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从未得太师如此夸赞，心中喜悦溢于言表。
二人又言谈切切地叙了许多，眼见无话可说，该是告辞之际，太师忽而道：“言兮与仲陵的婚事幸而未成，不然误了她一生。只是这孩子，重情重义，怕没那么容易放下。你与言兮相熟，也聊得来，若是得空，便多去看看她，以免她沉湎往事，又伤身体。”
文彦一怔，继而对太师揖道：“是。”
眉梢眼角已抑不住地上扬。
他转身朝后园走去，脑子忽然想起父亲的话来。
——果然，没了仲陵，这一切都该是他。
方才飞去的大鸟觅食而归，逐次将食物喂给嘴巴张成簸箕状的幼鸟，投喂完后，又飞走了。
张明走上前来：“太师，药煎好了，是否要现在喝？”
太师负手默立在院子中，双眸怔怔地望着树上，忽而道：“那是个乌鸦巢？”
“是，入冬后才在这筑巢的。”
“这样冷的天，怎么还会在这？”
“许是为了孵化幼鸟，错过了迁徙，来不及南下。我们园中有小汤山那边引过来的温泉，比外面要暖些，所以常有鸟雀在此过冬避寒。”
张明见太师微皱眉头，便道：“乌鸦是不祥之物，要不我去叫人捅了去。”
太师摇手制止：“辛苦筑成一巢，何必损其立身之本。”复又抬头望着鸟巢之中，微眯眼睛，望见嗷嗷待哺的小雀儿：“乌鸦有反哺之德，是知恩的禽类，因不如喜鹊会曲意逢迎，只报忧不报喜，便被世人当做不祥之物。可它们分明也只是说了实话。”
太师收回目光，自语般轻叹了一声：“可见人呐，都不愿听实话，宁肯自欺欺人地过一辈子！”
他只叹了须臾，便嘱咐张明弄些树枝加固这乌鸦巢，好生看护，以免让风吹或雨淋坏了。
开春后落了一场春雨，路面尚且泥泞，可离京的队伍早已打点好一切，准备启程了，大用跟着去潼关换防的军队出发。
出了城门，走了几里路，经过一座凉亭，他随意扫过一眼，见亭柱旁倚着一个纤巧的身影。
小叶儿！？
大用一愣，扯了扯缰绳，兜马到亭前，下马步入亭中：“小叶儿，你怎么来了？你是来送我的吗？”
小叶儿只静静地望着他，眸光盈盈，澄澈得要滴出水一般。她抿了抿唇，片刻后垂下了头。
大用瞧着她这样，心中一抽，反安慰她道：“没事的，我这一去就当是历练了，你瞧，我爹把他最宝贝的铁抢都送给我，从前他可是碰都不让我碰，我这一次也算因祸得福了。”
他晃了晃手中那杆光秃秃的长缨枪，见小叶儿还是闷不做声，只得讪讪地笑了笑。
小叶儿抬眸看向他，打手语问道：“那些曲子，你会了吗？”
“我记得旋律，可总是吹不好。”大用搔搔后脑勺，憨憨笑道：“我真的太笨了，白让你花了那么多时间来教我。”
小叶儿默了默，俯身从亭子边的草木中摘了片叶子，坐在亭凳上，将叶片放在唇边，细细地吹起来。
曲调轻快悠扬，正是他们初遇时那首曲子。
大用坐在她旁边，安静地听她吹完，笑道：“你吹得真好听。”即刻笑容有些黯然：“只是以后难听到了。”
片刻后，他又粲然一笑：“没关系，我记得这曲调，也记得你的样子，这样就很好了。”
小叶儿咬了咬唇，探手过去牵起大用的手，用指尖在他手心缓缓写下两个字——“归来”，而后将那片绿叶放在他手心处。
大用望着掌心的绿叶，合上手掌，小心放入怀中，点点头：“你放心，我会早点回来的。”顿了会，又认真地看着她道：“谢谢你，小叶儿。”
小叶儿听了这话，却只是扁了扁嘴，别过头去，手指搅着衣摆，显然满心的不悦。
大用看着她这样，喉咙像哽了什么，几番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可忽然间，像是从哪里冒出一股力量，他挨着她坐近了些，伸臂勾住她的肩膀，揽她入怀。
小叶儿怔了会，便顺从地偎依在他怀里。
“我会记着你的。”大用哽了哽喉咙，小心又轻声地道：“我会想你的。”
怀中的人静了片刻，伸手从他胁下穿过，也回抱着他，指尖在他背后写下：“我也是。”
指尖隔着衣服划过，有些酥痒，直抵心房，引出一种浮浮荡荡的感觉，仿佛身心都是飘着的。
这种感觉从第一次见她时便有了，只是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真切而浓烈。
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大用抱着她的双臂又紧了几分，亲吻她的发丝。
“你别担心。”
怀中的人也乖巧地点了点头。
军队已经行远了，再晚就要赶不上了。
大用深吸一口气，缓缓放开小叶儿，对她道：“我该走了。”
——再不走，就真要舍不得了。
小叶儿抿唇，默默地低着头，大用见了，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髻，笑道：“不要不开心，有什么可以写信给我，我也会给你写信的。”
小叶儿点了点头。
大用转身大跨步地离开亭子，上马前仍不忘回头冲她一笑，笑容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和无畏。
缰绳勒紧，马儿扬起前蹄，一阵嘶鸣中，隐隐多了一声低唤：
“大用。”
大用浑身一震，慢慢转过头来，见小叶儿立在亭柱旁，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笑，笑容明艳生辉，一如初见时。
原来是幻听！
大用暗摇了摇头：小叶儿怎么可能会说话呢？
他立在马背上，遥遥冲着她道：“叶儿，快点回去吧，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
小叶儿点了点头，奋力地朝他挥手作别。
大用狠狠地一夹马肚，马儿撒开四蹄向前奔去，将一切都抛在后头。
一人一马隐没在山道中，最终看不见，小叶儿这才移开目光，抬头望向天空。
去年南迁的大雁正在北归，在高空排成“人”形，发出嘹亮的雁鸣声。其他燕雀结成鸟群，中途停歇栖落，从一片山林到另一片山林。
鸟儿都回来了，可他却走了。
天涯路远，今生，还能再见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