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歌甫一至营中便于与肖长安暗通有无,那拉提亡塞巴图之心不死,塞巴图一直在苦心提防那拉提,却不知左贤王对他同样暗含吞并之心。
左贤王再娶格玛,不过是为了消除塞巴图的疑心,收拢他手中所有兵马。
而肖长安暗中观察,发现左贤王反复挑唆塞巴图出兵开战,正是意欲剥离塞巴图与其心腹部队的联系,再借战场局势的复杂调虎离山,借那拉提的刀或大嬴的刀来杀之。
他与卫子歌两人决议,利用山势包围塞巴图,再借其对二公子的宿怨来诱敌前往,左贤王绝不会派兵马前来增援,只要运作得当,塞巴图此行有来无回。
山外早早布置了投石器,由麻绳捆住圆木,待敌人入瓮后,斩断麻绳,那圆木从高处坠落,砸在投石器的摆臂上震飞巨石,先行打乱敌军阵脚,而后沈鹤带兵从外包围赶尽杀绝。
就像卫子安接回了沈鹤一样,这也是肖长安留于鬼方要完成的最后一场布局,他在塞巴图带队冲锋时便已悄悄离开,此刻正沿着计划好的路线奔向大嬴的驻地。
卫子歌安排好营中各人的任务,面向着茫茫白雪松出一口气,背对着众人,平静镇定的神色下露出一丝喜悦和期盼。
六年了,肖家的族人已在鬼方蛰伏六年,他自小便敬佩有加的肖兄,他视为莫逆之交的肖兄马上就要回来了!
卫子歌浮出难抑的笑意,抬腿走出驻地外围,沿着林间小路快步走去,站在树林边缘相迎肖长安归来。
不多时,一人一骑的影子在白雾中渐渐变得清晰,卫子歌握了握拳,眼底的喜悦在看清来人后毫不掩饰的流淌而出。
“肖兄……”
他迈出半步招手呼唤,“肖兄!”
肖长安听见喊声,循声望去,一改在鬼方刻意扮出的拘谨、谨慎,神采飞扬地大笑起来,“谦牧!”
他一踹马腹,加快了速度纵马跑到卫子歌身外,两人的面孔在雪片乱舞下也无比清晰,肖长安跳下马,几步上前,“谦牧……”
卫子歌亦走出林荫大步相迎,喜道:“肖兄,你终于回来了!”
“是啊……是啊……”肖长安与卫子歌同时握住对方的肩膀用力捏紧,他向四周缓缓凝视一遭,眼中有泪光莹润,拍了拍卫子歌。
“是我大嬴,是我大嬴的土地,谦牧,我真的回来了!”
“是,回来了!”
卫子歌回以坚定有力的笑容,忽尔敛正神色,两手交叠面向肖长安颔首,“肖氏忠勇,肖兄忠勇,谦牧代大嬴万千黎民百姓谢过肖兄!”
“谦牧……”肖长安忙扶起卫子歌,目光不住闪烁跳跃,两人明白对方的心意,再未多说一语,彼此一点头。
“走,回营!”
逆着风雪而行,翻动着卫子歌身后的斗篷猎猎作响,肖长安慢慢解开鬼方裘甲的盘扣,解掉六年的束缚、六年的隐忍,动作缓慢且认真,随着最后一颗扣子在他指尖松开,他不由自主地长吸一口气,任凭雪片拍打在他衣衫单薄的胸膛,沾湿了胸前的前襟。
卫子歌一直微笑着看他解开外衣,与他闲聊,为他讲述家中的琐碎,“肖兄,你的女儿都已经五岁了,却只有乳名,还未取一个正式的名字呢!”
肖长安眼中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卫子歌,嘴边不住轻抖,“女儿?”
他露出一丝喜悦,又克制住,“我有女儿了?”
离家六年,为求隐秘,肖长安借回道山闭关的因由秘密 潜入鬼方,从此与自己的族人、自己的新婚妻子再无联络,他身处敌人的深腹,连自身的安全都尚且不保,又岂敢暴露家人的存在,为他们带去危险?
从卫子歌口中听到自己已有女儿的消息,肖长安惊喜参半,直到卫子歌再次肯定地答道:
“是,肖兄,你离开时肖夫人便已有孕,她诞下了一名女婴,是你的女儿,肖夫人一直在等你,等你回来为你们的孩子取名字。”
肖长安的脸上那抹笑容越发绽开,布满整个面庞,又布满浑身每一条经脉。
“好!好啊!”他甩掉裘甲不住搓手,“我要给她想个好听的名字!”
肖长安心中激动,不由加快了脚步,卫子歌在他身后慢慢跟住,笑着听他念出一个个名字,又自己否决掉。
“有了、有了!哈哈哈哈哈……”
肖长安猛地驻足拊掌大笑,“叫胜男如何?”他转过头征询卫子歌的看法,“胜过男儿,我的女儿,一定会胜过世间的男……”
肖长安盈满笑意的眼底快速一跳,一道劲风化成一点锐芒在他的瞳孔里飞速放大、靠近,卫子歌在第一时间觉察不对,还未来得及侧身躲避,肖长安箭步冲出将卫子歌推至一侧,他也下意识运步随之避开,一簇箭矢破空射来,擦过两人身形刺入雪中。
“什么人!”
