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征辽饷一事,朕想听听你的意见。”舒遒愐漫不经心,但张溥听后并不敢随意应对——辽饷始征于迈厉四十六年,每亩土地加征银九厘,计五百二十万零六十二两。千喜时,并征及榷关、行盐及其他杂项银两。隆恩四年,又把田课由九厘提高到一分二厘,派银六百六十七万余两,除兵荒蠲免,实征银五百二十二万余两,另加关税、盐课及杂项,共征银七百四十万八千二百九十八两。虽是神宗迈厉皇帝留下的祖制,但事关当今皇上,出言自然格外慎重,不敢率尔陈词,可转念一想,皇上既然动问,若泛泛而言,不过老生常谈,必然难符圣意,语不惊人,不如缄默。打定主意,略想一下,说道:“迈厉三大征,天下财力耗尽,太仓无岁支之银,开征辽饷也是不得已的办法。但考历代治乱兴亡之由,深知今日政事,当广布宽仁之政,不以苛察聚敛为主,以免旧征未完,新饷已催,额内难缓,额外复急,村无吠犬,尚敲催追之门;树有啼鹃,尽洒鞭扑之血。黄埃赤地,乡乡几断人烟,白骨青燐,夜夜常闻鬼哭。日日聚敛,无异竭泽而渔,杀鸡取卵,草民生机绝望,不啻为渊驱鱼,为丛驱雀。民心关系国运,民心若失,则天下事不堪问矣!”
舒遒愐面露难色:“如今流贼猖撅,东事日急,太仓又没有多少积蓄,四处伸手要银子,朕不得不百计筹饷。今日赋税科派较重,实非得已。朕岂不知停征辽饷,是天子的仁德,可饷银不足,兵卒必有怨言,谁肯出力戍边?若动辄兵变,不必后金来攻,自家就先破败了。”
张溥见舒遒愐担忧兵饷不足,记起座师邹延儒当年论宁远兵变的奏折,便借題发挥:“自神宗迈厉朝以来,朝廷解发辽东的饷银何止千万,而边帅总言不足,实在大可怀疑。微臣以为,并非饷银不足,实是兵籍过滥,兵多虚冒,饷多中饱。饷银有数,而贪欲之心无厌,再多的银子也打了水漂,用不到该用的地方。皇上若要饷足,必先要兵清,核实兵额,兵无虚冒,自然足用。不然虚冒与中饱如故,虽另行筹措,搜尽百姓脂膏,亦无裨益。”
舒遒愐轻喟道:“朕自登极以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宵衣旰食,总是以尧、舜之心为心,务使仁德被于四海,总想使天下早见太平。你的策论有不凡之处,可谈及实事毕竟还多书生气,轻重缓急还需用心权衡。兵清容易么?多年陋规,想着一朝消除,只会自取其扰。更何况后金的爱新觉罗·遑太积极正虎视眈眈,若此时闹得将士们人心惶惶,也不是时候。凡事必有主次轻重,不能因小失大,不能昧于百姓眼前的一时之苦,而忘了天下根本,忘了朕的万世江山。”
“微臣不敢。”张溥脸色一沉。
“朕总以为你是可造就之材,不想你未入仕途,已一脚踏进了是非的圈子,朕对你颇为失望。”舒遒愐加重了语气,“自迈厉以来,士大夫多以讲学树立党羽与朝廷对抗,形成风气,殊为可恨。那些进谏献策的大臣,结党立朝,互为声援,先党后国,假公济私。朕每次听来,不得不加份小心,惟恐误信其言,助其气焰。如此大小臣工们的才智如何为朕所用?依朕看来,贱虏、贼寇易治,衣冠之盗难除。诸臣若各自洗涤肺肠,消除异见,共修职掌,赞朕中兴,同享太平之福的日子非远。”
张溥心中正在打鼓,见舒遒愐的言语由申饬渐渐变成了无奈与牢骚,似乎并非专门针对自己,暗自松了口气,却又听舒遒愐问:“你离开江南,北上京师,复社由谁统领?”
张溥一怔,摸不透舒遒愐的话中之意,踌躇道:“微臣还忝居社长一职,但觉社务纷繁,实在不好措手,预备北迁京师,也方便些。”
“不必了。”舒遒愐冷冷地说道,“砥砺学问必要清心寡欲,受不得尘世中的浮嚣,你忘了管子割席绝交的故事了?你心里只有朕、只有朝廷,自然就清明了,否则朕如何交办你做事?好了,你起去吧!”
“微臣遵旨。”张溥刚到翰林院的值房,门外就有人高喊:“张溥接旨。”一个小太监迈步进来,展开宣读,张溥听到“我大宁以孝治天下……准其所请,假归葬父”,心里豁然开朗了——舒遒愐竟想了这样的方式放自己南归,看来是对自己对复社有了成见。他心头顿觉冰冷,想到以后不知何时回朝奉君,心底不由涌起一声浩叹,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伍昌时、伍伟业几个故旧和早年问业的门生,知道他要离京,纷纷赶到私邸看他,商量着择日饯行。伍伟业正好被恩赐回乡完婚,有意同行。张溥心知奉旨归娶,沿途势必多有逢迎往来,此时心绪寞落,不便搭伙,更怕招摇,便请伍昌时代向座师邹延儒致意,与母亲悄然出了朝阳门,到通州张家湾买舟南下。
张溥到岸边寻找船只,却不想竟在此与腾子龙相遇。
“卧子,你怎么还没走?”张溥十分诧异。
“好巧不巧,我遇到了杨嗣昌,他闻知我要南归,特备下了一桌水酒饯行,还特地托漕运总督替我寻下了南去运粮的漕运船,你既然来了,正好一起。”腾子龙热情相邀,张溥随他一起登上了甲板,在这里,他遇到了与腾子龙结伴同行的迟姗姗、迟默含、连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