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山坳被积雪覆盖,路面崎岖不平,有风不断从坳口当中溢出,吹得积雪飞扬,露出一片一片不连贯的黄土地。
一队身着裘甲的鬼方兵卒贴着山壁弯腰前行,猛烈的风吹得他们无法睁开双眼,只得弓下腰眯眼徒步行军。他们裘甲之上的兽毛顺着风向飘荡,雪染白了密实的毛峰,一个一个人影鱼贯相连,于高处望去,仿若一头头野兽成群结队,冒着风雪悄无声息地接近猎物,伺机偷袭。
队伍中央,有两人驭马跟随军队进发,一人颌面絮了短髭,眼中光彩尽显狠厉,裘帽被飞雪掀得歪斜。
他不耐烦地撤掉裘帽在半空中用力甩了甩,抖净上头的浮雪又扣到头顶,扭头对着另一匹马上的人喊话,声音在逆风当中破碎又烦躁。
“你确定有他们嬴朝的人马躲在谷里扎营?”
“回南将军……”那人听见声音被风吹散,又提气大声喊道:“南将军,属下确定!是属下亲自查探到的……军情!”
风灌进他的嗓子里呛得他咳嗽了一阵,扭头继续高喊,“谷底有五百来人的嬴兵被风雪困住了,他们粮草断了补给,派人在山上狩猎野兽来充饥,被……咳咳咳……被属下巡查时发现了踪迹!”
“五百人?”塞巴图脸色一喜,继而垮了下去,阴沉地瞥着另外的人,神色大为不满,“才五百人就要本将费这么大的力气去偷袭?骨都侯,你当本将很闲吗?”
说罢勒住马缰,高高抬起手臂就要下令停止前行,“都停……”
“慢!且慢!”肖长安高声拦住塞巴图的动作,见他神色已隐隐有煞气浮现,目光狠虐地瞪着自己,心念一转,忙驭马凑上前,俯首在塞巴图身前低语,“南将军,五百嬴兵不值,可若是那队伍里有二公子呢?”
肖长安挑起眼帘看向塞巴图,挑起一丝奚弄的笑,拖长声音慢慢问道:“南将军,二公子,他值不值呢?”
“值!哈哈哈哈哈!如果有这个人在,当然值了!”
塞巴图眉头长长一展,高声大笑起来,手背拍了拍肖长安的脸,一转马身向队伍最前冲去。
肖长安保持着最后的姿势未动,蹭到脸上的雪沫被他肌理下的热血烘得融化,化成一股细细的水流流到颌下,风吹起,水痕生出凉意,染凉了他嘴边的笑。
三面环抱的山隘当中,百余顶军帐挨挤在一处扎营,帐篷被风拉扯着变了形,帐篷群中央架起几堆篝火,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热气被风打散,锅中的香气也随之四溢,钻进营房周围的兵卒鼻子中。
五百人的队伍已断粮三日,锅内的兽肉泛着令人口舌生津的浓香,却并未吸引来任何一人的兴致,无人靠近炊具,也无人品尝里面的肉糜,营房静悄悄的,只有风雪的怒号和巡逻的兵卒蹍踩雪面的“咯吱咯吱”声簌簌交织在一起,将这方安静渲染得无比压抑。
极致安宁的背后潜藏着巨大的危险,所以人还在全神戒备周围的动向,山谷之上,一道一道灰白的人影不断出现,挨挨挤挤地围满了上方,像一条盘踞山壁的毒蛇,将谷底的营帐环绕在它冷毒的视线下。
鬼方敌军野蛮的狂呼声铺天落下,巡逻的守卫临危不乱,立刻吹起一阵阵尖锐悠长的口哨,不断有兵卒从帐中钻出,迅速集结成方阵,高举盾牌作出防御姿态。
塞巴图的视线不断在谷内几百人之间扫来扫去,就见帐中最后钻出一披挂玄甲的将领,步履从容,在风雪中正仰起头,似乎也在与自己对视。
“是他?”塞巴图斜眼一瞟肖长安,下巴对着站立的人一扬,“他就是二公子吗?”
肖长安定睛看去,他能感受有两道坚定的目光穿透风雪而来,定在自己身上,他觉得浑身的血液在燃烧沸腾,端在股上的手悄悄捏了捏,露出一抹谦顺的笑。
“正是,南将军,那着玄甲之人便是嬴朝的……上公子。”
塞巴图暴虐心大盛,丝毫未曾注意肖长安话里的机锋,仰天狂放大笑几声,挥起手臂,呼喊道:“来啊!都举起弓箭!大嬴的人就在谷里等着被我们宰呢!”
