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托亚带领残部潜逃回鬼方后,那拉提与左贤王部重新达成协议,双方暂休内斗,各自派将领率兵一致对外,大举冲击东部防线,沈时、沈鹤父子亲率兵上阵,共抗鬼方进犯。
北境战局不稳,西陲突有紧急的军情传来,称三苗军队乔装为寻常药郎沿西陲入境,准备迂回至曲水矿脉抢夺矿产。
卫子歌负手站于院中,望着天边时隐时现的缺月凝神思索,对于事关三苗的这条情报他心中疑虑匪浅,卫孾目前在三苗威望甚高,有他阻止,三苗暂且不会对大嬴有所行动,若此事为真,除非……
卫子歌浅浅蹙眉,搓捏着手中的军报思量,除非阿孾再次心境产生剧变,心里对大嬴恨意未泯,重新被人挑唆显露,否则,怎会有此一变?
正当他攒眉不解之时,另有信兵疾步奔跑进院中,向他呈上另一封信笺,纸张薄而未封蜡,非军中所用,是为私人传送而来。
卫子歌接过书信展开,看过信中九字,“闻西陲生乱,非弟所为”,这一封来自卫孾的信令事情更为扑朔迷离,卫子歌眸底的疑云越发浓郁,月光笼着他的身姿在地面扯出一片朦胧。
他看着左右两手内容截然相反的信件,陷入久久的沉思当中,
漫天雪花如柳絮飞舞,扑簌簌落向大嬴的疆域,染白了万物。
书房内,卫枢肩披一件黑狐裘斗篷,正坐于案前执笔书写,雪中信焚化成丝丝云雾在他身后散开,将它清凉的香气沾在裘毛柔软的纹理间。
有一道轻微、缓慢的脚步声从外室一路传来,轻轻落定在门边,卫枢漫不经心地挑起眼帘看去,手中一顿,望着来人微露惊讶。
“子湛?你回宫了!”
卫枢看着卫子湛的银发只感觉胸口发闷,想关心他却又似乎不习惯对他太过亲近,直到卫子湛向他请过安后,才回过神,垂下头看向眼下的绢绸,若无其事地说道:
“你坐吧……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卫子湛欠首笑笑,“有母后在天之灵护佑,儿臣暂且无碍。”
听他只提母后而不提自己,卫枢心知卫子湛终究还是在怨怪自己以往的冷淡,心里酸楚又无奈,稍稍停了笔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认真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他的神情,他每一处微妙的表情变化,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自己的这个儿子,脸上明明没有太多情绪,可卫枢却觉得处处都在透露着对他这位父王的疏远、隔膜。
“你母后她,最喜欢下雪天了。洁白、安静,万物不争,看似冰天雪地、寂寥萧条,实际经过一冬的滋润,却为来年的春天积蓄更充沛的力量。”
卫枢的眸色是陷入回忆的恍惚,唇边挂着笑,他静静沉浸在自己的美好中,片刻后才醒过神,将目光投向卫子湛。
“你很像这样的天气,子湛。”他笑着看向自己的儿子,略一停顿,才道:“外表疏离,对一切都不愿过多接近,实则在暗中保护着每一个你珍视的人,哪怕是与父王作对、与礼法作对也在所不惜。”
卫子湛只挑挑嘴角,眼中毫无涟漪,深深回望卫枢,“那么父王觉得,兄长他又像是什么样的天气呢?”
卫枢想了想,撂下笔,向后轻轻倚靠在椅背上。他目光不错地看向卫子湛,看他的眸子里毫不掩饰的试探和挑衅,卫枢敛了半分笑意,开始认真思考他的问题。
“如果非要选一种来作对比,歌儿,他大概更像风吧。”卫枢敲击着案面,慢慢斟酌回道:“可能和煦,也可能凛冽,外人永远无法猜透他的内心,也无法预知下一刻风的走向。”
指尖的敲击停下,内殿顿时一片安静。
“你们两个,有时会很像,但本质还是不一样。”卫枢迎着卫子湛的目光,对他若有所指地笑了笑。
“那么父王又是如何认为……”卫子湛眼中一沉,盯着卫枢徐徐再问,“风、雪,究竟哪一种,才符合君王治世之道呢?”
