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船上岸,天色渐晚。
此时此刻,湖上夜宴才开,白日柳荫下的画舫灯火摇曳,弦乐悠扬,一个个向湖心荡去,将大半个湖面映照得流光溢彩。
大街上矗立着一座高大的五彩牌坊,上写“浙江贡院”四个金色大字,后面是一片青瓦屋舍,旁边有一家高大的酒楼,腾子龙、张溥、迟默含、迟姗姗、连续、钱谦益、柳如是一行七人在小二带领下上到二楼的雅座,腾子龙的妻子阚月儿早已点好了东坡肉、宋嫂鱼羹、龙井虾仁、油焖春笋、莼菜豆腐汤等几样招牌佳肴,笑盈盈地起身相迎,腾子龙为其一一引见,孰料阚月儿说:“妾身认识这位柳姑娘,想不到又见面了。”
“你们俩是通过何种途径认识的?”腾子龙惊讶又好奇。
“妾身将一些首饰卖给了这位柳姑娘以贴补家用。”阚月儿回答。
“你该不会将我前不久寄给你的手镯也一并卖给她了吧?”腾子龙忙问。
“是啊,怎么啦?”阚月儿一脸茫然。
“那手镯是我老爸的心爱之物,先前被盗贼盗卖了,现在他打算高价赎回。”迟姗姗指了指身穿莺背色夹纱直裰的迟默含。
“高……价……”阚月儿正恼恨自己出手过早,柳如是嫣然一笑:“既然如此,那就卖还给原主好了,反正我首饰多的是,也不差这一件——等席散后就随我去归家院取吧。”
“原来柳姑娘住在归家院呀!”腾子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盛泽镇隶属杭州府吴江县,宁初之时还是个不过五六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后来开始以蚕桑为业,家家户户开机织绸,两岸绸丝牙行约有千百余个,日出万绸,衣被天下,已是烟火万家的巨镇。自古商贾荟萃之地,多半烟柳繁华。盛泽地处江南水乡,又是京杭运河的必经之途,轻脂淡粉,袅袅婷婷,书寓鳞次,欢笑时闻,灯火楼台,颇多韵事。镇上青楼大小数十家,归家院无论规模名声都是此间的翘楚。原来的归家院不过一家平常的妓 院,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迈厉末年,归家院出了一个绝色的书寓徐佛,不足二十岁的年纪,出落得貌美如花,体态风流,兼以能琴工诗,画得一笔好兰花,一时观者如堵,门前宝车香马,络绎不绝,归家院声名鹊起,兴隆异常。不出三年,鸨母病亡,徐佛接掌了归家院,每日差遣驱使那些买来的小丫头,有时遇到可心的老主顾也逢迎接纳。
“怎么,莫非你也心驰神往,也想去那名妓荟萃的归家院逛上一逛?”阚月儿愤怒地将手中的筷子掰折成了两段,腾子龙吓得瑟瑟发抖:“岂敢岂敢!”
“唉,妻管严,真可怜。”迟姗姗向腾子龙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夜风轻吹,迟默含、迟姗姗、连续随柳如是沿着河边弯曲的小巷迤俪来到归家院的青漆大门前,上百盏红灯高挂,从门前一直通往院内。里面全是青砖瓦房,连檐起脊,庭院深阔,气派非凡。老少爷们带着小厮往来如梭,门外却并无一人招呼迎客,但院内呼酒送客之声不绝,与丝竹笙歌夹杂在一起,颇为诱人。连续心里暗赞:看来归家院的名头越发响亮,门口已不必像一般的妓 院那样招揽客人了。
进门之后,柳如是带着他们直奔院内的十间楼。
十间楼是归家院最为高大华丽的楼阁,也是归家院色艺双绝的女校书的寓所,总共三层,越往上姑娘的身价越高。每层之中又各据《千字文》的次序分出等级。
此时此刻,厅里有位自称名唤长三的熟客吵嚷着要找徐佛,丫鬟不耐烦地解释:“我家妈妈早已不接客了,大爷还不知道?”
“我来了,她自会接的。”长三扬起眉毛,虚张声势地一甩胳膊,神情略显滑稽。
丫鬟冷脸:“大爷想是慕名而来,小婢说实话,每日来寻妈妈的不下数十个,也都是有情有意的人,只可惜妈妈年事渐高,早决了这些念头。大爷若看得上其他姑娘,任凭挑选,否则就请回吧!”
长三挢舌:“开妓 院的也学江湖中人金盆洗手么?可真是天下奇闻,自古姐儿爱俏鸨儿爱钞,怎么送上门来的生意还不做了?”
丫鬟微愠:“嘴里放干净些,你可能还不知道归家院的规矩——可心的,没有银子,这里的姑娘照样笑脸相迎。不如意的,就是金银堆成山,想取乐子耍威风也难。”
“你叫长三?”柳如是停下脚步,倚着楼梯上的栏杆。
“没错。”长三见柳如是一袭藕白色窄袖长衫襦,绮淡雅净,不禁暗自倾心。
“这名字好怪,似是我们青楼姐妹的后人,那姐姐想是位在下等,才盼着将来能做一回长三。可看你如此地狠心相迫,又不似一路人。想是一个泼皮的赌棍,终日骰子、牌九儿不离手,给儿子取名也免不得俗,看作一张牌了。”柳如是言语刻薄。
“呸!你爹才是赌棍,你娘才是……”长三被柳如是的神采震慑,觉得这般污浊的话在她面前骂不出口,转身道:“这里的丫头刁蛮粗鄙,简直是在败坏归家院的名声,徐佛若也如此,不见也罢!”
“读书人动辄摇头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殊不知那些君子更难伺候,一身头巾气,只认自家的道理。我看你哪是妈妈的什么故交,不过是想来生事的!”柳如是负手围着长三走了一圈,不住地上下打量。
“你看我像上门讨债讹银子的么?”长三摆摆宽大的衣袖。
“妈妈不在,欢迎你改日再来。”柳如是摆出了送客的架势,长三摇手道:“你不必这般推脱、一齐合伙儿骗我,我只想问问她若不想见我,说一声不字,我自会掉头而走。”
“妈妈当真不在,你看妈妈门前的红灯不是一直没亮么!”柳如是佩服起了他的执着。
长三抬头望了一眼,果然徐佛的门窗一片漆黑,显然屋内无人,但他实在有许多话语要与红粉知己倾诉,当下厚了脸皮,穷追不舍地问道:“去了哪里,方便见告么?”
“妈妈前日去了尹山,赶赴陈眉公先生的寿宴。”柳如是回答。
“眉公先生是天下文宗,该去祝寿的。再说诗酒风 流,也少不了她。人既不在,我就告辞了。”长三好不容易愿意离开,柳如是却主动开口挽留:“你这就要走?妈妈不在不还有我么?”
“可你不是已经有客人了嘛!”长三看了看迟默含、连续,最终将目光落向了站在一旁的迟姗姗:“这姑娘也颇具姿色,我就要她好了。”
“你哪只眼睛瞧着本姑娘像妓女?”迟姗姗恶狠狠地伸出了魔爪,恨不得将他眼睛戳瞎。
“我们只是来找柳姑娘买东西,很快就走。”连续告诉长三。
“对,赶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吧,归家院这块风水宝地本姑娘一秒钟也不想多待啦!”迟姗姗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