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子龙、张溥、迟默含、迟姗姗、连续一行五人搭乘漕运船南下,一路过了河南、安徽,进入江苏地界,河道里往来的船只往来如梭,多是运送丝绸的商贾。张溥出舱眺望,见前面一处港湾,樯桅如林,篷帆如云,有感而发,从怀中取出一管幽幽闪着暗光的碧绿竹箫,吹奏起了《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本是一支古琴曲,如今用箫吹出,虽无铮铮淙淙的古韵,但却清越悠远、别有一番意境。
腾子龙见张溥吹奏得极忘情,其中隐含着几分知音自况之意,不禁怦然心动,以手击节相和,张溥越发心怀澄澈,想到复社三年前的金陵大会,心神大振,登时忘却了南归的失望与凄凉。
漕运船抵达终点站扬州后,仍需继续南下前往杭州的腾子龙、张溥、迟默含、迟姗姗、连续一行五人另外雇了一艘快艇。
杭州古称钱塘,地处吴越,襟江带湖,风物佳美,自古便是东南名郡。城西一片湖水烟波浩淼,许多的名胜古迹如珍珠一般撒在四周。钱谦益带着随从携柳如是出钱塘门,过圣因寺,上了苏堤,又看过岳王庙、灵隐寺、飞来峰,租了柳荫下的画舫到湖上徜徉。
湖面游船点点,远处桑麻遍野,青山叠翠,扑面而来,山脚下一片片疏疏落落的竹篱茅舍,烟雨中那几座寺、塔影影绰绰,依稀可辨,岸边亭榭楼阁,黛瓦粉墙,映在如绸的碧水之中,摇曳多姿。行至洪春桥,濒临湖岸有一处小小的院落,周遭密布荷花、荷叶,将湖面遮得严严实实,水道渐渐狭窄,柳如是适时提醒钱谦益:“此处名为曲院风荷,不易划船,你别只顾赏景,万一舟体摇晃起来落了水,不雅相的。”
“竟有人掉下去么?”钱谦益依旧负手直立船头。
“荷花盛开,常有人看得痴迷而忘了是在船上,迈步去采摘,结果落到水里,免不了满身污泥。”柳如是说罢掩口而笑,露出半截莲藕状的臂膀。
钱谦益不以为意,坐在船头不住拨弄近船的荷叶,满眼苍翠,清香袭人,不禁豪兴大发:“此情此景,岂可无酒?”
“船上无酒,上岸再买吧。”柳如是神情慵懒,钱谦益听了不胜叹惋,随从怕钱谦益责骂自己没有提前准备好酒,将脸闪到一旁不敢作声,忽听后面一声吆喝:“闪开!”
随从忙将画舫往旁边一靠,一艘快艇飞一般地从后面直插过来,无奈水道本来狭窄,画舫片刻间又难以躲让得开,快艇上的艄公忙将手中的木桨一收,快艇去势略缓,堪堪与画舫并列而行。
艄公见随从生得细皮嫩肉,调笑道:“手脚这么不爽利,敢是昨夜累了?”
随从并未气恼,笑吟吟地回敬道:“咱身单力小,哪里比得上哥哥您骡马般地不知疲劳?”
钱谦益听随从骂得婉转,颇得自己的真传,暗暗喝彩,看看快艇,发现其上竟还坐着三个戴巾持扇的文士,各穿宝蓝、天青、莺背色的夹纱直裰,围坐在一处饮酒,另有一对少男少女侧立左右。
身穿宝蓝色夹纱直裰的腾子龙转头一瞥,见钱谦益也是一身儒服,拱手道:“我们只顾耍子,多有唐突,得罪兄台了!”
钱谦益莞尔道:“只见景色,目中无人,足见性情。”
腾子龙大笑道:“好个目中无人,兄台妙语解颐,大快我心,何妨屈尊移驾,过船小坐。”
“蚱蜢小舟,不容旋踵,你们几位同乘尚可,如果我再过去凑数,恐怕没有屈子之冤也要投身湖底了。”钱谦益婉言拒绝,腾子龙无比遗憾:“兄台辞辩滔滔,实在教人佩服,只是不能当面对谈请益,实在可惜。”
“多谢雅意,临舟而谈,也无不可,酒若有余,还请赐上一杯。”钱谦益伸手讨要,腾子龙将一整瓶酒径直一抛:“我等粗放,持瓶而饮,兄台莫笑小弟贪瓶了。”
“饮酒之道本来就没有什么定式,夏商周三代用爵,其后金杯银盏锡壶瓷碗瓦罐泥坛都做得器具,因人而宜、因时而宜、因地而宜,无可无不可,船上饮酒最适合用碧筒杯。”钱谦益伸手将一个卷拢如盏的荷叶连荷梗一起采下,又拔下柳如是的银簪,捅破叶心使之与叶茎相通,最后将酒倒入荷叶之中,茎管微提弯曲如象鼻,含在嘴里轻吸浅饮,顷刻之间,半瓶米酒已尽,闭目吟道:“采绿谁持作羽阳?使君亭上晚撙凉。玉茎沁露心微苦,翠盖擎云手亦香。饮水龟藏莲叶小,吸川鲸恨藕丝长。倾壶误展淋郎袖,笑绝耶溪窈窕娘。”
身穿天青色夹纱直裰的张溥嘴里啧啧有声地赞佩:“乘兴挈一壶,折荷以为盏。酒味混杂了莲叶的清香之气,醴馥沉浸,香远益清,解暑生凉,妙不可言。先生真是大有古风的雅人,敢问尊姓大名?”
“君子之交首重其实,虚名倒是在其次的。”钱谦益低头沉吟,腾子龙见他不愿相告,拱手道:“兄台口音杂有北语,想是远道而来的外地人,小弟等恐失之交臂错过了,因此冒昧请教。”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你拘谨个啥,告诉他们又有何妨?”柳如是晃了晃钱谦益的胳膊,他这才同意进行自我介绍,腾子龙、张溥、迟默含、迟姗姗、连续一行五人顿觉如雷贯耳,随即也自报家门。
“拙荆写信说要安排接风洗尘,既有缘相见,不如一同赴宴。”腾子龙热情相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