卫枢的脸色变得严肃几分,这一次的回答却未见迟疑,不假思索地回道:“天下百姓追随仁爱之主,安居强盛之国,国之盛,又需以威震慑四方,所以治理百姓不仅需君主的仁爱,还要有王者的威势。爱盈威衰,则百姓教化不足、对朝廷少有敬畏,反之则会使百姓怨声载道从而最终丧失民心,生出逆贼。雪以寒而使万物生畏,但又可化作水流滋养土地,风无形,难以捉摸,令人不敢轻易冒犯,却又刚柔并济,百姓不得不依赖。道不同,但殊途同归,在父王看来,无论哪一种,都符君王之道。”
听完卫枢的答案,卫子湛搭在膝上的手微弱地动了一动,心里微热,连目光也柔和几分。
“父王,儿臣不知父王从何时开始……”他迟疑一瞬,浅浅笑道:“竟将儿臣与兄长相提并论?”
“父王倒是想先问你一个问题。”卫枢笑了声,重新提笔蘸墨,微垂眼睑看着绢帛的文字来遮掩眼中的愧色,“子湛,你又是何时放下心中的怨怼,愿意主动来找父王叙话?”
雪中信的幽凉气息笼在两人之间,卫子湛沉吟良久,眉间的冰霜随着脑海里的一处记忆浮现而悄无声息地化开。
二十年之前,他五岁,刚刚开始练习骑术。
马场位于颍京东部,并不在王宫之内,四周的看守不似宫苑一般密不透风。他跑了几圈马后正停在树林边缘休息,就见一名马倌向他走来。
五岁的他对于外界的危险感知还不算敏锐,待那马倌走近才发觉他在身后藏着一把长剑。卫子湛正准备驭马避开,谁料那马倌却一把拉住他的缰绳,不及他呼喊便牢牢攥住他的手腕。
“二公子莫怕,我不会伤害你!”
那奇怪的人只快速扫过他一眼,随即以剑刃轻轻划开了他的指尖,用力挤出一滴血珠。
那人将剑重新立在身后,又情绪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后转身快步隐入林中。那人举止奇怪,却似乎并无恶意,卫子湛心中虽有些惊诧,但终究未曾唤来守卫前去缉拿逃走的怪人。
他望着指尖那颗已凝结的血珠思考怪人的来历和目的,却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很快,就在当夜浣洗时,颈下的红痣给了他一份温暖的答案。
五岁的卫子湛尚且稚气未脱,他坐在铜鉴前,神色沉闷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垂散的湿发浸透了中衣,水痕顺着衣襟蜿蜒而下,打湿了脖颈下的皮肤,恰好在那颗红痣附近蒸发。
他怔怔打量着红痣,心里对母后的思念膨胀到极限,他稍稍挑开衣领,向着这颗红痣触去,他与他的兄长都拥有的红痣,他曾想,会不会是他们的母后留给他们两人的印记。
他碰到自己的皮肤,刹那间,那颗小小的红痣竟开始发热,一道温柔且陌生的声音在他脑海里不住回响,那样充满疼爱、不舍与牵挂,像母亲一样……
像母亲一样!
