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起来,伍昌时、腾子龙便陪张溥、伍伟业二人等在长安左门外,长安门前已挤得水泄不通,有的看榜、有的看状元、有的看热闹……辛未甲榜三百四十九名新进士,都在金水桥北、太和门外待命,分为两行,单数进昭德门,双数进贞度门,依次跪在丹墀后面。
舒遒愐御殿,众大臣跪叩已毕,邹延儒起身直趋黄案,双手捧起金榜走向丹墀,交付跪受的礼部尚书徐光启。徐光启转身将金榜放在铺着黄缎的小几上,连几举起,由左阶下丹墀,将榜案置于御道正中的龙亭中。鸿胪寺官员高声慢唱:“传胪!”礼部司官出班宣读谕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隆恩四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钦此!”接下来便是鸿胪寺官员唱名传胪:“第一甲第一名陈于泰——”末字未终,乐声大作。跪在后面的陈于泰随即起身,急步而趋,越过所有品级山,跪在读卷官后面。“第一甲第二名伍伟业——”伍伟业出班急走,跪在状元左面。
张溥听到状元果然是陈于泰,暗自嗟讶不已。随后听到伍伟业高中榜眼,夏曰瑚点了探花,自己中在三甲头名,心头陡觉一片冰冷,二甲、三甲只唱个总数,在原地随众行礼,无须出班,自然难入皇帝龙目。三甲赐同进士及第,多数是外放个知县,山高路远的,不知何日能够回来,即使留在京中,也是微末的冷僻小官,军国庙堂的大事万难参预,实在是报国济世无门呀!他心中一阵萎靡颓唐,抬眼远望,见宝座上的舒遒愐正俯视众人,目光似是往这边看来。张溥心里郁闷着,传胪大典已告结束,舒遒愐正在宝座上遥望,目送“三鼎甲”由御道出正门。鼓乐前导,礼官捧榜,“三鼎甲”后随,由御道正中出皇极门、午门以及作为皇城正门的端门,再笔直往南便是承天门、大明门。张溥随众人出来,看着外面人声鼎沸,已是热闹到了极点,张溥知道伍伟业还要陪着状元跨马游街,在京城的九陌红尘中招摇一番,而本省本府在京城的前辈都会赶来道喜,还须应酬,只好回到会馆等候。接下来,礼部赐状元及进士宴,赴鸿胪寺演习上表谢恩礼仪,诣国子监,谒先师庙……一连数日,忙得团团转。等这些事忙完了,新科进士依例还要拜谒座主房师,从邹延儒起,都要拜到。
石虎胡同热闹非凡,邹延儒府上人来人往,新科进士三三两两地邀了来拜座主,也有人为谋个美差,借着感激师恩奔走活动。
暮色方起,西山还残留着一抹红霞,四顶轿子拐进了石虎胡同,刚刚望见邹府巍峨的门楼,轿子便远远地停了,张溥、伍伟业、伍昌时、腾子龙四人从轿中下来,伍昌时看聚在邹府门口的几个人都有长随担着礼物,扯住张溥急声道:“天如,我来前说得怎样?哪里有空手拜师的道理?你看看门上的那些人哪个不是备下了贽敬?”
张溥却不着急,笑道:“来之,似我等这般家境的,虽不能说贫寒,但能备什么礼物入得首辅的青眼?你只管放心,首辅还不致于少我们这点薄礼。怎么,你还以为是入学发蒙要送什么束修么?”
