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延儒连夜递牌子入宫,将伍伟业的卷子送呈御览。舒遒愐没有见他,只将伍伟业的朱卷留下。邹延儒回府后惴惴不安,夜深才歇息,预备明日一早上朝探听,不料第二天竟病了,身子忽冷忽热,他躺在紫檀围子黄花梨罗汉床上烦躁难耐,他的同胞哥哥邹素儒与几个门客李元功、蒋福昌、董献廷及郎中景韶都聚在好春轩里陪他聊天说话解闷儿。
日色向晚,邹夫人提着食盒进来,见都是穿门过府的常客,也不避讳,径自走到床头,打开食盒,取出一钵香软的糯米粥,亲手喂给邹延儒吃。
邹夫人是昆陵人,邹延儒及第之前,二人便有婚约,只是邹家境贫寒,数年不能具礼纳采,遑论迎娶。邹夫人的妹妹嫁得豪富之家,行聘之日,铺张扬厉,极尽奢华,邹夫人却若无其事地做着她的女红,后来邹延儒落魄科场,仍旧白丁身份,邹夫人得了消息,依然不声不响做针线,没有半句怨言。邹延儒二十岁中了举人,得意异常,急欲成亲,邹夫人劝他仍须求进,邹延儒愧怍难当,远赴燕京,再战礼闱,连中两榜,会试、殿试俱为第一,神宗皇帝钦点为头名状元,闻知状元家贫,特派官员为其行聘,恩赐归乡亲迎完婚,途经之处,郡守县令迎送道旁,荣耀无比,邹夫人贤惠之名一时之间乡里尽知。
邹夫人服侍邹延儒吃完,收拾食盒退下。邹延儒吃得浑身冒汗、燥热难当,正准备解衣擦拭,门外进来一人:“汗未出透,大意不得。”
邹延儒听得耳熟,探身一看,赫然见舒遒愐一身月白道袍,手里拿一柄苏式的竹骨折扇,顾盼进来,身后紧跟着一个略显矮胖的小太监。
“皇上!”邹延儒急忙挣扎起身,“微臣本该到门口跪接的,看门的奴才真是越来越不懂礼数了……”
“是朕不教他们禀报的。”舒遒愐已到床边,伸手在邹延儒的肩头一按:“你是病人,不必拘礼。”
邹延儒诚惶诚恐地披着大氅起身,张罗着将云纹翘头案后的黄花梨靠背圈椅搬到亭花厅中央,权当宝座。舒遒愐含笑坐了,屋里的其他众人早已跪伏在地,咫尺天颜,既惊且喜。舒遒愐让众人免礼,众人谢恩后告退。
“先生此刻觉得如何?太医可曾开了方子?”舒遒愐关切地询问。
“皇上天恩,微臣感铭五内。太医早已来过,微臣依方吃药,病轻了许多,方才微臣与几个门客还在感念皇上的恩德,微臣就是死一百次也无法回报得万一。”邹延儒眼含热泪,朝门口招手:“景韶,你回来讲给皇上听,免得圣心悬念。”
“原来先生府上备着郎中。”舒遒愐望向景韶。
“草民微末之技,不敢有污圣听。”景韶赶紧转身跪禀,“邹阁老的病乃是劳累过度所致,因其幼年之时用功太苦,劳损过甚而生宿疾。天有六淫,风、寒、暑、湿、燥、火,而风为百病之长。春阳初生,乍寒乍热,春气所攻,风寒相合,宿病发动,以致体热头昏。这等病症其实多源于冬至后夜半一阳生之日,有的人体魄素健,有的人保养得法,便可无事。否则春夏之交,衣裳加减不当,便成此风寒之症。春风如刀能透骨,不可不防!谚云:避风如避箭,避色如避乱,加减逐时衣,少餐申后饭。”他难得睹见天颜,有心卖弄本领,不避烦琐,说得极为详细,“依草民来看,邹阁老的病并无大碍,用几日牛黄解毒丸、紫雪丹、杏苏散三剂清毒退热,卧床静养,不日便可痊愈。”
“朕还以为你是什么心病,郁结在胸,难以排遣。其实主考会试也不是件轻松的差使,费神苦熬不说,请托人情也总难免。谁都有私心,只是要先国家而后其余,如此便是忠臣。朕不用访查,但见所取的状元、榜眼、探花都不是浪得虚名的无能之辈,其中便没有徇私舞弊。”舒遒愐寥寥数语,淡淡说出,人情世故竟极为透彻练达,看似平常,在邹延儒听来却犹如暮鼓晨钟一般敲入心扉,其中的深意他自然明白。
舒遒愐爱好八股,自己也屡屡动手写作,连夜看了伍伟业的朱卷,发现其果然出色,破題、承題、起讲、提比、虚比、中比、后比和大结八段连绵缜密,不足五百字的文章立意深远,一手馆阁体的小楷雍容典雅,心中的猜疑随之烟消云散,这样的文章取为会元绝非侥幸,看来此科果然得人。又见他的年龄不过二十三岁,那末后所写“身家清白,身中面白无须”,虽是多年的套语,年少英才,也该是翩翩佳公子一流的人物,舒遒愐欣喜异常,写下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的八字评语。一早又得到郑高升的密报,没有侦查到任何蛛丝马迹,越发自信评判不差。