“母之过,恐牵连吾儿半生孤凄
然母将死,实为无奈,只盼吾儿心志坚韧,勿怪乃父
为解吾儿半分愁苦,吾倾注己身心术与儿,当护吾儿周全
人死魂灭,前尘尽忘
但此世间事事难料,因缘际会,或有别样希冀
待吾儿郁结尽消之时,必得来日光熹。”
卫子湛绷直了身子,将手按在红痣上,一遍一遍听着脑海里母亲的殷切祝祷,那么小的人儿却抓紧双手,试图强忍泪水流下,忍到喉咙里开始酸痛,眼泪终于再止不住地流淌下来,湿了整张脸颊。
那一整夜,卫子湛端坐在床边,用脑海中的声音拼凑还原着母亲的样貌,从繁星点点到更深露重,从万物俱寂到晨光熹微,不知疲倦地想象着自己的母亲,将想象出来的雏形珍藏在自己内心深处,有了这道幻影的陪伴,宫里那些中伤的恶语、父王的忽视,一切委屈都似乎淡化不见。
“父王……”
卫子湛低头闭上眼,轻而深地长吸了一口气,方再次望向卫枢,发自内心的笑意溢出眸底,“儿臣,从始至终都未曾怨怼您。”
卫枢闻后明显一怔,他以为是剑中的幻影出现后才解开了卫子湛的心结,却不料听到的是一份他完全始料未及的答案。
“不过,曾经是因为母后,现在却是因为我自己。”
卫枢笑了笑,他很快明白了卫子湛的意思。
他当初因哀痛音希离世,将怨气转移到卫子湛的身上,如今他的儿子为了保护自己深爱的女子,也同样不惜与他相抗。
他曾经的选择有错,却因情而发,他的儿子终于在遇到一个人之后而对他当时的痛苦感同身受。
“我们这代人的恩怨已了,为父不会再反对那个宋姑娘。”卫枢按下笔锋,默读一番写过的前文,继续往下书写。
“不过,既然你们两人都对她有意,就自己去比个胜负吧。”卫枢偷偷地狡黠一笑,“为父不会插手偏帮你们任一个的。”
卫子湛的神色微变,目光涌过复杂的光,“凡是兄长与儿臣都有意的东西,父王您,都不会偏帮吗?”
“子湛,父王不会偏帮你们任一个,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今后也不会。”卫枢手中的笔一顿,随即恢复如常,语气沉了沉,“但你要自己想清楚,你究竟是真的对它有意,还是只当它为与你的兄长一较胜负的手段。”
卫子湛身形一僵,心中大惊,他只以为父王从未关注过他的生活,却不想被父王精准地指出了他内心不愿承认的执拗。
他偏过头,身后的窗棉纱上映着铺天而落的雪影,往日所遭受的冷落也在他的心中一幕幕闪回,才刚刚松软的心房又变得坚固起来。
卫枢滞笔瞄了眼卫子湛,从他生硬、紧绷的侧脸看出了他的内心想法,明白他与自己的心结非三言两语可解,年年累积的误会像一把无形的锁,牢牢锁死了父子两人对彼此吐露深埋在暗处的关爱,谁也不肯主动向前先迈出一步。
窗纱之上,一道黑沉沉的人影快速向着书房移动,吸引住两人的视线,不过片刻,姜内参一脸焦急地跑进内室,不过几步便跪倒在地,眼露惊慌地不住望着屋中两人,嘴唇哆嗦着,浑身也开始战栗,停下来,又开始战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连话都忘了如何说。
卫枢等候片刻,见姜内参仍无法平复情绪,不由深深按下眉头,斥道:“什么事如此惊慌失措!”
姜内参的手死死抠住地面,闭上眼深深大口呼吸几次才勉强镇定下来,结巴回道:“王上,北境来报,公主她……灵月公主……殉国了!”
卫枢、卫子湛两个近乎同时弹起身,卫枢指着姜内参想要问话,却被忽然涌上胸口的悲痛淹没,他身形晃了晃,脸上黑气一现呕出一口血来,随即开始剧烈不停地咳嗽,整个人无力地弓下身子,用手掌死死撑在桌案之上才勉强稳住,身后的皮裘坠落在地,像一摊失去骨血灵魂的烂泥。
姜内参一边惊呼:“王上”,一边从地上踉跄爬起赶到卫枢身边,卫子湛也疾步上前,用手搀扶起卫枢的臂肘,稍稍用力,用自己的力量替父王撑起身子,“父王!”
