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伟业极佩服伍昌时的缜密心细,却又暗觉为难,多年不见了,不知先生的容貌可还如从前?不然,就要看自家的造化了。他一路走着,一路祷告,到了江西会馆,悄悄寻找了个遍,竟一无所获。难道去迟了一步?伍伟业郁闷地出了会馆,但想起未做蝇营狗苟的宵小之事,名节没有丁点污损,心下竟有几分轻松,漫步回来,天色渐晚,走到北半截胡同南口路东,隐隐传出喧哗笑语。他循声望去,见一套阔大的四合院,三间临街的门面,朝南洞开的大门,屋宇并不甚高,门上并没什么招牌字号,掉头欲走,透过门洞瞥见院内的影壁墙上有砖刻的招牌,青砖上刻着“隆盛轩”三个秀美的赵体白字,院内各房门窗大小不一,是个老字号的酒馆,离江苏会馆隔着一条巷子。伍伟业不禁踌躇起来,折腾了大半日,劳而无功,不免觉得有些羞愧,多延捱一会儿,也算尽心了。于是迈步进院,小二见他一身儒服打扮,知道是赶考的举子,引他到僻静的小房问:“大爷需要什么酒菜?”
“贵号什么菜拿手,尽管上来!酒么,就来一斤花雕。”吴伟业十分豪迈,小二却有所迟疑:“本店有爆炒腰花、清蒸干贝、蜀川辣鱼粉皮……不下十几个名目。大爷可是一个人?这些菜若全上来,未免多了。”
“不用多虑,我有银子。”伍伟业伸手取出一锭大银,轻轻放在桌上,推到小二跟前。
小二慌忙摆手:“小人岂敢嫌大爷银子少?是怕大爷一人吃不完,实在可惜。”
“不必担心,他吃不完,自会有人帮他吃。”不知何时门外站了一个手执千字牌的相士,身材矮小犹如十余岁孩童,只是相对要粗壮一些,脸上胡须稀疏,却有半尺多长,不住地朝里张望。伍伟业恼他唐突,有心呵斥,却见他相貌奇特,想到李明睿不知在何处,不如请他测问一番。于是以手招呼道:“先生请入座赐教,若算得准,酒食吃得,银子也不吝惜。”
矮相士将白幡倚墙放好,抱拳在对面坐下:“叨扰,大爷可是要问今科的运气么?”
“先生看我想算什么?”伍伟业反问。
“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使得知。山人看你忧急于色,必是遇到极为艰难的事了,灵棋、六壬推算起来太过繁复,怕你等不及。就测个字吧!烦请大爷劳动。”矮相士打开身上斜挎的大包袱,里面笔墨纸砚香炉签筒书帖纸卷一应俱全,正要预备纸笔,却被伍伟业阻拦,直接用食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士”字。
“大爷的心事怕是难成——‘士’字加‘人’为‘仕’,大爷想必是寻人的。大爷写的‘士’字又似‘之’字,此人怕是已经走了,找他实在不易。”矮相士振振有词。
伍伟业看了看桌上的“士”字,因桌面平滑,茶水不住流走,端详起来果然似个“之”字,听了矮相士的话,皱眉道:“我有个故交,多年没见了,他近年一直在京师,却不知道在哪里,我是急着想见他一面。”
“此人见到见不到没什么妨碍,大爷这么急着寻找此人,想必是要他帮忙入仕,人虽找不到,忙他还是会帮的。”矮相士宽慰。
伍伟业极其不屑:“你倒会寻人开心!找不到人,怎么帮忙?”
“大爷请看,士字加口为吉,不用你求,他自会替你说话。”矮相士用粗胖的手掌捋着细长的胡须,嘿嘿连笑几声,神情略显滑稽。
伍伟业冷哼:“这有什么奇特之处?就是刚刚入学的童子,也会用这增字法的。测字的书我见得不少,不过拆拆合合而已,能有多少奥妙?”
