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我们到达丽娜的墓地,天亮了,雨却还没停。
支开佩尔与车夫,我独自来到墓碑前,献上花束,雨水染湿我的衣襟,
“丽娜总管,有许多话,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过,我以为将来有的是跟你谈论的机会,您就像姐姐,或者说母亲那样照顾着我,可我却没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既愚钝又鲁莽,总是把事情搞砸了,您教导我的那些知识与技术,我都还没有学完……我竟然蠢到觉得总是有机会的……”
我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话语声也越来越小,直至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我跪坐在地,缓缓取出那枚戒指,认真地戴在手指上,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我垂下头坠入梦中。
……
蓝天白云,天色好极了,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座老旧的修道院,我穿着褪色但干净的修女服,手里提着打水的木桶,正要穿过走廊去什么地方,无意间瞧见花园后面的井边有两个人,穿着正装的少年坐在井边,一旁站的是身披白大褂的长发男人,两人在谈论着什么。
我看得发呆了,竟忘了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少年似乎注意到我了,缓缓抬头看向我,眉宇间有一种神明般的高傲与悲悯,呈现在他稚嫩的脸上,极不自然,却又异常美丽,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的心跳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几乎快要停止了。
随即感到一阵眩晕,画面一闪,我来到了另外一个地方,穿着服饰变成了黑色燕尾服,我桌前的盘子里还有小半块蓝莓蛋糕。
这是在一场盛大奢华的宫廷夜宴上,有很多熟悉的面孔,西尔维亚王后牵着年幼的索菲娅公主,安东尼伯爵在宫殿角落品味美酒,埃琳娜夫人则在享受乐团的演奏,有百无聊赖四处张望的奥尔什德公爵,甚至还有……我的父亲,凯文·罗温。
自然也免不了艾尔文子爵在场,不过医生却没有出现在这里,子爵在与其他贵族谈笑风生,我则在离他不远处的桌上吃着蛋糕,没想到子爵也有这样平易近人的一面。
曲子变换,舞会开始了,有姑娘邀请子爵共舞一曲,我便低头默默吃着蛋糕,不再去看他,令我没想到的是,一个身影到我面前来,缓缓伸出手,
“可以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我看了看子爵狡黠的笑脸,又看了看远处那个被拒绝而失落的姑娘,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主人,您在戏弄我吗?”
“当然不是,你怎么能这样想。”
我放下盘子轻轻擦嘴,将手递给子爵,在悠扬动听的乐曲中起舞,在人群中穿梭回旋,旋转中令我有些恍惚,就像做梦一样的场景。
然而一眨眼,又变了一个地方,这次在寂静无人的城巷中,月光洒在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上,我和子爵在其中漫步。
观察了下四周的环境,这里是,莱茵王城。
子爵看着道路尽头的转角,
“丽娜。”
“我在。”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如最初相见时的第一眼,
“你说,爱丽丝这孩子,会成为我们的救世主吗?”
我坚定的回答,
“一定会的。”
子爵笑了笑,
“这次说不定会死哦,丽娜会死,我也会死,变成悲惨的殉道者,而且无人记得我们。”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很快就走到道路的转角处,子爵停下脚步,
“丽娜,你害怕吗?死亡。”
我摇摇头,子爵苦笑着,
“要是你说害怕该多好,那样我就放过你了,你怎么这么笨?”
我依然没有说话,微微摇头。
随即,他挺直身子,伸出手,
“宣誓吧!就像第一次那样,以后可能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单膝跪下,低头亲吻他的指尖,就像最初在教堂里宣誓那样,让这刹那变成我生命的永恒。
仪式结束后,我们转过街角继续走下去,子爵云淡风轻的问,
“要牵手吗?我手有些冰,可别介意啊。”
“荣幸之至。”
确实有些冰冷。
我们走入无垠的黑暗,哪怕十指相扣也不能看见彼此,但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声,以及缓慢的脚步声,真希望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可以一直走下去的路,哪怕黎明不会到来。
“丽娜。”
“我在。”
他应该在看着我,我也正在看着他,虽然我们彼此看不见对方,但却如此确信。
……
我醒了过来,依旧跪坐在墓碑前,雨不知何时停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取下戒指从重新戴上,反反复复,没有任何反应,怎么搞的?该死,这玩意是坏了吗?还是被掉包了?
