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名重新燃起希望的兵将随公主浴血奋战，按旗语所示佯败，整个队伍向西北退去，将鬼方主力人马引入一片地形复杂的区域中。
鬼方人擅长在开阔的地形中作战，却少有巷战的经验，其凶悍野蛮的体魄和力量在狭窄的巷道内无法施展，而队伍又被横纵的房屋隔开难以成形，大嬴士兵、戍卫凭借熟悉战场方位的优势逐一冲散、攻破其落单的小队伍。
半个时辰后，鬼方凭靠蛮力重新突破包围，蒙宁、同二郡两千戍卫随后到达，参与到围剿的战役当中。
鬼方经久未攻破晋北，又见援军已至，体力不盛，士气也剪灭半数，再无攻城时的嚣张疯狂，两方兵力虽仍有差异，也已被大嬴拉回到平局的战况中。
再半个时辰后，三千铁骑从防营破风扬尘赶来晋北，战马长嘶，铮铮蹄声像骇浪一般滚过晋北的城池，领队的校尉迅速将战场团团围住，接替力竭的同袍与鬼方敌军作战。
鬼方首领卡尔托亚留于外郭，见大势已去后，带着剩余的小队人马趁乱逃出晋北，被引入巷道中的兵马失去将领统率，又遇强大的嬴军，终于军心大乱，负隅顽抗半个时辰后缴械弃甲，投降于嬴军。
郡守府衙的大堂，阳光淌过门槛流进屋内，为安静无声的空气带来一丝温暖的明媚。
秦者华的盔甲已卸掉，浑身各处缠满了绷带，有几处伤口随他一动向外渗出殷红的血迹。他坐在地上，倚靠着身后的桌脚，颓丧地垂头，将脸深深埋在臂弯当中。
宋星摇飞快跑进堂中，在看清秦者华后将自己的面貌变回，“者华哥哥！”她的声音里嵌着喜悦，“晋北安全了！鬼方败了！我们守住了！”
她见秦者华仍坐着不动，担心他又昏迷过去，急急奔着他跑去，余光里滑过一抹长长的洁白。
宋星摇起初并未在意，可心却没来由地重重一坠，她定下脚步滞了片刻，攥了攥手，缓缓向着那抹白影投去目光。
那是一匹洁白的绢布，上面凹凸不平，勾勒出一道人形，像睡着了一般安然沉静，只是白布下的人太过安静，静到连一点点呼吸的起伏都不曾有。
宋星摇用力咽着发干的喉咙，“是……”她的声音喑哑，嗓子里涩得发紧，再用力一点才能完整地问出声。
“是谁？那是谁？”
府衙的院内也不断有伤亡的兵卒抬进来，来往的人群神情悲伤又肃穆，一堆人轻悄悄地走动，那踩在雪中的摩擦声却令天地间有着别样的寂静。
宋星摇回头看向院子里的士兵，她的心开始隐隐作痛，似乎已经预感到自己问题的答案，可她还是想再拖延一阵，说不定过一会就会看到一道兴奋的人影出现，开心地向自己炫耀她如何守住了城池。
“星摇……拜托你……你替她……替子姝她……”
她心里的最后一丝祈盼被秦者华干哑的声音打破，刻意保持着的麻木像是被一粒石子击中的镜鉴，裂痕一道道碎开，蔓延，扩散到整幅心房。
秦者华握住拳，小臂上的伤口崩开渗出丝丝红色，他沉沉缓口气，目色像两簇寂灭的烛火黯淡下去。
“替子姝净面！”秦者华拼尽全力说出声，带着平静下无法掩盖住的颤抖，“她不该满身是血地走！”
宋星摇的喉咙不住涌出酸楚和苦冽，眼底热辣辣的，她向着姝儿的尸身挪去，步子沉重地压住她的呼吸，每挪近一步，眼泪就要比上一刻淌得更凶更猛。
“姝儿……”她跪坐在地，手悬在绢布上抖得越发厉害，不敢掀开下方薄薄的阻挡。
“敌军用弯刀斩断了子姝的军马前蹄，她坠下马去与守军的队伍冲散……她又不会用戟，只好拿出随身的一条银鞭御敌……”