“天如,你好不晓世故!这次是你们新科进士依例登门拜师,两手空空如也,何以为敬?”伍昌时不以为然。
“就凭我们十年寒窗、八载遨游、一只健笔吐出的锦绣文章。”不待张溥应声,伍伟业昂然说道。二十三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便连中会元、榜眼,是人生可遇而不可强求的幸事,少年得志,在师友面前也禁不住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锦绣文章?呵呵……”伍昌时一阵冷笑:“若全凭文章取才,那自古还会有什么悲士不遇?隋代开科以来,文章锦绣的何止寥寥有数的千百个进士?再说你就是中了进士,离治平天下还远着呐!最好的前程不过考选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三年后,优者留翰林院为编修或检讨,次者出为给事中或御史。不然一下子放到僻远的地方做个知县,巴掌大的一块地,百十几个刁民,青云之志如何施展?蹉跎几年,终不免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了。圣人并非事事清高峻洁,也要变通么!变则通,通则久,不必计较由不由正途,只要达于事功,有何不可?”
“是这个道理。只是仓促之间,也备不下什么别致的礼物,邹阁老是天字第一号的权臣,人物又风雅,若礼物不济,不如不送为好。”张溥本是不拘小节的人,听伍昌时说得有理,顿觉犹如下棋但观大势而疏漏一招,心下不免有几分懊恼。
腾子龙附和道:“堂堂阁老府第能缺什么,就是金银珠宝怕也堆成了山一般,还会少咱这些许的物件?送得不合心意,倒是不送为好。”
“我已备下江西铅山府的上好大红官柬,写了门生帖子,圣人说辞达而已,何必费那些周章?”伍伟业想着父执辈的交情,其余什么礼物已不十分重要。
“礼物轻重本不打紧,但却关乎心意。”伍昌时继续规劝,见他三人不以为意,也不好相强,心里负气,嘴上敷衍道:“好好好,反正我与卧子两人今科未中,到相府也是陪太子读书。若忤怒了邹阁老,坏了你俩的仕途,可埋怨不得别人。”
四人争论到府门,抬眼见三楹青碧的门楼,黑漆大门紧紧关闭,仅开了一侧的角门,几个青衣小帽的豪奴里外溜达,不住地对上门的进士叫喊:“快些回去!相爷吩咐一概免拜,将门生帖子留下就算成礼了。”
那些进士一腔热血要拜见座主,无缘见面心有不甘,仍在府门外徘徊流连。
伍伟业命持帖子的长随递上拜匣、五两碎银,赔笑道:“我等是来拜谒恩师的,烦请通报一声。”
一个豪奴摇晃着迈出门来,接过拜帖,掂了掂五两碎银,冷笑道:“我家相爷今日有公事,还未下朝回……你就是伍……”待瞥了一眼大红的拜帖,神色登时恭敬了许多,客气地询问。
“在下便是伍伟业。”伍伟业自报家门。
豪奴凑近低声道:“老爷上朝时留下话,张溥、伍伟业若来请进会面,其他的进士一律只留下门生帖子,打发回去。你当真是伍伟业?”
“前几日礼部刚刚验明正身,你还不信?”伍伟业语含讥讽,却又隐忍不好发作。
“你身后的三人哪个是张溥?”豪奴问。
张溥在一旁冷眼看着几个豪奴不可一世的模样,竟对今科进士颐指气使,心下愤恨不已,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由想起家中的恶仆,暗自咬牙切齿。
