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整齐洁净的斋房,一张厚重古朴的书案,面如冠玉,丰额俊目的男子正埋头在书堆里执笔书写,身后架子上搁放着一柄长剑,黑黝黝的剑鞘篆刻着两行梵文,有着不似凡品的神秘。
男子那全神贯注在笔尖的神情,被一道声音打搅了。
“哎!我这么大个人,站了这么久你看不到吗?还是不想见我?”
贺濂怀中抱剑懒懒的倚在门框边,憋了一会才不满的出声。
“哦,阿濂,你回来了。”男子这才放下手中笔,抬起头来。
贺濂走进来,在案桌前坐下,把手中那柄宽大的重剑放到桌上,认真的看着对桌的男子:“阿婴,你怎么想的?方伯伯和大师已经说过多次,你不该呆在这里,只有经历世间真正磨炼,才能肩负起你佛子使命。”
玉婴,在大安寺一呆就是十五年,除了研读佛经,法悔将自己所掌握的佛宗秘法毫无保留的传授与他,师父的医毒术也尽数掌握,武学更是进入上乘,但始终就是过不了贺濂这一关,所以自从贺濂出师归来,他也决然不提两人离开京都历练一事。
“阿婴,你到底在顾虑什么,还是说你是在顾及我?”
贺濂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也是他百思后才怀疑的那个答案。
玉婴抬头看着他,没有回答。那还是在贺濂回来不久,一次寺中走水,他被贺濂从睡梦中拽出屋子,看着贺濂烧伤的手臂和胸口,而自己身上却只有淡淡的红痕,他才意识到那份生死仆契约的实质是什么。
“我不想看着你为我死。”玉婴终于吐露心声:“佛子也是人,不是可以随意驾驭别人性命的,能怎么办,我问过大师,那契约无解。”
贺濂明确地点了头,他知道玉婴的为人,契约那日方笑已经给他说的明明白白,是他自己选择了付出,当初若是玉婴知道实情,这契约成不了。他即是选了这条路也不后悔,一个身无所有的孤儿,只有付出才能在世间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他换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伸双手按住玉婴那白净如玉的脸颊,像小时候一样顽皮的捏了捏,说出来的话却是一针见血。
“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自己?”
玉婴默默避开那双手:“这不是相不相信的事。”
“就是,是你不相信我,我一个三界都要忌惮的道真大师之徒,难道护不住你?还是你如今所学这么怂,连乾玄大陆都不敢去踏,谈何拯救三界?”
玉婴被这话堵得哑口无言,他也清楚自己所学在这乾玄大陆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贺濂秉承道真传授,在这三界已有一席之地,乾玄大陆武功排名也是数一数二的,确实是自己因噎废食了。
“更何况,”贺濂又道:“我这几年在江湖游荡,深有所感,是做井底之蛙还是做天上苍鹰,那是天壤之别。阿婴,我们契约了一生一世,就要永远比翼双飞。还记得我说过我们是亲人,还不是朋友的话吗?今日我发誓,做你朋友,是那种永远不离不弃心心相印的朋友。答应我,我们一起走出去,会活的很好。”
玉婴唇角轻轻一勾,那双深邃的凤眸映出贺濂那神采飞扬的脸庞。
“好,我答应你,我们都会活着,活的很好。”
贺濂满意的勾住玉婴肩膀:“那就走吧,那个姓顾的来了,就让我们听听这大魏皇室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在宆州被救的那个鲛人少年就被看管在一间小小的储物间里,因他的话无人听懂,除了吃喝,这几日也不再吼叫挣扎了。他就孤独的缩在墙角的蒲团上,睁着一双湛蓝色、美的不可方物的眼睛,里面却只有生无可恋。
‘咔哒’一声,是开锁的声音,他猛地抬头。
最先走进的人四十多岁,他认得是那天带人来救自己的男人,他不知道这伙人的身份,可他明白一定是与自己鲛人族密切相关。他默默地起身,注视着来人,双眸中透着探询。
顾曦走近,用着那少年能听懂的语言道:“别怕,我叫顾曦,是最早随着鲛人祖先离开大海来大陆定居的鲛族。”
他见那少年眼里流露的戒心,便幻化出自己原身,几百年来他们已经融入陆地的生活,能很好的掩盖住鲛人的特色。
那少年看着顾曦的蓝眼蓝发,和那张几乎透着莹白肤色五官深邃的脸,激动起来。
“顾,顾曦,你真的是鲛人,我,我是东海少主炎。”很快,少主公炎就完全信赖了顾曦,因为鲛人有着忠诚不渝的向心力,从无背叛,信赖的是他们的血脉和与生俱来的传承,一旦背叛,死后他们的魂魄再也不能回归大海。
顾曦上前一步扶住公炎那微微打颤的手臂:“很多年前我就知道了许多鲛人被皇室囚禁的消息,可一直苦于无法营救。在不久前我们得知少主带人逃出了禁地,便一直打探,只可惜还是功亏一篑,没能将少主救出京城。”
公炎虽是看着像十五六岁的少年,可在东海火鲛族他已经是生存百年的青年鲛人了。经历过十几年的囚禁,他也学会了被奴役的隐忍和伺机而动的机警,这次能逃出孤岛禁地就是一次预谋已久的计划。
他望着顾曦道:“论年纪,我就叫你顾叔吧,你们这次营救,为了我,几乎是全部遇难,加上自焚的两个伯父,我带出来的人也都没能逃出皇室爪牙的毒手,只剩我一个了,这仇,我会记着。这次有幸见到顾叔,知道陆地上还有我的族人,更是自由身的族人,我很欣慰。也更有信心,有朝一日我们火鲛人会斩断殷帝的魔爪,重回大海。”
顾曦能在二十多年前知道火鲛人被囚禁何处,还是在异时空的那一世,随着守江的最后一战,故人纷纷殉主,他拖着两人从水下隐遁,后随着水神族人,连同被他们救下的四名侍卫,回到了柏杨淀村隐居。他是从龙水千的口中知道了有那么一个叫翡翠湖合欢岛的地方,凤姑娘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也知道那里有处皇家禁地守卫森严。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探出究竟,时空就扭转了。过后去时,什么合欢岛翡翠湖都不存在,只有一个叫做绿毛湖的湖中荒岛,那一处连同湖的四周都被皇家的龙卫军层层戒严。等他仗着水下功夫偷偷潜水去过后,才发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
皓月当空,透过窗棂映着屋内昏昏暗暗的烛火,屋内,两人的声音仍在不快不慢的进行着,从东海最初的一场劫难开始,数百年被掠夺被奴役的历史,血迹斑斑。
没人听得懂他们的语言,只感受到那歌唱般的声音犹如大海深处的漩涡涟漪,低沉柔和,忽而叹息忽而哭泣。
玉婴和贺濂只在门口留步,不忍打断这种倾诉般的对话,尽管是不知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