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犹重,暖阁里的红罗炭火烧得热烘烘的,惹人困倦。
自后金兵退走辽东,元重换凌迟而死,舒遒愐独坐之时常觉百忧集结,万绪纷来:后金兵不知何时再来进犯,辽东缺少良将;陕西民变蜂起,平定无期;江南复社声势日大,议论朝政,抨击时弊……元重换一案虽已了结,可不曾想到牵扯如此之巨大深广,半年以来,阁臣走马灯似地换了三个——回顾君臣相处的这些日子,三个人的无奈去职令他甚觉可惜:韩良老成持重,有心破朋党之弊,到头来却落得两方不讨好,又与钱龙锡齐受元重换牵连,让人失落,即便依然重用,群僚暗怀不服,他们也不能自安于位,根本指望不上;成基命做了几日首辅,却是一副清流的体态,不知变通。唉,又想起了元重换,其实他还是个难得的将才,可是一再请军需器械,置办起来着实不易,因此得罪了那么多同僚。京城首遭兵火,大片皇戚贵畹的庄园别业毁于一炬,以致羁押诏狱半年,满朝文武大臣轮番上本弹劾,就是想赦免他也觉为难。中秋既望之夜,元重换的人头悄然失踪,没过几天,东厂的番子便打探出是元重换的仆人佘义士,趁着乌云掩月,将人头埋在了广渠门内的广东义园里,搭个草庐守护。埋就埋了,好歹君臣一场。其实心里依旧余恨难消,毕竟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围了都城,如此奇耻大辱,实在教人又羞又愤。
舒遒愐透过东暖阁的花窗看到外面的天色仍有几分阴霾,懒懒地仰倒在宽大的龙椅上小寐,朦胧之中又看到广渠门外的那场恶战,杀声震天,惊得身子一摇,登时醒来,却见郑高升急匆匆地从外间进来:“万岁爷可是有事召唤奴才?”
舒遒愐伸手一摸,满头是汗,便吩咐道:“拧个手巾来!”
郑高升赶忙拧了温热的湿手巾递上来,伺候舒遒愐擦拭完,笑嘻嘻地问:“莫非是这红罗炭烧得太旺了?需不需要奴才打开帘子?”
“是有些热,但不必打开帘子——外头有什么事要奏么?”舒遒愐一心扑在朝政,郑高升也变得严肃认真:“方才周阁老命人送来几份折子节略,但奴才见万岁爷正在打盹,所以没敢惊扰,万岁爷这会想看么?”
“呈上来吧!”舒遒愐洁面后精神为之一振,接过工笔誊清的节略细看,心里隐隐有几分不快——这些奏本都是极紧要的事,断不能写成节略的,将节略一按,抬眼道:“小升子,命内阁呈原奏本来!”
“启禀万岁爷,刚刚奴才往内阁传旨,周阁老还估摸着万岁爷要看原本,嘱咐奴才代奏,那几个奏本内阁一直还没有票拟,故此才写成节略。”郑高升毕恭毕敬地告诉舒遒愐。
“哦,请周先生来。”舒遒愐虽不愿大小臣工们揣摩上意,曲媚逢迎,却惟独赏识邹延儒的这份小心,做人主的最怕专擅罔上的权臣,他理会得太祖高皇帝事必躬亲的苦心,有意栽培一个君臣相得的治世辅臣。初次见邹延儒便惊叹此人仪表超群、谈吐文雅,当下生出了但凡圣主必有非常辅臣的念头,邹延儒因此机缘,由礼部侍郎升东阁大学士,参预机要,不久,韩良、钱龙锡、成基命先后去职,邹延儒一跃而为首辅。
邹延儒随着郑高升进殿,跪在早已铺好的红呢拜垫上叩头:“微臣邹延儒恭请圣安。微臣已有日子没见着皇上了,皇上英姿犹胜往日。”
“先生近前来坐,朕今日有几件事情想要请教。”舒遒愐发话,一名小内侍忙搬杌子过来,邹延儒仄身坐下:“微臣惶恐,不敢当请教二字。”
“节略上所言大凌河筑城、提拔彭诚、春闱开科诸事,语焉不详,为何不见内阁票拟的原本?”舒遒愐问。
“微臣也有心奏禀皇上——关于第一件事,微臣近几日召吏部、户部、兵部、礼部内阁会揖,本兵梁廷栋力主筑城守备,可筑城要花费三万两银子,户部一直亏空,筹措艰难,以致犹豫难决。”邹延儒向舒遒愐解释。
“此事可紧要?”舒遒愐又问。
“大凌河古称白狼水,后又称龙水、凌水,直到我朝才改此名。大凌河两岸多是高山峻岭,若筑城于此,易守难攻,便可屏障锦州。孙高阳奉旨出关东巡,见大凌河残垣断壁、破败不堪,与辽东巡抚丘禾嘉上了联名公折。据辽东谍骑飞报,后金爱新觉罗·遑太积极有攻锦州之意,若此城不修,后金铁骑便可直踏锦州城下。”邹延儒过目成诵,将众人的折子撮其精华,侃侃而谈。
“筑城银子你命户部想办法,帑银朕不是舍不得,但担心此例屡开,伸手的过多过滥。”舒遒愐一谈到后金就会面色凝重,喝了一口茶,神态稍缓:“彭诚这个人你可知道?”