太仓张氏,乃是名门望族。张溥的父亲张翼之排行老三,大伯父张辅之任金陵工部尚书,二伯父相之早亡。张翼之娶妻陆氏,后继娶潘氏,有侧室三人:叶氏、汪氏、金氏。三房之中,大房位高名显,煊赫一时,二房孤儿寡母,三房科考止步太学生,没有半点功名,早早断了科举的念头,弃儒经商,数年之间,家资饶富。张辅之虽做着二品堂官,但留都比不得燕京,金陵工部似的清水衙门并无多少油膏可捞,眼见三弟财源通达,家业兴旺,禁不住心急眼热,屡屡侵夺欺凌。长兄如父,张翼之见哥哥官爵既高,自家房下的十个儿子大者才过二十岁,小者仅满周岁,没有一个能立时指望的,只得忍气吞声,不惜银子延请名儒硕学,望子成龙,也好时转运来,一吐胸中块垒。张溥生母金氏入门最晚,张溥排行第八,不为宗党所重,大房的家奴都瞧他不起。张溥发愤苦读,六岁入学,七岁能日诵数千言,读过的书都手自抄录,抄毕吟诵一遍,随即烧掉又抄,如此反复六七遍为止,将读书的小屋取名七录斋。张溥苦学数年,文名初显,不料突来横祸,大房的门客唆使张翼之的故旧到州里诬告张翼之,官司虽以查无实据不了了之,但张翼之遭此暗算,气结于心,每日闭目摇头,垂泪叹息,不到一年,溘然而逝。张溥以刀刺臂,滴血书壁,誓言:“不报奴仇,非人子也!”大房的家奴见了,嬉笑道:“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能报什么仇?哪个怕你!”张溥心中大痛,转而留心科举时文,将黄淮、杨士奇等奉敕编纂的《历代名臣奏议》读得精熟,十九岁补为博士弟子,声名鹊起。二十一岁设帐授徒,二十三岁创建应社,二十八岁合天下文社为复社……这些年声势倾动朝野,可幼年的那口恶气始终未出,今日见了这班豪奴,蓦地又回忆起当初遭受的那些羞辱,听到豪奴喊问,迈步上前,昂然答道:“不才便是。”
“你二人可以进来,他们两个相爷可没嘱咐过,不知是什么角色,对不住了,就在外面等着吧!”豪奴伸手将伍昌时、腾子龙拦下,二人落榜本已惭愧万分,又遭豪奴恶言讥讽,却无颜争执,吞声退后。
张溥大怒,啪的一掌批在豪奴脸上,高声叱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不过阁老府上一条看门狗,也敢取笑读书人?”
那豪奴平生没有遭过这般羞辱,一下呆了,捂脸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大叫:“咱道你是相爷吩咐过的客人,礼敬你三分。不想你竟这般胆大,跑到相府撒野,快来人呀!”
门内的豪奴听到喊声,呼啦一起出来,为首的两个豪奴手持棍棒朝四人扑来,那几个等着拜谒座主的进士吓得一哄而散。
伍伟业自幼多病娇养,早已被此等阵仗架势惊得面如土色,拱起手来连连作揖赔礼道歉:“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莫动粗!”
那几个豪奴根本不听,吆喝着一拥而上。
腾子龙大喝一声,飞身跳起,挡在三人面前。两个豪奴挥起棍棒劈头打下,腾子龙不慌不忙,见那棍棒堪堪打到头顶,身形陡地一转,几条棍棒全扑了空,只见他长臂一伸甩,拿住棍棒,那两个豪奴使的是笨力气,扑势太猛,本已收脚不住,给他顺势一引一带,竟然双双摔倒地上,四脚朝天,一条棍棒被他绰在了手里。腾子龙哈哈一笑,取棍在手,并不还击,挫步扬腕,舞出一趟棍来,磕、打、点、挑,棍影排山,风雷迸发,不多时,棒影和人影合在一处,有如车轮般的滚动旋转,一根粗大沉重的棍棒在他使来,却如阁中绣女指运金针一般轻灵巧妙!众人看得目骇神摇,腾子龙舞得一时兴起,倏地收住招势,将棍往地下一戳,那根棍竟直直地插入地中,众人各觉骇然。
腾子龙喘息几口,招手道:“来来来,不怕死的快上啊!”
“有种的等着,看爷们儿找人来收拾你们!”那些豪奴连连后退,逃进大门,不料邹延儒正送客出来,见他们狼狈逃入,怒斥道:“你们几个混账,晕头瞎眼的乱闯什么?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几人吓得作声不得,邹延儒见他们个个噤声,越发气恼,那挨打的豪奴知道瞒不过,嗫嚅道:“老爷,有人上门行凶,打了小的,小的们只想找人报仇,不想冲撞了相爷。”
“是什么人?”邹延儒见门外是四个儒服的文士,心里一怔。伍伟业幼时曾与邹延儒有数面之缘,依稀记得他的容貌,邹延儒并无大变,只是微胖了些,胡须也多了,添了许多尊贵威严,急忙上前躬身深施一礼:“叔父大人可还记得小侄?”