卫子湛微微偏头看向近在咫尺的父王,从他记事开始,他们父子二人从未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更莫说像寻常人家的父子一般,平日里会有肢体相触来示情深。
现下他的父亲虽仍保持着挺拔巍峨的身姿,表情除却悲伤看不出一丝软弱,但他的手心承载着的却是父王近乎一半的依靠,昔日那威震四方的大嬴君王,他的父亲,终究有一天也需要自己的儿子来做他的后盾。
卫子湛的目光渐软,原本有些生硬抗拒去触碰父亲的手指也变得柔和而亲昵。悄悄又加重了几分力道,既能将自己的父王稳稳扶住扶正,又不会让外人看出父王此刻的虚弱。
卫枢感受到来自儿子的关怀,心中的失女之痛稍复,强撑力气抬起眼角对卫子湛露出一丝笑,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王上,您喝口茶……”
姜内参绕到桌案内侧,取了茶盏为卫枢斟茶,卫枢移了移撑身的手,重新调整了身体的重心,又轻咳了几声,哀痛、震荡的心绪已恢复七八成。
“不必了,你退下吧。”
卫枢脸色青白,对姜内参抬手摆了摆,目光定在姜内参脸上停留一瞬,眸色由深邃变得黯淡,“去着上谏院、礼乐司……为子姝拟谥……”
外殿的殿门旋开,又被轻轻掩住,在门短暂的开阖过程里,屋外漫漫飞雪的落地声无比清晰地传入殿内,那样轻,纷乱,无章无序,却织就成世间的安宁。
卫子湛试探着松开扶住卫枢的手,弯腰从地上捡起黑裘为他披好,“父王,子姝她……”他想劝慰卫枢,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能够抚平失去女儿的伤痛,连他自己的心也在隐隐作痛,又如何能劝得了他人。
“子姝,她很好。”
沙哑的声音艰涩地划破良久的安静,卫枢拍拍仍扶在自己肩头的手,示意自己已无碍,慢慢挪动着走向窗前推开了窗棂,风刹那间灌入室内,吹得案上的绢帛微微鼓起绢面,“哒哒”拍打着案面。
卫子湛循声下意识看去一眼,心中担心卫枢的身体状况,又立即回看向他。
几片雪花乘着风势吹进窗内,沾白了卫枢的眉峰,挂在他的眼角化成水汽。他望着漫天茫茫飞雪伫立许久,久到背在身后被毛裘掩盖的双手也开始发凉、僵硬,才轻轻说道:
“子湛,你同你的兄长,并非是‘相提并论’的关系……在父王心里,你们两个同样举足轻重,对你们的呵护、关注也从不分彼此。”
卫子湛微一蹙眉,又听卫枢缓缓道:“比如你可以从歌儿的书房里轻易拿到机密的奏章、批文,比如你的少傅有胆量、有耐心同一个八岁的上公子谈论国事,比如你可以轻易在夜幕中找到那一处处尸坑……”
卫枢转过身,对卫子湛露出一抹虚弱的笑意,凝望他,轻轻点了点头,目光里是无尽的欣慰。
“起初父王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试图为你做些什么,来尽力弥补对你的亏欠,后来父王发现,其实你并不需要父王。你是天生的强者,继承了你母亲的善良和无畏,即使面对的是难以承受的绝望和无助,也一定会想尽办法为自己挣出生路。”
他向着香炉走去几步,任由香雾将他笼罩,缭绕的雾气沁入他的皮肤,就像是妻子的温言开导,慢慢抚平着他心中的悲痛。
“不过,不管父王曾为你做过什么,都无法弥补对你的亏欠。”卫枢扭转身形面向殿门走去,一向挺拔的背影突然显露出一种垂暮的落寞。
“湛儿……”
他第一次这样唤着儿子,不仅卫枢的心头被酸楚弥漫,背后的卫子湛亦是眼眶忽地一红。
雪落地的声音与风声卷入屋中,混合着卫枢的话音灌来。
“案上的东西就交给你了,你可以按你所想,全权处理。”
门缝里挤进来的风雪声尖锐又急促,一下一下刮擦着卫子湛不平静的心。他呆立在原地望着卫枢离去的背影怔神,这么多年来,他虽未恨过自己的父王,却也因一路以来的不公而痛过、叹过、挣扎过,甚至很多时候这些情愫交缠在一处,复杂得令他也怀疑那种煎熬的感觉是否就是恨。
可每每见到父王,见到他不经意间从自己身上迅速滑走的视线,见到华夫人对自己的爱护,见到子安与自己亲密无间,就会隐隐感受到来自父王未言明的关心与牵挂,他那些读不懂的感觉又变得淡弱,被纠结和彷徨取代。
如今他的父王亲口解答了他的疑惑,堵在心口二十年的石头轰然碎成齑粉,那里变得轻松畅快,在他的嘴角延伸出一缕释怀的笑意。
卫子湛缓缓舒了口气,几步来到书案前看去,待看懂这份父王留给他的东西,他瞬间绷直了身形,凝固在窗外的飞雪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