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雨洗晴空。碧浅眉峰。
池修明坐在蛟龙身上解尸,挥汗如雨,挥斧如锯,横公坐在蛟龙尸首指指点点,这处锯断,又指那处,这才半天功夫,池修明已累的四仰八叉躺仰。
“前辈,我不行了,我得歇一会儿,这可比制作木筏累多了。”
横公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光吾当年和我怎么说来着?池小子修行到开光境界用了多久?一年多一点?还是差不多一年?算了算了记不清了,总之就是只修练了这么点时间,他又是孩童的血气筋骨,像之前制作木筏时最为沉重的搬运之事是由诸怀代为承受的,现在解尸蛟龙由他一己而为,确实是任重非轻,亦致疲累。
池修明躺在蛟龙尸身上休憩,他忽然间又想起了一件事,想起了就要问。
“前辈,你昨晚问了我一个问题,那么前辈自己的答案呢?”
“你想说按老夫的本意会不会杀这头蛟龙?”
“是的”
横公看着池修明怪笑道:“你觉得呢?”
池修明苦着脸答:“我就不该问,前辈是一定会杀的,杀蛟龙实际上是前辈自己的意愿。”
“现在明白了也不晚”
“前辈为什么想要杀这头蛟龙,难道前辈也直觉这头蛟龙作恶多端该死吗?”
“这头恶蛟凶气沸盈,老夫纵然没有你的直觉灵敏,但还不至于目盲神消吧。”
池修明附和道:“确实很恶”
“老夫要杀它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原因?”
“池小子,瀛洲有一个修行宗门你不会不知道。”
“前辈指的是法相宗吗?”
“论起瀛洲的宗门,没有一个能比得了法相宗的,无论世人传其嘉名还是恶名,法相宗就立在瀛洲,盖压瀛洲。法相修练之法法相宗一直以来隐匿极深,只有宗内弟子修成真人时方能得传奥妙,不过有一点肯定是瞒不住的,法相修练之法料想脱不开妖兽。”
“所以前辈你不想让这头恶蛟被法相宗的真人寻得”
“法相宗正邪两猜疑,一脉秉正,一脉妄为,然而令人觉得难以置信的是,法相宗的这两脉明明是行修截然不同的两群修士,这两群修士合在法相宗这一群之内竟也能互相融洽。”
池修明对此也是深表同意:“我见过法相宗的白泽真君,当年我被人挟持之时,除蜀山的真人以外,只有白泽真君和妙谛和尚想要救我。妙谛和尚还好说,他和我师傅有交情,肯定是不忍我陷入险境的,而白泽真君却是和我没有任何瓜葛,白泽真君想要救我,纯在其道德修养。”
“白泽真君的品格确为世人所推重,这点老夫不如他,老夫闲云野鹤自在天地惯了,有时待人处事也纯任自己私意。”
“前辈纵然任私亦不会奸心”
横公看着池修明好笑:“老夫还不用你来拍马屁”
“我还知道仙翁曾经毁掉了法相宗蟠龙真君的法相,虽然我一个后辈小子品评同门师长不好,但我还是要说,嘻嘻,反正仙翁是向来爱护后辈弟子的,他老人家一定不会怪罪。按我所看到的仙翁,若是仙翁当真误毁蟠龙真君法相,那么仙翁会不止为了神鸦剑一事而奔波,当年苍灵之墟重开,蜀山一行便会以仙翁为首而不是以奇正师叔为首。当然蟠龙真君一事只是我的个人猜测,然则其他像化蛇真君、鸣蛇真人、蛊雕真人等等,有关于法相宗这些真人的传闻,总不会都是假的。我还听说化蛇真君和鸣蛇真人有兄弟阋墙之事,看来法相宗的相互融洽大概只是面和而心不和,法相宗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坚定的正派宗门。”
“说的不错,所以老夫要杀了这头蛟龙,因为老夫在这头蛟龙上看到了朋蛇真人的痕迹。”
“朋蛇真人!化蛇真君的师弟,鸣蛇真人的师兄?”
“正是,池小子你看这头蛟龙的七寸”蛟龙之属,既可以说它近似龙类,也可以说它近似蛇类,似蛇就有七寸,就像这头蛟龙的七寸就有伤,陈年旧伤!
池修明立马跳起找到了蛟龙的七寸说:“它的七寸有伤,很早的伤了,早就已经愈合了。”
“你再去摸摸它的七寸”
池修明依言蹲下来摸蛟龙的七寸。
“感觉怎么样”
“很硬”
池修明觉得很奇怪,他摸出赤玉雷斧看横公,横公微微点头表示同意。紧接着蓄势一斧斜劈,只在蛟龙七寸处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怎么会这样?”
“这道伤痕就是朋蛇真人留下来的痕迹,七寸有伤,反结坚刚,既为慑服,亦作保护。朋蛇真人早就存了将这头蛟龙收为己用的心思,之所以放任在外,恐怕是朋蛇真人在遇到这头蛟龙时它还没有修成蛟龙的缘故。这头蛟龙本就性恶,要是再被朋蛇真人收了用来修练法相,老夫不愿意见到,所以无论你的直觉如何,以老夫看来这头蛟龙是一定要杀的。”
“杀得好,求善者不避杀”
灰灰,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池修明只注意于解筋解骨,不觉天已渐沉。今夜过大江,只见高山连绵,峻岭耸峙,池修明歇了坐在板蓬上,暮瞻丰林,晨看渊水,至午时分才昏昏睡了过去。然而刚睡下不过时半,船身竟荡摇,他立刻惊起,水下有银月龙蛟,船上有横公,船身怎么会摇?