邹延儒颔首:“微臣知道一二。此人是福建泉州府南安县人,迈厉四十四年进士,做过刑部主事、两浙提学道佥事,千喜七年任督粮道参议。”
“朝臣们举荐他任巡抚,先生以为如何?”舒遒愐征求邹延儒的意见。
“这……”邹延儒目光偷偷扫过舒遒愐,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思忖片刻后回复:“彭诚一介刀笔小吏,骤然由从四品的粮道参议荣升从二品的巡抚,似乎有些太快了,恐招物议。”
舒遒愐不以为然:“戡乱急需此等人才,时势造英雄,该用不必迟疑。”
“微臣下去就拟旨。”邹延儒答应道,“关于今年的春闱,礼部上了公折,微臣想这是皇上登极以来首度再开抡才大典,后金兵犯京畿,停办了一科,此次春闱重开必要办得隆重些,贡院也需修缮,至少需要五万两。”
“隆重未必多花费,多花费也未必就隆重了。抡才大典要在取才,必要公允,杜绝舞弊,其他倒在其次。停开一科,人才聚集更多,取舍不易呀!”舒遒愐停茶不喝,缓缓说道:“朕知道你们做臣子的也难,每年九边兵饷加上内廷供奉、各边抚赏及不时之需,太仓银随解随出,不光没有积蓄,年年都亏空二百多万两,还不算历年积欠的几百万两兵饷。辽东、陕西是朝廷心腹大患,今后万万拖欠不得,户部毕自严曾有专折论及开源节流,开列十二事,增盐引,议鼓铸,括杂税,核隐田,税寺产,核牙行,停修仓廒,止葺公署,南马协济,崇文铺税,京运拨兑,板木折价。法子都可行,只是不免敲民骨髓。朕这些日子思虑着该催缴各省府历年积欠的赋税,虽说收缴起来缓慢吃力,不能救急,但终究是根本之策。那些积欠若能解归太仓,户部就不用天天喊穷了。”
“皇上圣见,洞彻万里。各省府藩库大多入不敷出,兼以积欠数额极大,派员下去催缴,急切之间见功也难。多年的积欠是历任官员经手的,却要现任的官员偿还,哪里去弄银子?不如网开一面,先朝积欠的赋税尽情蠲免,近四年的如数上缴,免得各省府畏难观望,嘴上答应得痛快,背地里虚与委蛇。”邹延儒建议。
“近四年的积欠赋税还不足用度,前些日子本兵梁廷栋有折子陈说加派辽饷,朕因兹事体大,留中压下了。先生喝茶。”舒遒愐把盏示意,从几案上的红木匣子里拿出折子,“他所说诚非虚言,今日民穷之故,惟在官贪。使贪风不除,即不加派,民愁苦自若;使贪风一息,即再加派,民欢欣自若。”
“皇上时刻以天下万民为念,不忍使之多受其苦,足见圣德。古人云:君瘦而天下必肥。今日的情形,太仓空虚,实是藏富于民,以各地官员推论,朝觐、考满、行取、推升,使银子少说也要五六千两;巡按、盘查、访缉、馈遗、谢荐,使银子多达两三万两,这些银子若都归了太仓,怕是盛不下了。”邹延儒站起身,神色极其恭敬,即便有几句谀辞也说得堂皇正大。
舒遒愐提笔在折子上批朱,慨叹道:“累及吾民,朕终觉不安。就交户部商议,如何加派,加派多少,上个条陈。”
邹延儒退回值房,未及好生喝上一口茶,喘息片刻,次辅文渊阁大学士温体仁含笑进来打躬:“首辅,圣躬安否?”
邹延儒心知他来探听消息,心下极觉不耐烦,但温体仁掌礼部时曾是自己的上司,不好冷头冷面地晾他,何况他又先向皇上请安,微呷了一口捧在手中的热茶,随即放下略略欠身:“圣躬安康!一日不见皇上,老先生便请圣安,可是难得的忠臣呀!”又指指旁边的椅子,请他就座,书办忙着给他沏了热茶。
“首辅过誉了。”温体仁干笑两声,取茶在手,眯起两眼看着茶盏上蒸腾的热气,提鼻一吸,啧啧称赞:“好茶,好茶!”
