一丝不舍,随后被他强行压制住,偏转头举目望向卫子歌,那道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身形,矗立于高处俯视着自己,无法看清表情,岿然不动的举箭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他沁出淡淡的笑,负手向前徐徐迈出一步,挺直了脊梁,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卫子歌的箭下,又略路仰起头与他凌空对视,浑身散发着挑衅、威胁、凌厉的气魄,再次向前迈去。

 

步伐尚未落定,东阳门大开,高举的“白”字旗帜夹在千军万马中涌进夹道之内,在混乱之际,一簇犀利的银芒从门墙之上破空射出,啸音清越,箭羽的轨迹映在瞳孔里凝聚成一点,看不清大小的变化,仿佛凝滞了一般悬停在空气当中,却霎时刺入了卫子湛的心口。

 

“不要!”宋星摇的心一绞,在第一时刻惊惶呼喊,可惜喊声追不上箭羽的速度,“不要……”

 

眼泪像凭空变出的一般瞬间盈满她的眼眶,她迸发出汹涌难挡的气力挣开身后的束缚,跑向女墙边俯身向下望去,几个人伸出手想再次抓住她,手忙脚乱地按住宋星摇,却被她一次次用力挡开。

 

一只褐色的鸟不知从何处飞来,发出尖锐凄厉的高鸣,一圈圈在空中不断盘旋,为地面之上的混乱无度更添几分凄哀。

 

白邑率军进入,以锐不可当之势迅速将乱军层层包围,东阳门外的城卫军已被白邑打散阵型,分割成几个小方阵被她麾下兵马围拢,局面被她控制,黑白两子的对弈似乎已见胜负。

 

“臣见符特遣兵来护卫王城,臣白邑,参见大公子!”

 

白邑及余下空闲的队伍纷纷面向宫墙之上的卫子歌跪叩,甲胄相错的声音连绵成一条高亢、坚固的声浪。

 

中央一处空白之地,卫子湛单手捂住心口,血液慢慢洇红了他的白衣,从他掌下蔓延,血渍越来越大,浸透了锦绸的经纬纹路,颜色由中心处浓郁的殷红一分一分淡弱,直至扩散至半面胸膛,染出大面积不规则的红晕。

 

他强忍住痛苦,看着手心里的红色笑了笑,本就淡薄的唇色随着他缓缓半跪于地,抽离他的身体而去。

不远外又有铮铮马蹄声震起地面的沙砾,浩浩奔袭而来,他无力垂下手臂按住地面,勉强支撑起身体,抬眸看向出现的兵马军队,与领头的少年将军对视一眼,还未来得及对他露出最后的笑便栽倒在血泊之中。

 

卫子安亲眼看着自己的二兄中箭倒地,懊恼自责充斥着胸膛,心中大为哀恸,狠狠抽打着缰绳欲冲向前,却被白邑的兵马筑成墙拦在外围,两位将军互相怒视,手下士兵亦各自持械对峙,两军的气势盖人,互不相让。

 

宋星摇俯着身看清了墙下的一切,红色当中的白是那样刺眼,刺得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流淌过脸颊,浸湿前襟,却也无法填平她头脑中的空白。左侧的胸膛里开始出现一处空洞,从拳头那么大,像地面上的红色一般蔓延开,没有任何痛觉,挖空了五脏六腑,抽干了血脉里的热血,麻木地、快速向着她整个身躯蔓延。

 

“他是你的……弟弟……”

宋星摇手指用力抠住女墙,喃喃着回过头看向卫子歌,纯粹的愤恨溢满她的双眼,用尽剩余的力气向卫子歌挪去,“他是你的……”

 

一大口鲜血从喉咙里呕出,她抹了一把下颌,又有一股热流从胸中反涌上来,她咬牙忍住,将喉中的甜腥咽回进腹内,坚决地对他说完自己的诘问:

“你怎么能狠下心杀了他?”

 

卫子歌目视着脚下几方人马的纷乱,连余光都未留给宋星摇,只冷漠地挥手吩咐一侧的兵士,“带她下去,派人关押起来。”

 

他跨上前一步,与宋星摇被押走的身影相错,她的恨意化成寒风钻进他的毛孔,不必相望也可清晰明了地感知到。

 

卫子安神色无比阴沉,满脸敌意地抬起头直视卫子歌,对他高高举起银枪,“让他们退开!”

他切齿道:“否则,别怪北军不认同袍!”

 

卫子歌静静凝视卫子安片刻,再次端起手中诏书,再无兄长的亲切和包容,周身的气息只剩不容冒犯的王者威严。

 

“今父王禅位于吾,吾且问你!”

 

他再向前,整幅身躯震慑住所有的躁动,“城下之人,乃我大嬴四公子、北境上将军,亦或伏诛的逆贼手足!”

 

风卷起,天际有一缕阳光透出雾霭,太白星的光晕在阳光下渐渐黯淡。

 

卫子歌手持王诏,纹丝不动地直视卫子安,“若你清楚该如何回答,吾,允你上前敛尸!”