我呆滞的看着手心,出现了那么多场景,却没有一件跟丽娜的死亡有关,甚至连凶手也不知道是谁……丽娜总管……您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我根本,无法理解啊……
“爱丽丝姐姐……”
佩尔不知何时站到我身后来了,为我举着伞,小小的伞面无法完全遮盖我们二人,她整个人暴露在阴霾暗昧的天空之下,淋湿了全身。
我慢慢站起来,
“走吧,佩尔,我们回家。”
回程的途中,泥泞不堪的道路使马车陷进泥坑里无法前行,在车夫去请人来帮忙的期间,我与佩尔到附近的集市逛一逛。
刚走入集市的第一感觉,便是这里冷清的不像话,零散的行人屈指可数,路边的巷口用木板车拉来的尸体码成一堆,其中有饿死的人,也有染上瘟疫而死的患者,卖货的人也寥寥无几,有卖水的,有卖粮食的,几只乌鸦从头顶悲鸣划过。
其中有一位衣装奇异的中年男人,瘦长的脸颊,眼窝深陷,两只眼睛瞪得浑圆,浮夸的笑容与姿态,弯腰高举天平喊,
“一块银币买一升麦子!一块银币买三升大麦!油和酒不可糟蹋!”
居然这么贵……
从这位商人身边走过,他佝偻着身子盯着我们,带着那令人不舒服的笑容。
身后突然传来杂乱的马蹄声,且以极快的速度接近我们,我抱起佩尔扑到一边的稻草堆中,一匹红马从身边疾驰而过,有鲜血低落下来,一位面容憔悴的少年趴在马背上,腰间缠着绷带,疾驰而过的瞬间,他疲惫不堪地瞧了我一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那是,大天使拉斐尔,他正在被一群人追捕。
清一色的白马盔甲骑士,带着长枪与大盾,银色盔甲上印着圣教廷的金色徽章,教廷圣骑士….
我急忙抓起一把稻草遮住脸,圣骑士们疾驰而过,最后一位骑士突然紧急勒马掉头,头盔里透出鹰一样尖锐的目光,或许是我名贵干净的裙子与这里环境格格不入,引起了这位骑士的怀疑,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数秒后再次驱马离去。
就这么离开了?
……不,不对,有问题,得快逃才行!
我拉起佩尔朝马车的方向跑去,马车刚好从泥坑里推出来,我们快速钻进车厢,催促车夫赶快离开,车夫以为是遇到了强盗,立即扬鞭催马,马车呼啸着冲出去。
我侧头望着窗户外面,马车后面远远跟着六个圣骑士,其中一位眼见快要追不上,便搭开巨弓,我瞬间睁大眼睛,按着佩尔的头俯下身子,巨大箭矢如长枪般破空刺来,将整个车厢顶摧毁。
不幸的是,车夫被巨箭击中,从马车上滚落下去,受到惊吓的马儿们跑得更快了,几位圣骑士紧追不舍,乌鸦在我们上空盘旋。
“你似乎需要一点帮助,米迦勒。”
一只乌鸦如此说着飞扑下来,化为披着麻布斗篷的吟游诗人,重新拉起绳子驾驭马车。
然而他的好意并没有收获我的感激,我跨出一步按住他的肩膀,迅速拔出携带的匕首,架在他脖子上质问,
“是不是你杀了丽娜?!”
“不不不!我当然没有!我可不想因为一个女人惹到那对兄弟!”
我收起匕首,回头望去,圣骑士们见无法追上,只得悻悻掉头离开,松了一口气,马车的速度也减缓了些,阴沉天空下,凛冽的冷风刮过脸庞,
“那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加百列耸耸肩,
“你刚刚才见过,是拉斐尔。”
“……他为什么这样做?”
加百列不紧不慢的告诉我事情经过,他的分析结果表明,我进入天使秘境的事情很快被拉斐尔知晓,显然盯着我的人还有很多,拉斐尔在秘境出口守株待兔,准备抢夺钥匙。
作为一个普通人,丽娜的调查能力显然过于出色,但这也害死了她,在她发现拉斐尔的存在时,本想回公馆求援,却在逃离途中被拉斐尔用权柄杀死,使用神权引起了混沌魔女和冰火魔女的注意力,拉斐尔不得不放弃抢夺计划。
子爵的性格一向睚眦必报,他将拉斐尔苏醒一事在圣教廷内部公开,获得了一部分圣骑士团的调遣权。
在那之前,拉斐尔曾险些被李安嵐单独猎杀,以自断翅膀为代价而逃出生天。
现在,拉斐尔疲于奔命,一边要面对圣骑士团的追捕,一边要警惕随时可能出现的子爵,大概也活不了多久。
加百列丝毫没有提及钥匙与圣堂的事情,这令我费解。
“你是不是欺骗我?加百列,我根本没有找到你所说的钥匙!”