邹延儒见是个粉面朱颜、风流儒雅的儒士,先自喜爱几分,细细端详一番,惊喜道:“你是伟业?啊呀,弹指之间,已是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了。你父亲可好?快请进来!”
张溥三人也上前拜见,邹延儒微笑颔首,见三人面貌各异,腾子龙英气逼人,伍昌时瘦小伶俐,自不必说,他上下打量张溥,见张溥气度沉稳从容,举手投足间隐含豪迈之气。张溥也细细打量邹延儒,见他衣著华贵,倜傥儒雅,上天眷顾,将美貌、才学与富贵集于他一身,少年得志,风云际会,不惑之年就入阁拜相,成了人人敬畏的首揆,张溥暗暗赞叹。此时,邹延儒将目光一收,指着身旁与他年纪相仿的高瘦男子:“他便是今科的状元。”
众人心里抑郁不平,口中却连道久仰,寒暄几句,陈于泰上轿走了。四人随邹延儒进门,一起用眼睛横着几个豪奴,几个豪奴转身躲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走进好春轩,邹延儒脸上浮起喜见佳子弟的那种笑容,指指花梨靠背椅:“恭喜,恭喜!坐,你们都坐呀!”
四人哪敢轻易就座,张溥、伍伟业二人先以师生大礼参拜,伍昌时、腾子龙二人也行过礼,才小心告了座。
邹延儒打量着四人:“我此次主考礼闱,能为国家网罗你们这些青年才俊,大慰平生。伟业的文章我呈与皇上御览,皇上竟也赞叹,连称今科得人,朱笔御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字,这是我朝多年不曾有过的。皇上如此赏识,我也就安了心,料那些宵小之徒也不敢再生什么口舌。”
张溥神色恭敬地微欠一下身子:“全仗恩师周旋。如今世风日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事却也难免。圣人云: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朝中那些奸邪小人混淆视听,骏公这几日可是尝到了不少苦头。”
“依成例,温长卿当为今科主考,他未能如愿,想必暗自悔恨,要搅搅局,闹出些乱子。那上折子的薛国观乃是他的门生,自然愿为他马前卒。不过,话又说回来,哪个不愿天下英雄出于自家门下?怜才之心人皆有之,倒也不必厚非,只要应对得法足矣。”邹延儒将事端起因点破,却又略为他人开脱,胸怀极显宽广磊落。
伍伟业感激道:“老年叔不忘故人,小侄感铭五内。小侄少不更事,险些惹了祸端,害老年叔操劳,深感愧怍。”
“世侄你万不可这样乱想。古人云:先国家而后私人,我未曾徇什么私情,一心为国取材。平心而论,你的文章峭拔高秀,正是国家的栋梁,国家抡才大典,意在举贤,全凭个人本领,容不得半点侥幸,更不可强分什么亲疏恩仇。惟有如此才可消弭奸党的诽谤之言。”邹延儒怕他纠缠科考话題不放,千言万语地感恩道谢,忙将话锋一转:“天如,你的殿试策论极好,可惜长了些,书写也有一笔过了朱栏,有些违制,本该是高等的文章……我已请人抄来,细读过了,确非等闲。”
“恩师过奖!学生得蒙栽培,真不知道怎么报答。”张溥登时想起果有一笔写得激奋,过了朱丝界栏,心中不禁悔恨起来。
邹延儒见他脸色微变,叙起家常道:“你的老亲还都在堂?”