卫子歌转头看向箭矢飞来的方向,向前一步挡在最外,对林外突然出现的人影蹙眉大喝。
肖长安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肋骨,那里有红色的血液流出,被隐藏在箭矢之后的另一支箭没入他的心口,插进他跳动的心脏中。寒冷的气温凝固了该有的痛楚,只这一道又一道红色的暖流从伤口里蔓延开,心脏的跳动在他的脑海里越发清晰,每一次收缩、每一次搏动,泵送着热血在周身循环。那跳动的声音如此浩大磅礴,似战时的军鼓擂鸣,激励着士兵冲锋杀敌。
“是塞巴……图……”肖长安吐出一大口鲜血,想用力拔出弯刀御敌却半跪倒地,他抬头迎上卫子歌转过身后遽然惊慌的视线,努力对他一笑,“要小……小心,谦牧……”
“肖兄!”卫子歌蹲下身子扶住肖长安,伸手去碰触肖长安心口的箭尾,伸到半路停住,悬停在半空抖了抖,不甘地用力握成拳头,他托稳肖长安,替他擦掉下颌的血迹,不住安慰他:
“挺住,肖兄,挺住……不会有事的……”
肖长安的嘴角又溢出血流,无力摇摇头,抬手指向塞巴图,“他……先处……处理……他……”
“他娘的!”塞巴图驭马靠近,恶狠狠不住扫视着两人,啐骂不停,“原来你也是他娘的大嬴的臭老鼠!”
他扔掉弓箭,抽出长枪在马上振臂一指,“杀了你们两个,老子今天也不算亏!”
卫子歌低垂的眸子变得森冷,他取下肖长安的弯刀,扭头看向奔来的马匹,那弯刀灌满了他的杀意和怒火横旋斩去,划开战马的皮甲嵌进它的血肉,战马吃痛,猛地收回前蹄高高扬起,塞巴图被掀到马下,在雪中翻滚一圈,重新握紧手中的长枪撑住地面。
两人不分前后地徐徐起身,雪花在他们中间缭绕乱舞,有风声哀嚎,卫子歌向前走出几步,与身后的肖长安拉开距离,每走一步,对鬼方的恨意就越浓烈。
塞巴图持枪奔跑,对着卫子歌刺去,卫子歌手无利刃,赤手抵挡塞巴图的攻击,胸膛里的悲愤化为最有力的武器一波一波挡回对面的逼近。
塞巴图步步退后,脸上的表情狰狞扭曲,蛮力一盛,长枪从旁凌空劈斩,准备给卫子歌致命一击。
卫子歌以手推回,牢牢握住枪杆,他怒视着塞巴图,眼底沁出血色的怒意。
塞巴图欲抽回枪身,却见对面之人冰冷的面容噙出一丝藐视的冷笑,他心里猛然一惊,瞳孔缩成圆点,低沉痛苦地呜咽了一声,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胸膛。
那里有锐利的枪头,穿透他的身体,血液喷薄飞溅。他松开握着枪的手,抖动着捂住胸口,那枪尖却被人毫不留情地拔出,塞巴图喷出一大口血水,回过头,涣散的瞳孔映出的是来自大嬴的熊熊杀意。
“在我面前耍枪……不知死活!”
沈鹤寒着脸,看也不看倒地之人,他的银枪被手腕挽得簌簌转动,枪头滑过积雪,上头的血被洁白无暇的雪抹掉,重现银芒。
他看向不远外的肖长安,死死咬着牙根,枪杆杵在雪中扎出一道深邃的圆痕。
“肖兄!”
卫子歌重新扶起肖长安,嘴边的血液已干涸,箭伤内也不再有大股的血冒出,肖长安的目光望向天空,忽尔焦距分散,忽尔又凝聚,他摸索着摸到卫子歌的手,拍了拍,笑起来。
“胜男……不好……”他转动着头,在模糊的视线中努力找准卫子歌的位置,笑容又将他的伤口拉扯开,在发黑的血迹上洇出更深得墨色。
“胜男不好……不叫胜男了,我的女儿不要和男子去比较……谦牧,告诉我夫人……”
话音被再次涌出的血淹没,卫子歌的眼底映着血光,胸中被无尽的悲怆溢满,他握住肖长安的手,死死地握住,帮他找回一点力量来支撑他说完。
肖长安缓缓地环视风雪里的一草一木,属于大嬴的草木,看向几步之外的沈鹤,笑了笑,又看向卫子歌。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虽……九死……其犹未悔……”
(屈原《离骚》 :这些都是我内心之所珍爱,就是让我九死(或多死)还是不后悔。)
寒风吹过,带走了肖长安的体温,却吹不凉他的热血。
“未,悔……”他笑着闭上眼,浑身的力道尽散,“肖,未,悔。”
白茫茫的雪卷涌,落在肖长安的脸上,留下一袭雪沫,融化了,又被覆盖,越来越多,沾满脸庞。
雪中,三个人影都冻成亘古不动的雕塑,任凭雪霜挂满眼睫。
良久,卫子歌缓缓垂下头,握住肖长安的手叹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扶倒肖长安,替他整理衣衫的褶皱,为他擦掉脸上的冰晶,手握住箭尾,迟疑了片刻,目光里溢满哀伤悲痛,发力拔出了整支箭身。
他解开自己的斗篷,盖住肖长安的身体,对着沈鹤挥挥手。
“去传人过来,接肖兄,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