“可……”秦者华哽住，眼底有透明的泪光闪烁，“可鞭法根本不适合贴身近战，她被敌军围住，甲胄……那套甲胄……没能替我保护好子姝……”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秦者华扶着桌角慢慢站起身，俯视着那层绢布，眼底有无尽的自责，“如果我没有昏迷就好了，如果我能撑到援军来就好了……我怎么能将这样危险的事交到你们两人身上！”
他曲腿蹲下，隔着白色的绢布轻轻抚着姝儿的脸庞，平整的布面一动，立刻有血迹从底处洇散开，绽放成一朵朵摄人心魄的花瓣。
“不，是我……”
宋星摇扯住绢布一角，一寸寸向上掀起，露出血迹斑斑的盔甲和姝儿握成半拳的手，宋星摇鼻息裹着浓浓的哀伤哭出声来，她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姝儿的手，那样柔软纤细的手指已开始变得僵直浮肿，她泪水无法控制地淌下，慢慢继续掀开绢布，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出现姝儿的身躯，姝儿的脖颈，最后露出她青白黯淡的脸颊，被就快干涸的鲜血染得斑驳、破碎。
“是我回来得太慢……”宋星摇哭得睁不开眼，一遍遍责备自己，“是我……我、我对事情的判断不够完全……是我，我低估了战场的一切可能性……我，我的马骑得太慢，是我……”
她伸手去摸姝儿的脸，血蹭了她满手，宋星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像被人死死扼住喘不匀气息，她抹了把眼泪，手上的血和着泪水在她脸上融化，她借着手上的湿润再去擦拭姝儿的脸颊，轻轻的、小心的，沿着眼窝、鼻梁，擦到嘴角。
宋星摇捏了捏姝儿的脸蛋，就像以前与她玩闹时那样调弄她，以前她会躲开姝儿报复的拳头，她们两人会笑成一团，可现在只有无声无息、无穷无尽的安静在回应着宋星摇，姝儿没有醒，再也无法醒来，她躯体的余温就快散尽，属于姝儿身体的最后一抹印记即将在世间彻底消失。
秦者华看到姝儿，身形难以自控地晃了晃，张开嘴动了动，却只比出“子姝”二字的口型。
“怎么都擦不净？”宋星摇一点点抹去血迹，可是血迹却氤氲得更斑驳，“怎么擦不净？怎么擦不净啊！”
她抬头看向秦者华又看向姝儿，流不尽的眼泪几乎耗光了她的力气再多思考些什么，“者华哥哥，我怎么擦不净姝儿的血啊？”
哀哀戚戚地反复质问着自己许久，宋星摇才恍惚恢复一丝清明，“水，对，要用水……”
她晃悠着爬起来，跑向水井旁打回一盆清水，将干净的方巾浸到水中，水凉得刺骨，宋星摇浣投了几下忽然又将方巾扔回盆中。
“太凉了……水太凉了，姝儿、姝儿怎么受得了……”
她端起水盆就向外跑，“我去烧水、我去烧水……”
泪水糊住她的眼帘，她看不清脚下的路，看不清院中的景象，只感觉身前出现一道颀长的人影，宋星摇脚下一绊，整个人都向前摔去，水泼洒一地，泼到那人身上，手里的水盆也“叮叮当当”砸到地面，一圈圈震颤着。
“星摇！”
那人稳稳扶住宋星摇，手心里的温度和力量沁入她的皮肤令她逐渐恢复了心绪。
她的眼睫挂不动太沉重的泪珠，只轻轻一眨眼，便已挤出大半眼泪，她仰起头，卫子歌那凝重而严峻的面庞在恍惚中变得渐渐清晰。
“公子……”宋星摇的心里大大酸痛，大声哭起来，“是我没有保护好姝儿……我，我没有保护好她……”
