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延儒回到石虎胡同的宅子,总管邹闻郁毕恭毕敬地来到轿厅迎接,掀帘子伺候邹延儒下轿。自元重换死后,邹闻郁便回到邹府不再担任副总兵。
“许先生可在?”邹延儒一边往好春轩走一边询问。
“在。”邹闻郁鸡啄米似地点头,“估摸着老爷快回府了,才进去一会儿,大爷等人陪着在里面品茶呢!”
“我有事与许先生商议,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出入。有人过府拜访,一概不见。”邹延儒吩咐完毕,头也不回地迈步进入好春轩。
此时此刻,好春轩里笑语喧哗,邹延儒的同胞哥哥邹素儒与门客李元功、蒋福昌、董献廷正在陪着一个白髯老者品茗闲话,邹延儒上前向老者深揖一礼,老者抚髯而笑。
邹素儒跳起身:“玉绳,你回来得正好,许先生方才出了个上联,我们几个都在冥思苦想,对不成句。”
“实在太难了。”董献廷摇头叹息,见李元功、蒋福昌两人兀自闷头沉思,劝道:“省省脑子吧!惯对对子的来了,还要逞强么?”
邹延儒在黄花梨靠背圈椅上坐下:“夫子出了什么联语?”
老者回答:“山人方才见他们坐等得清闲,便出‘黑白难分,教我怎知南北’一联,本就是在玩游戏,对不对也无所谓。”
邹延儒闭目沉思,不多时,睁开双眼:“青黄不接,向你借点东西。老师看可熨贴?”
“妙!”老者啧啧称赞,其他几人也纷纷喝彩,董献廷却疑惑不解:“为什么世人都说买东西而不说买南北?”
邹素儒蹙眉:“你这不是胡扯抬杠吗?多年的老话,都这么说惯了。不信你问许先生,他老人家渊博似海,什么都懂。”
老者含笑不语,见邹延儒目光有些游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问:“玉绳,你可是有什么大事要商议?”
众人急忙噤声。
这老者穿着烟色直身,戴顶逍遥巾,并不见什么出奇之处,但众人神色之间对他却极其敬佩,因为他是邹延儒的老师许太眉。许太眉本是当世有名的隐士,隐居太湖马迹山,才智超群,学识渊博,孤虛、风角、日者、灵台之学莫不涉猎,四书五经倒背如流。邹延儒高中状元衣锦返乡,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蹬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听说了许太眉的大名,布衣长衫,挟把油纸伞,只带书僮邹闻郁,冒着濛濛梅雨,前往拜师。许太眉推说隐居惯了,不愿再入红尘,端出一盘红红的大枣款待,笑言:“周生既折蟾桂,文思天下独步,以此物为主题作诗一首如何?”红枣本生在江北,在江南算是罕见之物,邹延儒取一枚吃了,吐出一个两头尖尖的枣核,拱手道:“长者有命不敢辞。”即席吟颂:“红绸祆祆核小小,进到衙门走一遭。骨头全被扔出来,肉让众官吃尽了。”咏物观志,许太眉听了心里暗惊,此诗言语俚俗,却大有担荷天下苦痛舍生取义的旨趣,当即便立刻写了“取法乎中”四个字,说道:“你今后的仕途都在此四字上,这四字体会得好,到时不用你来请,山人定去寻你。”邹延儒谨记在心,历经迈厉、千喜两朝,阉党、冬临两不得罪,若即若离,由少詹事到礼部右侍郎,再拜东阁大学士,终至首辅,成了百僚之长。许太眉果然不负前约,葛袍竹杖芒鞋飘然进京,邹延儒命人专门收拾出一个小跨院供老师落脚居住,转瞬间,许太眉来京已半年有余。
邹延儒最服膺东晋名相谢安处变不惊的气度,不想扫了众人的兴致,轻咳一声:“这并不难。依五行之说,南属火,北属水,叩人门户借个火吃碗水,没有不给的,无须交易;而东属木,西属金,都是有质之物,须经买卖才能成交,因此只能说买东西而不能称买南北。献廷,此说还合情理么?”他见众人纷纷颔首,才言归正传:“春闱开科在即,温乌程有意公举学生主考此科,学生不知他何意,回来请教夫子。”
事情既奇怪又仓促,许太眉也觉懵然无绪,沉吟道:“次辅主考春闱是历朝因袭下来的成例,借为皇上网罗天下英才而培植势力,乃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却反而推脱,实在不合人情,其心叵测,不可不防。”
“燕京贡院年久失修,户部太仓又拿不出银子,他会不会是因此畏难?”邹延儒问。
“区区几万两银子就是各省的巡抚也难不住,何况堂堂阁臣?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既不肯任主考,必是意在取熊掌。”许太眉揣测。
“什么是熊掌?”邹延儒身体前倾,其他四人也侧耳静听,生怕漏掉一个字,许太眉却无法直接回答:“暂不清楚,只好坐观其变,以静制动了。”
“夫子的意思是应下来,还是推掉?”邹延儒又问。
“应不应下来,还要看皇上的意思。只要凡事多加小心,不要授人以柄,量无大碍。”许太眉语气颇为自负,“玉绳你别怕,老朽推算你的流年并无灾祸之相。”
“去吧!相爷主考春闱,天下多少举子奔走门下,银子不是水一般地流进来?我那珠宝店怕都多了不少的生意呢!”董献廷欣喜得搓手欢叫,仿佛金银珠宝已如山地堆在了面前。
“若学生主考春闱,温乌程势必暂代学生署理阁务,学生去阁日久,怕猝生变故应对不及。”邹延儒面带忧色,随即横了一眼董献廷:“近日必要收敛些,不要伸手过长,只顾银子不顾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真出了事,谁也保不住你!你们且下去吧,不要在此多嘴了!”
邹素儒、李元功、蒋福昌、董献廷四人尴尬地退出好春轩,许太眉抬眸问:“阁里近日有什么要务?”
“九边兵饷,陕西民变,江南复社……”邹延儒答到一半就被 许太眉打断:“这些都是外事,朝中有什么大事?”
“春闱开科取士,议定吏部尚书、刑部尚书人选……”邹延儒答到一半又被许太眉打断:“不必再说,山人知道什么是熊掌了。”
邹延儒见许太眉如入深山采药的郎中看到了一株千年的灵芝仙草般将两眼眯成一条细缝,便向他请教:“什么事竟比网罗人才还紧要?”
“大冢宰。”许太眉暗自冷笑,口中一字一顿地答道,“选才不如用人,温体仁果然高明!不过你也不必太过于将此事放在心上,他多个吏部尚书做帮手,分量还是轻,你只要在票拟上多驳上几次,他们便嚣张不得了。”
邹延儒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