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六日,何如宠、徐光启带领李明睿、薛国观、倪元璐等帘官提前三天进驻了顺天府贡院,邹延儒身居首揆,特地请旨留阁办公,等二月八日再一早入场。
二月七日,过了午时,邹延儒将钱象坤请到首辅值房,密谈了半个时辰,才回府预备入院,温体仁、宗达见他出阁,忙一齐过来相送。
二月初九,是会试依例定下入闱的日子,本日考第一场,三日后考第二场,再三日考第三场。四更刚过,邹延儒冠带朝服坐着青幔大轿赶往贡院。
顺天府贡院座落在京城东南角崇文门内观星台西北,永乐十三年在元代礼部衙门旧址上改建而成,此后一直是朝廷抡才大典的重地,经过多次修葺扩建,连绵成片,规模宏伟壮观。贡院坐北朝南,四周围以高墙,门有五楹,大门上方大书“贡院”,正中高悬“天开文运”泥金大匾。门分三重,最外面的门称头门。第二道称仪门,前有盘龙大照壁,背面是贴金榜之处。第三道便是天下艳称的龙门,非考生莫入,送考的人到此止步。后面依次是明远楼、致公堂、内龙门、聚魁堂、会经堂、二十房等处,还有监临、提调、监试、考试四房,弥封、誊录、对读、供给四所。大门外东西两侧建起“明经取士”、“为国求贤”两个石牌坊,外有东、西辕门,大仲春刚过,夜长昼短,将近五更,天色尚黑。邹延儒的青幔大轿还没到贡院大门,远远就看见贡院东街、贡院西街、贡院头条、贡院二条、贡院三条,还有鲤鱼胡同、笔管胡同、驴蹄子胡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有如汤沸,卖吃喝的、卖文房四宝的……在街道边、胡同口摆得满满的,吆喝声、说话声响成一片。三三两两的举子顾不得春寒料峭,提着考篮早早地赶来。邹延儒下轿之后打发轿子回府,脱掉官服,只带了一个长随,趁着夜幕挤入人群。
寒星满天,斗柄倒旋,穿过路南隔街的鲤鱼胡同,来到贡院东街,见一个年轻举子似在与一个摊贩讨价:“就这样一幅小小的画儿,又是木版刷印的,竟要一钱银子?一钱银子能买多少张纸?”
“相公不可这样说话,小人一年也只这几日的买卖,这大冷的天,起早摸黑的,若没甚利钱,何不待在热炕头守着老婆,还巴巴地到这里受苦?一钱银子讨个口彩,图个吉利,也值了。若是相公高中了,银子还少了这一钱?就是几千两、几万两也有的。”那小贩喋喋不休,一口的京腔京韵,言辞之密水泼不进,那举子一时竟插不上嘴,见小贩住了口,才问:“你这画上画个蓝面小鬼,一手捧墨,一手执笔,有什么讲究?”
“哎呀!我的大老爷,这你能不懂?小人却不信!哦!是了,大爷是想讨个口彩,那小人就讲给大爷听——这画有个名目,叫‘魁星踢斗图’,你看上面有个蓝面小鬼,一手捧墨,一手执笔,单脚独立站在鳌头上,另一脚踢起,托起一个‘斗’字。连鬼带‘斗’,像个什么字?大爷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自然认识,这是一个草体‘魁’字,大爷祥瑞,魁星踢斗,独占鳌头,大吉大利。”小贩言毕,举子摸出银子递给小贩,恭敬地捧起魁星踢斗图,转身欲走却被小贩上前一把拦住,举子咆哮:“我缺你银子?说好是一钱的!”
“大爷误会了,小人不是讨要银子,这请魁星还有个说道。”小贩赔笑。
“什么说道?竟这般罗嗦!耽误了入场,我可不与你善罢干休!”举子满腹牢骚。
“大爷息怒,这魁星本是主宰科考的神祀,你看他手里那支笔,专点金榜題名人的姓名。大爷请魁星,须当面说出姓名,暗自祷告,将图带进试场,贴在号房里,包你高中。”小贩绘声绘色,举子半信半疑:“真的如此灵验?”