山谷周围的鬼方士兵一起怪叫起来,纷纷搭起弓箭对准谷底,乌泱泱呼号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风撕扯着声音,扯得扭曲怪异,回荡在漫漫风雪中恐怖得令人战栗。
肖长安眼尾淡淡扫了扫塞巴图的脸,未曾说话,四周的箭矢已如流星射出,一簇簇漫盖天空。
谷底的大嬴队伍举起盾牌,形成一面坚固严密的铁墙护住中心的同袍,有箭簇“叮、叮、叮”落在盾牌之上,力道绵软,连白色的印记都没有擦出就迸溅在雪里。
卫子歌伫立在队伍之后纹丝未动,待第一波箭雨落完,背过一手,在空隙里慢慢穿行走出,走至一半,顺手勾出一名士兵腰间佩戴的军 刀握在手中。
他继续慢行至最前方站定,徐徐一旋手腕,军 刀劈出一条泛着寒光的弯弧直指上方塞巴图,他不屑挑起嘴角看着上方的人片刻,军 刀放横,随着他的手臂慢慢旋转,沿途顺着鬼方人的阵型滑过一圈,一寸寸,滑过,就像用这把刀划开了每个鬼方人的咽喉那般,憎恶、认真。
塞巴图看着满地的箭矢被风吹偏,自知失策,看来即便他们占据了高处地形的优势却也无法利用箭阵远攻,又见那位二公子一言不发的挑衅自己,一想起自己往年就曾被他设了陷阱戏弄,更是怒火大盛,脸部的肌肉抽搐着环顾山顶处自己麾下的士兵黑压压连成一片,解决区区五百人简直易如反掌,再不犹豫,手里长枪向上空一挑,高呼:
“冲下去!杀了他们,都杀了!”
自己已率先策马向谷底奔驰而去,那一万鬼方鞑虏如潮水淹来,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地涌向谷底,踢散了山坡的积雪,飞扬着与空中的落雪混合,在他们身后形成茫茫的白雾。
敌军冲至半路,卫子歌身形岿然不动,军刀凌空翻起插入地面,他目光阴沉冷冽,对身后人有条不紊地吩咐道:
“砍绳索,向隘口撤退!”
十几名士兵快跑至营帐外围各处,抽出军刀手起刀落,一条条麻绳被砍成半截,随即所有人保持着阵型向营区背后的隘口退去。
雪面下像是有无数的蛇在飞快地游动,有不少鬼方兵卒被地面的战栗绊倒,爬起来再行追赶,忽尔雪面被绷开一条条细纹,雪沫倏地溅开,断成截的麻绳冲出积雪的覆盖,被巨大的力气扯动着高高飞扬在半空,转瞬消失于山顶。
那方嬴军已退至隘口外,第一波敌军刚刚冲至山脚下,就听“嘭、嘭、嘭”的巨响在山外回荡,像庞大的重物砸下,掩盖住了呐喊声,鬼方人在原地愣了那么一瞬,一片阴影从头顶覆盖滑过,再回过神时,不远外的几名同伴已被压在巨石之下,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便成了一摊肉泥,血水在雪沫的缝隙间急速蔓延扩散,附近的鬼方人脸色煞白,呆滞了片刻,被一声声尖叫声惊醒,也跟着一起大叫起来,疯狂地振臂高喊:
“不要下来,退回去、退回去,有陷……”
话未说完,一个又一个巨石从山外飞来,一团团阴影连成无边无际的黑暗,犹如鹏鸟张开双翼挡住了天光,带着浓浓的杀虐笼罩住世间蝼蚁,俯瞰它们、折磨它们,最后杀了它们!
巨石砸向谷中的鬼方士兵,血水四溅,哀嚎连绵不绝,鬼方的阵型大乱,前方的人四处躲避,中间的人被前后夹住进退不得,后方的人收住脚步连滚带爬地往回奔跑,塞巴图一面下马贴紧石壁站立,怒喊着:
“逃什么!废物,站到石头旁边!他娘的……”
“轰隆”一声,又有一块巨石砸在他几步之外压住躲避不及的兵卒,化成一摊红雾,嘈杂的噪音盖住了他的命令,没有人听得见,也或许没有人还有心思去听,只顾着逃走保命要紧。
石块已渐渐稀落,鬼方士兵受到惊吓军心涣散不齐,趴在雪中颤抖,蹲在石头旁缩成一团,满地残肢断臂,浓厚的血腥味熏得一众人作呕不止。
塞巴图抹了把迸溅到脸上的血液,他的马跑到山隘外躲过一劫,他恶狠狠骂了一句,忽见山顶不断有手下的兵卒跑回,双眉紧紧一拧,刚要咒骂,脸上的肌肉僵硬地跳了跳,他憋住声音,从脚下捞起一张弓扭头向着关隘之外奔跑,踩踏着尸体,趁乱跑出了谷底策马离去。
那跑回的鬼方人被巨石所带来的死亡震慑吓得早已没了来时的嚣张狂妄,虽舞动着手中的弯刀抵挡,却也毫无章法,连挡再退的被重新逼回谷中。
他们身后,一骑骑满身甲胄的大嬴骑兵奔袭追赶,重重的铁蹄没入雪地,本该如巨浪滚滚的蹄声被积雪消匿得毫无声波,却踩破了鬼方人的肝胆。
骑兵最前方,沈鹤青甲加身,被雪反射的银光衬得英姿非凡、气宇轩昂,看着山坳下尸骸横陈,脸上毫无触动,眼锋一动,发现有一道人影从隘口仓惶逃跑,半挑唇形冷冷一笑,也不去理会,俯瞰着被困于翁中、还剩几千数目的敌人,目光寒芒毕现,长枪遥指,高喊道:
“众将士听令!”
风袭地涌起,雪花飞舞,在他肃杀的面孔前凝聚成寒冷的冰刀。
“随本将,杀、尽、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