“先父见背了,老母在堂。”张溥回答。
“你们昆仲几位?”邹延儒问。
“十个。门生行八。”张溥回答。
“世居太仓州?”邹延儒又问。
“嗯!”张溥点头。
“江南自古就是人文渊薮,又是富庶之区,你们复社金陵大会,声动朝野,势力遍及大江南北,社艺之盛超迈古人。若能为朝廷效命,匡谬正俗,也是社稷之福。”邹延儒褒扬赞赏。
“学生于隆恩二年联合江北匡社、中州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闻社、黄州质社、江南应社、江北南社、江西则社等十六家文社,大会吴江尹山,合气类之相同,资众力之协助,成立复社。倡导兴复古学,务为有用,不过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常在一块把酒论文,砥砺学问,涵养道德,其实不敢思出其位。”张溥措辞谦卑。
邹延儒笑道:“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我原想天如是个胸怀磊落的汉子,不料竟也不能免俗。我虽身在京师,多年不回江南了,江南的大小事情倒也瞒不过我。复社成立不久,既获小冬临的美誉,难道是浪得虚名?”
“这……”张溥面色一红,“恩师面前有什么话不可讲?复社自尹山大会成立以来,社员都是一些没有功名的寒士,终日研讨时文,心无旁骛,想着早登天子堂,比不得冬临书院的那些缙绅耆老,实在是白璧无瑕。所谓小冬临,不过是友朋们的抬爱,算不得数的。恩师想必知道泾阳先生曾撰有一联语:‘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冬临诸老们倡实学以救世,视天下为己任,因此声声入耳、事事关心乃势之必然。我们复社后生小子自叹弗如,故当日尹山大会时,共订盟规:毋从匪彝,毋非圣书,毋违老成人;毋矜己长,毋形彼短;毋巧言乱政,毋干进辱身。实在是不想做出位之思。”
“天如,你恁客气了。首揆不过试探你的抱负,何必闪烁其辞!”伍昌时在一旁十分焦急,怕他风骨太硬一味争辩下去,弄巧成拙,忙辩解道:“泾阳先生此联语一出,风行海内。天下人看来,都以为其心怀抱负可谓大矣,但学生以为不免有关心太过之嫌。”
“关心太过,此话何意?”邹延儒微微侧一下身子,看着有些矮胖的伍昌时,“这位是……”
“晚生伍昌时,草字来之。浙江嘉兴府人氏,去年中了举人。”伍昌时见邹延儒并无不屑之色,不慌不忙,侃侃而谈:“世上有大抱负的人,往往不懂得变通,以固守学问道德与人为难,冬临诸君子一概难免。以致内阁所是,外论必以为非;内阁所非,外论必以为是。朝野相异,百姓不知其所从,人心焉能不大坏!济世利人的旨趣岂不落了空?复社虽给人称作小冬临,也讲求经世济用,但对窗外风雨,却是该入耳者入耳、该关心者关心,不敢只知讽议朝政、品评公卿。”
“好个‘该入耳者入耳、该关心者关心’!天如,你不必皱什么眉头,这段故事我也知道,乃是前朝的阁臣王荆石规劝顾泾阳时所言。不料顾泾阳却极不赞同,反驳说外论所是,内阁必以为非;外论所非,内阁必以为是。我记得王阁老是娄江人,是你的乡先辈吧!”邹延儒不等张溥应承,接着道:“天如,你们的心思我也能够猜测出一二。复社的声势虽说不算小,但若只是一味地研讨文艺,再进一步就难了。若能学优而仕,境况自然会大不相同。近日有人给皇上进谗取缔复社,我回奏皇上讲学论文乃是太平盛事,禁它做甚?皇上的念头倒是有些转了!其实习文也罢,习武也罢,都是不虚此生,想要有所为于世,而不能寂寂填沟壑。圣人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不然岂不是有负父母师友的栽培?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其实权势能治人,也能自保。”
张溥见邹延儒折节下士,语意殷殷,戒备之心顿减,想到自己三十岁才中进士,比起伍伟业已拖延了七年,隐隐有些惭愧,慨叹道:“学生早有为朝廷出力之心,虽蹉跎至今,忽忽已届而立,终算有了报国的门径。”
“门径?其实不过入门而已。要想登堂入室,还需际遇和工夫。天如,你有什么打算?”邹延儒的问话令张溥一怔,没想到他竟如此直接,但又语含关切之意,于是沉吟道:“学生此次名列三甲,前途怕是难料。”
“按照我朝成例,状元例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榜眼、探花例授编修,正七品,品级不高,却极清贵,非翰林不入内阁嘛!二、三甲进士想进翰林院还要经馆选。天如,以你的文章,入翰林院做个庶吉士不难。”邹延儒打包票。
能馆选翰林院庶吉士自然是条上好的出路,做了庶吉士,便有了入阁拜相的资本,以故翰林院庶吉士被视为储相,成为人人都眼热的职位。张溥心下感激,谢道:“恩师抬举,感念莫名。只怕学生历练不足,当不得恩师栽培。”
“得天下英才,也是人生的幸事,你们不必谢我。”邹延儒喝了一口茶,“听说复社费用极是拮据,尹山大会多是吴江县令熊开元资助的?”