小贩点头如捣蒜:“心诚则灵嘛!孔老夫子都说‘祭公如公在,祭神如神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又不多花大爷的银子。”
“你也读过几天书?好!且信你一回。我祖籍南直隶苏州府太仓州,姓吴名……”举子尚未说完,有一人大呼着抢身过来:“骏公,你躲在此处做什么?教人找得好苦!”也是一身举子打扮,身形略高大一些。邹延儒心里一动,暗忖道:太仓吴家,我少年做诸生游学时曾与太仓吴琨一见如故,交谊颇深,不知此人与吴琨可有瓜葛?
那自称姓吴的举子忙将手中的图画藏入怀中,答道:“卧子兄,小弟也在找你们。”
对方拉起买画举子便走,“快,前几日你说的那人也来了,竟将这几句扶觇的诗写在灯笼上,想是欺人不知,咱去揭穿他!”
邹延儒见二人神色有几分诡秘,跟在他们身后赶往贡院外门。
贡院大门前,早已聚集了无数的举子,依次等待入场。一队兵丁刀枪明亮,巡视维持。
邹延儒见他们朝一堆人群中挤去,一些举子团团围在一处,指指点点,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地不住议论着什么灯笼、诗。
随从知道邹延儒不想挤入人群,急忙弯腰躬背,邹延儒小心地踏上去,见人群围的竟是一辆骡车,车箱外面挂着一盏硕大的白纸灯笼,赫然写着龙飞凤舞的八句诗。正不知原委,却见一个矮胖的举子朝一人拱手作揖:“原来天如先生也在呀,多日不见,风采依旧。这灯笼上的诗究竟何意?还请指教。”
“此人便是张溥?”邹延儒心里一惊,看此人身材消瘦,貌不出众,竟是人人崇敬、攘臂一呼、南北响应的复社魁首,他到底有什么本领,竟能博得大名?隆恩元年,他以恩选入太学,组成燕台社。二年,将几社、闻社、南社、应社等十六家文社合而为一,名为复社,大会尹山,声势倾动朝野,天下士林侧目。三年,又大会金陵,入社的名士高才三千余人,遍及十几个省。他不过一个新中的举人,如何会有如此的法力?“兴复古学,务为实用”,并无甚出奇之处,三千文士竟甘心听他驱遣,大可奇怪!电光火石之间,邹延儒想起张溥的许多传闻,饶有兴致地看着张溥。
张溥昨日想了半夜,也猜不出包揽状元的是怎样的人物,口气如此之大。今日三更时分,他与伍昌时、腾子龙、伍伟业预备应考之物,文具、烛火、食物,凡是闱中所需的用具,从钉锤到白泥小风炉,一应俱全,总计不下五十件之多,收拾检点妥当,早早来到贡院街。不料伍伟业失了群,他与伍昌时、腾子龙分头去找,约定在贡院门前汇合,人没找到,却见了写着那八句诗的灯笼,便多在人群里不动声色地查看。见被人认出,不敢泄露,客气道:“兄台谬赞,小弟也懵懂不知其意。”
“先生之学出入经史,融通古今,若是不知,还有何人可以教我?”对方有些失落。
“委实不知。小弟如今一门心思都放在科考上,无暇顾及其余。时辰快到了,该入场了。”张溥看见伍伟业、腾子龙凑到灯笼前面端详,怕他们一时兴起,口没遮拦地说出谜底,惹来什么是非,急忙拱拱手,拉了便走,低声叮嘱他们不要多事。
邹延儒兀自看着张溥几人,脚下的长随苦苦支撑,吃力地提醒:“老爷,辰时已过,该进科场了。”
邹延儒见天色将明,正准备退出人群,却被人一把抓住,那人呼着他的表字道:“玉绳兄,你怎么还在这里?”
邹延儒听出是自己儿女亲家陈于泰,低声告诉他:“大来,人多眼杂,此时不宜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