“皇上如此知微臣的心,微臣就是肝脑涂地……”邹延儒感激涕零,哽咽难语,揣摩舒遒愐应该别有他事,偷偷挥手教景韶退下,一个小丫鬟奉上香茶。
舒遒愐四下扫视一眼,发现客堂虽不甚阔大,彩绘梁栋却极尽藻饰,家具俱是清一色的黄花梨木,无不精致,四壁上挂着宋元书画真迹。绘着牡丹图样的雕漆茶桌上有一套小巧的紫砂壶,旁边的小矮方凳上是一局尚未下完的残棋,棋局四周有一条春凳和几把官帽椅,想必对弈时观者不少。舒遒愐也喜好手谈之道,闲暇时常与严秀英下围棋,多有胜绩,见书房陈设得精雅异常,笑道:“所谓‘斋欲深,槛欲曲,树欲疏,萝薜欲青垂几席栏杆,窗窦欲净如秋水,榻上欲有烟云气,墨池笔床时泛花香’,精雅倒是有了,只是在此谈论庙堂之事却显狭小了些,容不下几个人。”
邹延儒自从当上首辅便着手扩建了私宅,整座宅子不算后花园,总共两进的大四合院,府门两重,大门三楹,二门五楹,厅堂、厢房、耳房、影壁、游廊、垂花门、甬路、后罩楼一应俱全,影壁、屏风、花墙、漏窗雕着鹤鹿同春、松鹤同春、莲花牡丹、松竹梅岁寒三友、福禄寿喜的图案,皆出于园冶名手雕琢,好春轩拓为七楹,硬山卷棚顶,出廊抱厦,什锦花窗。主人骤贵,院子簇新,越发显得整洁气派。邹延儒听舒遒愐还说狭小,摸不准他言语中究竟何意,不敢贸然搭言,嘴里咿咿喔喔,讪讪而笑。
舒遒愐想起陕西巡按御史应期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折,转了话題:“内阁票拟的那些弹劾杨鹤的奏章,朕都看过了。说杨鹤纵寇养寇,都是皮相之谈,其实杨鹤也不易,他素不习兵,手下又没有多少心腹的将士,征剿实难呐!朕是不是选错了人?”
“杨修龄招抚神一魁,如今陕西只剩下王嘉胤一股流寇,足见他深体圣心,招抚有术,言官们平日望风而奏惯了,哪里能够设身处地体味他人的苦衷。古人云: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皇上何必往心里去?大凡做事,众口一词终是少数,也未必就是幸事,只要事情做好了,那些别调异词自然息了。”邹延儒本来痰火颇盛,气息不畅,接连讲了一大堆的话,胸闷气喘得有心要咳,又怕在君前失仪,强自隐忍,面色涨得绯红。
“嗯,道理倒是这个道理,朕原本也没将那些言官的话放在心上,若他们说得可行,何必派杨鹤千里迢迢地远赴陕西?下道或抚或杀的旨意不就行?哈哈……”舒遒愐连笑几声,又皱眉道:“只是陕西官员若也弹劾,先生怎样看?”
“微臣并未见有陕西呈上的此类奏折。”邹延儒回答。
舒遒愐告诉邹延儒:“你主考期间,陕西巡按御史应期送来加急密折,弹劾杨鹤曲意招抚,滥发免死牌票,贼人阳顺阴逆,不只抢掠如故,甚至欺压官兵,陕西虽得暂时平安,其实人心浮动,不久恐生变故,怕是无法收拾。”
邹延儒见舒遒愐言辞之中多有忧虑,端茶喝了一口,喉咙间便觉通畅了许多:“杨修龄想是见皇上屡次严旨安抚,惟恐皇恩不能泽及那些子民。”
舒遒愐摇头轻叹:“推恩过宽,施得太滥,过犹不及,无补于事,毕竟是书生之见。”
“趁贼焰未炽,可要变抚为剿?”邹延儒试探道,话一出口,便觉不妥——皇上圣旨已下,朝令夕改,岂不贻笑天下?
“轻改方略,不利安抚人心,前方将士也无所措手足。其实对付陕西民变,不外乎征剿、招抚、赈济三策,一味征剿,便将乱民逼上了绝路,他们必会死拼狠斗;一味招抚,便会示人以弱,助长他们的气焰;惟有征剿、招抚并用,才可奏效。这都不难,难在平乱以后如何安置他们。”舒遒愐果然不以为然,起身踱到门边,看着院中那棵铁色的枣树,隐约显现出了一抹新绿,想起御花园里本也有棵枣树,花开的时节,甜香随着熏风飘进来,极是醉人,不由得深吸口气:“那些乱民本来就没有什么家产,贫极从贼,在外漂泊多时,不用说田地荒芜,就是存身的茅屋草舍恐怕也已坍塌破败了,遣散安插,总得教他们有个立足的地,这要用银钱,陕西的边兵人吃马喂也耗费粮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