“还有几个家境殷富的弟子捐了些银子,堪堪够花销的。”张溥想起许多贫寒的社友自备川资赶赴尹山,却无力资助他们,心头又热又酸。
邹延儒叹息:“靠人捐助不是长久之计。”
“恩师所言极是。尹山大会后,我们精选了时文制艺的一些篇章,汇集各社的文章编为《国表》,我又将永乐朝敕编的《历代名臣奏议》加以删节,委托几家书铺代刻代售,收入也颇可观。此次会试的妙文也想选编成集子,先将梅村应试的文章合编成一册,已交与了书坊刊印,不日还要编选《国表》二集。”张溥告诉邹延儒。
邹延儒耸了一下眉头:“温阁老命五城兵马司查了那家书坊,追问书坊老板怎样得到的会试文章,还有那八字御批。那书贾咬牙不吐一个字,五城兵马司便将那些书板封存。其实这家书坊与宫里大有渊源,我已命五城兵马司放人,退还书板,不再追查深究此事。”
“那书贾已讨去学生的序文,说要正大光明地卖。事情这么一闹,瞩目的人更多了,想必卖得更好。”张溥回答。
“只要与朝廷气息相通,这些都是小事,你们可放胆去做。若用度再有不足,我可捐助一些。”邹延儒看着伍昌时、腾子龙:“你们的文章我业已看过,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此科不中,倒也不十分打紧,你俩都还年轻,不必急于一时,再历练几年,中个头甲未必是什么难事。我这里书札往来极多,人手一时不够,想请个幕宾,你们可愿意留下?”
入首辅之门做幕宾,历练长见识不说,请托通关节的势必也不在少数,银子自是不愁了,若夤得机缘,捐个功名,也是与举业殊途同归的。伍昌时忙说道:“我遭双亲捐弃,已了无牵挂,愿意侍奉左右。卧子,你怎样打算?”
腾子龙也有些动心,京师人文荟萃,天下名儒硕学云集,在相府司职书札奏折,事近机要密勿,日后殿试策问不难言之有物、对症下药,但老母在堂,还要奉养尽孝,只得拱手道:“我早失怙养,赖老母抚育,此次千里迢迢赴京会试,离家已是久了,不敢再淹留拖延,只得有负首揆大人的美意,还请俯恤。”
“父母在,不远游。乃是人之常情,没有人怪的。”邹延儒仰身向后靠了,摸着秀美的髭须,两眼微微眯起,脸上满是笑意。
“你回去也好,一来好生侍奉慈母,二来正可潜心时文,以利再战。”张溥宽慰完腾子龙,起身打躬道:“首揆大人,我们叨扰太过了。”
“那就不留你们多谈了。好在今后能常见面,不然秉烛长谈,也可领教你们后生的锐气。”邹延儒笑吟吟地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