矮相士不以为意,拱手作揖:“大爷说的也是。测字之法由来已久,历代的奇人异士多有撰著,坊间书铺多有雕版,寻找起来也不难。这类的书无益于功名仕途,自然难登大雅之堂,天下读的人本就不多,大爷不顾失了身份翻翻这些闲书,已属大不易了。可这类书说起来,不敢说像六经那样是圣人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而写成,却也不是胡编乱造的。就说这拆字法吧,细分起来,名目颇多,有装头、接脚、穿心、包笼、破解、添笔、减笔、对关、摘字九法,乍看起来不出拆、增、减、换、借,其实运用之下,还要看个人的天资禀赋,天资禀赋不同,即便同一个字,解释也会有异的,就像大爷们做八股文一样,同一个題目也分上下高低的。大爷不可随意将它看轻了。”
伍伟业见他娓娓而言,几句话八面玲珑,无懈可击,却又点到为止,给自家留了脸面,情知方才卤莽了,摸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谢先生吉言。烦请推算今科如何?”
“烦请大爷再写几个字。”矮相士从大包袱里取出一个小沙盘,放在伍伟业面前。
伍伟业见院内的槐树上挂着几串红艳艳的干辣椒,随手在沙盘上写了“槐”、“串”两个字。此时,小二已摆好酒菜,毕恭毕敬地斟满了酒,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矮相士闻着屋内弥漫的菜香酒香,端起酒杯提鼻一嗅,眯起双眼“吱”的一声喝下肚,眉飞色舞地称赞:“真是好酒,肯定窖藏了不下十年。哦!你是想问今科的运气,呵!这两个字可是大吉之相——‘槐’字乃是榜上经魁,‘串’字是两个‘中’字,恭喜大爷要连中两榜了。可要想高中状元怕是不成,已经有人了。”
伍伟业甚是诧异,反问道:“会试尚未开考,遑论殿试?怎么会有人中了状元,谁许他的?”
矮相士诡秘地笑了:“天机不可泄露。”
“总不能空穴来风、了无痕迹吧?”伍伟业仍旧不死心。
“昨日山人在一家会馆,大爷也不必追问是哪家,在那家会馆里,山人扶觇请仙,已是代天许了。仙人指点的不是平常的绝句,却是八句古诗……”矮相士看着伍伟业冷笑不止,知他不信,闭眼吟道:“六经蕴藉胸中久,一剑十年磨在手。杏花头上一枝横,恐泄天机莫露口。一点累累大如斗,掩却半妆何所有。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
“这就许了状元?”伍伟业将八句诗仔细记下,不知何意,心中一阵怆然。
“天机不可泄露,你自去体味吧!”矮相士拿起桌上的一两银子,执幡而去。
伍伟业目送他出了大门,想着他吟的那八句诗,无心吃饭,回到了会馆。
夜色已重,红烛高烧。
张溥、伍昌时、腾子龙三人正围炉喝茶,伍伟业走进屋子,想是坐等他的消息,听说没有找到李明睿,腾子龙大呼可惜。
伍昌时城府极深,一声不响,脸上看不出喜怒之色。
张溥也不埋怨,反倒安慰:“天意如此,不可强求。”
伍伟业暗叫惭愧,想起今日的奇遇,简要说了一遍。四人沉吟良久,张溥拊掌:“我知道这首诗的意思了!这是一首藏头拆字诗,可用离合增损法破解,首二句‘六’、‘一’、‘十’合‘辛’字,三四句‘杏’字去‘口’加一横为‘未’字,五六句‘半妆’加‘一点大’为‘状’字,七句‘完’字去头为‘元’字,合起来便是‘辛未状元’四字——这首诗应在谁身上?”
“那相士缄口不说。”伍伟业回答。
“江湖术士说些吉利的话儿,不过是讨口饭吃,本算不得什么数,何必管他?”腾子龙不以为然。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冥冥之中,或有天数。”张溥转而望向一直闷头不语的伍昌时,“来之,你以为如何?”
“我?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若果真灵验如此,怕是大有文章了。看来不少人下了书外的工夫,大意不得。”伍昌时心头沉重,脸上隐隐现出一丝失望之色。
“尽人事而听天命,未必无望!”张溥拍案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