赶来的一路到处可见仓惶出逃的百姓，直至马蹄踏进晋北城门，外郭遍地尸身血海，早已有信使将前后情况传报于卫子歌，鬼方如何趁夜色偷袭攻城，城卫守军如何浴血鏖战，公主如何率军突围、诱敌于囹圄，援军何时到达，这场战役又以何样的结果告终。
卫子歌扶住宋星摇，目光移向她身后平躺在地的妹妹，他只能看见半面侧颜，苍白的、再无生机的妹妹。
他的妹妹，死了，战死在沙场。
再不会同他撒娇，不会同他讲条件求他带她出宫散心，不会笑着依偎在自己膝上，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求他的夸赞……
卫子歌的眼底夹着痛惜和内疚，纹丝不动地凝望着静静躺在地上的姝儿，宋星摇哭得越发汹涌，战栗着带动他的双手也随之抖动。
他回过神，用力握住宋星摇的肩，又用力些，试图平复她的情绪，“星摇，星摇！这不怪你！”
“怎么能不怪我？怎么能不怪我？”宋星摇涕泗横流，苦咸的水流灌进嗓子里呛得她咳嗽，“她她……姝儿她才只有十九岁，我应该好好保护好她、替你，替二公子保护好她……”
“子姝才只有十九岁，但她做了件令她的王兄、令天下百姓都钦佩敬仰的事！”
卫子歌一手按住宋星摇的肩，一手捧起她的脸将两人视线相对，用力道：“她是公主！她是大嬴的公主！你们两个护住了晋北、护住万万黎民、护住了大嬴的要塞！子姝以身殉国，她是英雄！”
卫子歌猝然回身向外走出几步，对着院中呻吟的伤兵、冰凉的尸骸、歪坐在院墙下自行包扎的兵卒和忙忙碌碌救治同袍的战友一一指去，“他们都是我大嬴的英雄！”
身后的抽噎声不止，但听得出宋星摇在竭力克制她的情绪，悲伤的哭声缩成一颗气泡在嗓子里上下滚动，碾在卫子歌的心房。
他的心也很痛，可他不能在宋星摇面前、在将士的面前表露，苦战后的士兵需要国家的认可、他们所保护的浩浩山河的认可，他们的慰藉绝非来自保护了某个人的妹妹、某个人的朋友那样单薄，只有与生命对等的荣誉才配得上他们的头颅和热血。
卫子歌将手从袖中伸出，蜷成拳的手一点一点展开，阳光穿过他的指缝投下一束耀眼的光柱，在那束光里，微尘缓缓漂浮，风从天地吹来绕过他的指尖，将浮尘刹那间吹散。
他下意识曲握手指却抓不住一丝一缕的风，光束也未因他的动作而改变自己的形状和轨迹，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移动、偏转，最终消逝。
又有人离他而去……每一次都令他措手不及。
卫子歌紧闭双目，他在一日之内连失两位亲近的人，可哀伤在眉间只停留一瞬便被他用坚毅、决绝展平。
他睁开眼，漆黑的眸子里有晦朔的光涌过，“以一人之身救万民于水火，子姝做了公主该做的事，她的死，值！”
烧得温热的清水沥在姝儿的脸上，宋星摇的眼泪已止住，眼皮泛着红，跪在姝儿身旁，拿着干净的手巾认真为她擦拭血污，从头到脚一点点寻找，哪怕只染到一丁点血迹也不放过。
水融化开干涸发黑的血渍，浣净了姝儿的脸，曾经如骄阳一般灿烂、明媚的脸，如今却只剩冰冷的枯槁。
宋星摇胸口不住发酸、发烫，抿着嘴想忍住眼泪，却有点点泪花不停地沁出眼角。
地上的光被一道黑影遮住一大片，影子的上缘恰好落在姝儿的手旁。
宋星摇偏头望向那黑影，却听门口传来木石相击的坠落声响，似乎有什么木制的匣子摔在地面裂成碎片，声音太刺耳，她回过头，心脏猛烈地一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