“前辈,可是朋蛇真人找来了?”
“嘿,法相宗又不在此处,他怎来的这么快,再说了,是这头恶蛟先招惹的老夫,老夫当即将恶蛟杀了,朋蛇真人又有何话说?”
“那现在是?”
横公波澜不惊地说:“刚刚起潮了,天地间的大势不该尽逆,老夫又不想让小舟倾覆,只好先委屈你起来了。”
“哦”池修明站在蓬上放目远望,只见疏雨忽随云断,斜阳却送潮回,轻舟摇过波澜。
“池小子,你明天不用解尸蛟龙了。”池修明正看着耳边又传来了横公的声音。
“为何?”
“你看那边”
池修明调转头颅望去,渔村远,烟昏雨淡,灯火两三星。再回首,黯黯青山红日暮,浩浩大江东注。余霞散绮,向烟波路。
山泽水暖都走过,人到凤麟洲。街景游遍,客入客馆,横公照例要了两间相邻的上好客房,两人分择一间住了。池修明走进自己的房间,他先将门窗打开,窗外恰轻轻滴雨,雾隐街邻。孟夏正须雨,一洗北尘昏。虽然孟夏刚过了,这雨现在下也挺好,他们离御兽宗已经很近了。一路上横公不遗微细和他说旱龙,同时也说了御兽宗。横公口中御兽宗的天气素来阴晴无定数,不以天意而定,可是自从旱龙苏醒后又是另一番光景,旱龙盛怒不自敛,御兽宗近年来唯标以赤旱,偶尔则由真人御使灵兽降下甘霖滋润。这也就是在御兽宗,御兽宗的弟子们早就习惯了山林野露,风吹日晒的日子,旱龙引发的赤旱在御兽宗弟子的眼里不过是条件更艰苦一些,还不至于娇贵到无法忍受。就像池修明之前见过的黄行真,明明是一位女修,气息却如猛兽一般凶悍强霸,肌肤也和横公一样是古铜色的。若是凡俗之人以色识人,是万万不会断以仙子称谓的,恐怕更会目之以草莽。
不过,御兽宗弟子被目以草莽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对,池修明自以为是地笑笑,看窗外不真切竟一时浮想连连。就在他撑住门窗要回身时候,一道道怒呼惊叫将他好奇叫回。
外面发生了什么?池修明侧耳去听,他听到了夫妻争吵,关于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隔间这时传来门窗打开的声音,横公也探出头来关注此事。
“你松开!”
“我不松!!”
“我今天非要打死这个孽畜不可,你给我松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打!”
“他是我的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要打死他,就先打死我!!”
紧接着又是惊叫怒喝闷捶撕扯哭嚎之声,池修明眼前的雨越下越细,细处若有若无,可他仍旧看不进雾隐,因此不知晓是什么事,耳闻着街上人影攒聚却又无人帮手,他难分是非,只能去请教横公。
“前辈,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听着怎么好像是一个父亲想要杀死自己的孩子。”
横公叹了一口气说:“此处世俗有一旧俗,旧俗以五月五日为恶日,有诸多禁忌,故是日有生子不长养之恶俗。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俗说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也。”
“啊!这哪是什么旧俗,这分明就是恶俗嘛!”池修明一听连忙去爬窗,就在他准备飞身直下之时,一股真气托着他身躯逆回,这股真气他极为熟悉。
“前辈,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你认为不该救吗?”
横公看进雾中,看远雾中说:“不用你出手,人已经被救走了。”
“什么时候!”双耳闻街静悄悄,池修明双目骇然射入雾中,只见雾中人影团团僵立,似被冻住了一般。
“就在你准备越窗而出的时候”
“什么人这么厉害,我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看看你面前正在下的雨,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寻常吗?”
“不同寻常?雨下的很细算是不同寻常吗?绵绵小雨不都这样下吗?”
横公摇摇头说:“绵绵小雨没有下至这般至细的,这场雨不是绵绵小雨,而是梦雨。”
“梦雨?前辈,什么是梦雨?”
“雨之至细、若有若无者谓之梦,只有悟到空虚之境的参禅者才能下起这场梦雨。”
“前辈,你的意思是有佛门高僧救走了孩子?”
“嗯”
“那街上这些人怎么不动了呢?如果是佛门高僧的话,应该不会害人才对。”
“风头梦雨吹成雪,大师只是冻住了这些人的手脚略作惩戒,看来这位佛门高僧也甚是不认同这个恶俗啊。”
池修明朝街上哼了一声说:“我也不认同”
“老夫也是,其实诸如这些恶俗老夫一直知道,包括御兽宗的弟子们也都知道。只是我们这些人口齿蠢笨,不通教化之法,若是有佛门高僧愿意降此教化当是再好不过了。”
池修明闻言感叹着说:“仙道大兴之下,没想到世间还会有这般迷茫。”
“池小子,世间万千色彩,你如果一直龟缩在凝星峰上是体悟不到的。老夫不管光吾让你学了什么功法致使你数十年修为停滞状如孩童,可当你有朝一日真正成就了真人的时候,下山历练之事不可稍欠。”
“我也等着这一天,推天地于一物,横四海于寸心,超埃尘以贞观。”
“哈哈哈哈,人小口气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