邹延儒怕他闲扯起来,空耗了时辰,又怕遭他转弯抹角地套问什么话语,并不接言,喊着他的表字道:“长卿兄,方才听你们谈论春闱之事,可有什么高见了?”
温体仁干笑两声,连连摆手:“哪里有什么高见?不过是胡乱说说罢了,专等首辅宣皇上的口谕呢!”
“此次春闱当有个全新的气象。”邹延儒见帘子一挑,何如宠与钱象坤、宗达依次进来,忙招呼道:“我正要向各位求教。”
五个阁臣聚齐了,众人搓着手围着火炉坐下。阁臣之中,温体仁与何如宠同是迈厉二十六年进士,资历最老,钱象坤、宗达二人略晚几年,邹延儒迟至到了迈厉四十一年,却高中头名状元,荣耀无人可及,年纪轻轻才三十九岁便位极人臣,阁臣之中若论入阁的次序却是最早的,何如宠与钱象坤次之,温体仁、宗达最晚,温体仁是因为舒遒愐喜他孤立忠心才特擢位次辅,但历来的惯例都是惟重首辅,其他阁臣不过唯唯奉命而已。
邹延儒等书办添了炭火,余光瞥了一眼端坐不动的温体仁,打着哈哈道:“都坐,靠着炉子坐,没有外人,就别拘什么行迹了。我正想着请各位移步过来议议春闱之事……”他环视四位阁臣,有意停顿片刻,又喝了口茶。
温体仁见他如此拿捏,那三人却平心静气地支楞着耳朵,心下暗自冷笑,不急不躁地喝茶。
“今年春闱,皇上有意隆重,如何隆重却没明旨,颇费心思。”邹延儒放下茶盏沉吟,众人猝然之间,没有想好的法子,各自低头拧眉思虑,值房里一片寂静,只有温体仁兀自嗞嗞地品茗有声,邹延儒只好继续说道:“贡院多年不用,需修葺的地方不少,影壁、大门、二门、魁阁、号舍、大堂、二堂、后楼,这些不必细说,单说那一万多间号舍,还有主考、监临、监试、巡察以及同考、提调执事等人的千余间官房,再加上膳食、仓库、杂役、禁卫等用房以及水池、花园、桥梁、通道、岗楼,需要多少砖瓦木料?”
“砖瓦木料不必管它,算算用多少银子既可。”温体仁咽下热茶,将茶盏轻轻一放,拈着花白的胡须:“既是礼部的事,银子交由他们筹措好了。”
“礼部如何筹措?”邹延儒听他说得轻巧,心下有几分猜疑。
“太祖高皇帝丕基之初,便立了官妓之制,成祖永乐皇帝在金陵城里城外建造重译、石城、鹤鸣、醉仙、乐民、集贤、轻烟、淡粉、梅妍、柳翠、鼓腹、讴歌、南市、北市、清凉、来宾十六楼,轻眉淡粉,冶艳名姝,与众多乐户一并纳捐,每年都有一万两上下的金花银,四年下来,也有四万两了。”温体仁回答。
“还有一万两的亏空。”邹延儒提醒。
“太仓如洗,户部无可奈何,就是请旨下来,毕自严也拿不出半两银子,这些亏空找户部没用。”温体仁收住话头,慢慢吹着漂在新续热水上的茶叶,神情甚是悠然。
钱象坤睃一眼邹延儒,见他低头吃茶,恍若未闻,开口催促:“长卿兄引而不发,可是嫌首辅花红悬赏不足?”
宗达也笑着附和:“次辅不可埋没了高见。”
温体仁并不理会,诡秘一笑:“其实我也没什么筹钱的法子,不过避实就虚而已——银子既不能天上掉地下出,就不要揪着不放。皇上说要隆重,其实意在仪式与功效。愚意以为不必修缮过了头,银子有多少算多少,酌情使用,换个份量最重的主考就是了。”
众人一惊,次辅依例主考春闱,分量已是极重的,温体仁竟匪夷所思地说什么重臣,自然不是嫌次辅主考不够郑重其事,而是畏难想撂挑子。何如宠、钱象坤、宗达三人不约而同地一齐看着邹延儒。邹延儒哈哈一笑,起身说道:“玉尺量才,可是无上的功德,我倒是有心抢这个差事,可主考春闱,向有成例。若是贸然改变,须请皇上裁断。温阁老一席话,倒是出人意表,量力而行也是个切实的法子,以免大伙儿都作难。”
众人唯唯,见二人都各怀心思,不敢多言,闲话一阵,各回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