 

几千人挤在东阳门内外,却全场肃静无声,就连战马都能感知到涌动的暗流,只偶尔踏着前蹄,未曾展露更多的躁动。

 

只有一串蹄声“哒哒”踏在石砖之上来回慢踱,清脆地敲击着所有人紧绷的神经。

 

卫子安攥紧缰绳强迫自己冷静,他隔着人墙的缝隙找到那一道白影,一动不动、再无生机的白影,无尽的悲痛从脚下向上席卷过全身,盖住怒火带来的冲动,他的眉梢落下,抖了又抖,眼底水气升腾被他眨眼抿干,眉心的戾气被哀伤取代。

 

他咬牙沉沉呼吸几番,甩开缰绳跳下马,持枪走上阵前,向着上方望去须臾,慢慢曲下腿又停顿,随即单膝重重跪地,双手握住银枪横举过头顶。

 

“臣,乃大嬴四公子,青州上将军!”卫子安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用尽力气高喊:“臣率北境二十万守疆将士,叩见新王!”

 

身后有一瞬凝滞的死寂,随之三千北军骑兵纷纷跳下马去,将手中刀戈掷于地,在卫子安身后单膝下跪,跟着一齐山呼:

“北境边军,叩见新王!”

 

“叩见新王!”声浪高高卷起,“叩见新王!”

 

“叩见新王!王上千岁,大嬴永安!”

 

卫子歌的目光是无动于衷的冷漠,一挥手臂遥指被包围的城卫军,“那么尔等,是抗,还是降!”

 

 

冬月十四,已故王后陈氏忌辰

旧君祭陵,有乱军由东阳入,逼宫篡位,围之

逆首伏诛,余部尽降

枢次子薨,长子即位新王

太白、北斗异象皆成,幸未生大祸

 

 

元月十五,承钧宫外,百官着礼服分立丹陛下首两端,半弯着腰恭候新王一步一步走向前,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

 

浑厚的礼乐声,卫子歌头戴礼冠,一身玄黑冕服,在众臣注目下徐徐迈步跨过,一步,又一步,两侧的文武大臣模糊成一道道阴影,只有面前的九阶龙升台映在眸中,像有朝一日化作现实的梦境一般,由遥远缥缈慢慢变得无比清晰。

他停在龙升下抬首向上望去,一、二……七、八、九,就是这样九条冰冷的石阶筑起的高台引得世人仰望、追逐、争夺、厮杀,待他一步步踏上去,站在顶端,他将手握全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呼风唤雨,可以指点山河,也会……

 

“王上,请您登台授命。”

 

礼官躬身提醒卫子歌,打乱了他的思绪,“王上”二字在他脑海里漂浮,显得格外陌生。

 

卫子歌静静驻足反应片刻,才想起礼官是在称呼自己,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难明的情绪,他又顿了顿,抬起腿向石阶迈出第一步,步伐被脑海里突然闪现的各种回忆拉扯得无比沉重,一幕幕离别的情景、一场场不受控的变故、一道道曾在他身侧又离他远去的身影交织出现,从模糊变得清晰,层层相叠,又逐渐变成模糊的光影,往昔的种种化作一声声叹息,在他的心里激荡。

区区九阶丹陛在他脚下延伸出无比漫长的长路,他一阶、一阶缓慢坚定地踏过,每踏过一阶,便将那些煎熬、遗憾、失去、伤痛一件件抛之于身后,最终只留绵长的喟叹相伴。

 

一阶叹,日转星河替,己身不由吾

 

二阶叹,豆萁何相煎,王家疏手足

 

三阶叹,狼胥青草赤,同袍葬黄土

 

四阶叹,此心盛天下,难托佳人付

 

五阶叹,梦忧江湖远,瞳眸映黎庶

 

六阶叹,御侮凭将相,纵横仰肱骨

 

七阶叹,踏破胡虏关,三军驱寇逐

 

八阶叹,阡陌高楼起,四海清平复

 

九阶叹,山河揽于怀,一朝终成孤

 

禅位的王诏在他踏上丹陛的最后一步宣告完毕,卫子歌抬起头看向头顶的承钧宫匾额,正午明媚的阳光洒在凹凸的雕刻上,描画出明暗错落的光影,好似大嬴的万里山河在他眼前展开瑰丽浩荡的画卷。

 

卫子歌回过头,九阶丹陛之上独留他一人,他在高处望着臣服于地的百官,下方似乎跪满了人,又好像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忍住心底的悲伤,吐出第一个字:

 

“孤……”

 

他不由得一怔,礼官弯着腰偷偷瞄了他一眼,不安地动了动身形,似乎在为这位新王的口误而担忧。

 

可他是王,王,岂会有误!

 

金口一开,所言乃为天下玉律,卫子歌振臂负过两手,袖风荡开他的赫赫王威:

 

“孤,敬承天命,继位宗祧,定保邦安民,盛大嬴国祚,不负黎民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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