“这样说也太伤我的心了,你认识的所有人里,我可是最诚实的那一个;事实上,米迦勒,你已经取回了钥匙,这是值得高兴的事,不过,没想到你会把昔菈也带出来,我还以为你早就不要那个只知道杀戮的家伙了。”
天空的乌云逐渐散开,我摸了摸下巴问,
“……昔菈,很强吗?跟你相比如何?”
加百列豁然大笑,
“虽然不好承认,但她确实强得难以想象,大概,除了完全苏醒的你以外,没有哪个家伙在单打独斗时可以胜过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她总是不听你的指挥,所以你才把她扔在那里这么久,不是么?”
我无奈的摊开手,
“她现在只是一幅画卷,我根本无法使用。”
“当你需要她时,便呼唤她的名。”
说完,他停住马车,一掀斗篷化作乌鸦飞离。
现在是正午时分,我们回到沙罗纳德了,但离我的府邸还有一段路,马车破损到无法再驾驶,佩尔满脸通红,走路摇摇晃晃的,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烧了。
不顾佩尔的推脱,我背起她朝府邸走去,稍有些吃力,比起刚开始遇见的时候,佩尔长高了很多,都快和我一样高了,体重也增加不少,孩子的成长总是很快。
远远就看到贝拉在门口等着,菲尼接过佩尔去找达芙妮治疗,我则站在门口擦了擦汗,贝拉埋怨的看着我,像是在责怪不听话的孩子。
我和贝拉对视了几秒,两个人都忍不住低头笑起来。
“美丽的贝拉小姐,你说,除了你以外,我现在还能相信什么?”
“相信你自己就够了,勇敢的爱丽丝小姐。”
我挽着她的手往湖边走去,将那块怀表交给她,
“贝拉,听我说,接下来,我估计会被教廷逮捕,请你不要担心,家里的一切事情就交给你了,可以吗?”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好像没办法拒绝,请一定要平安无事,我的爱丽丝。”
坐在湖边,我靠着贝拉的肩膀,看着蔚蓝的湖泊倒映出天空的浮云,享受着片刻的幸福,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的,倾诉着关于爱与生命的话语,很多话是不应该存留的,因为终有一天,会无人可说。
就这样,连午餐也没去吃,一直坐到晚霞铺满天边,大门那边马蹄声躁动,菲尼总管连忙去应付,我摆手示意她退下,在伊莎贝尔与丽娜的劝说下,我决定再次相信他们兄弟,去接受我该接受的,命运。
我缓缓走到门口,露出释怀的笑容,近百号人将我的府邸围个水泄不通,其中光是圣骑士就有三十几位,包括早上回顾我的那位鹰眼骑士也在其中,其余都是异端审判会的执行官与修士,莎莉耶主教在远处观望着,如此盛大的迎接,真是给足了我面子。
为首的圣骑士长穿着金色的盔甲,见我恭敬的打开门,他也不失礼仪的下马行礼,用巨大的十字剑指着天空,
“爱丽丝·罗温伯爵,依照神的旨意,圣教廷以魔女之罪逮捕你,由教宗亲自审判你所犯下的罪孽。”
佩尔虚弱地趴在阳台大喊,看起来她的烧还没有退,
“你们一定是搞错了!爱丽丝大人没有罪!”
达芙妮很快捂住佩尔的嘴,将她拽回房间去。
我无所谓的笑了笑,伸出双手,一旁的执行官快步过来给我套上沉重的枷锁,另一位修士拿着脚链朝我走来,圣骑士长摆了摆手,修士才退下去。
有那么多人看着我,却不是以前的那种厌恶,这些人的目光中,有的是愤怒,有的是恐惧,有的是疑惑,作为全场视线焦点的我,高傲而优雅的低身走进囚车坐下。
在圣骑士长的号令下,囚车开始朝莱茵王城进发。
途中圣骑士长分给我面包与干净的水,我试图与他谈话,却遭到拒绝,一路上都充满围观着窃窃私语的普通人,有些顽劣的人朝我扔石子,受到了圣骑士的呵斥与制止,这些圣骑士的忠诚与美德无可挑剔,可惜却受到世人的蒙蔽。
我们在第二日清晨抵达莱茵王城,囚车从右边的审判之门进入圣教廷,路的尽头是裁决之神的塑像,两边分别有向上与向下的阶梯,绕过神像,后面是用锁链与木板构建的升降梯,囚车被推到木板上,缓缓降入教廷底部,监牢。
到达监牢后,我从囚车上来,四名圣骑士负责送我到牢房,一名提灯的异端审判会狱卒前来迎接,穿过关押着众多囚犯的房间,许多罪犯热烈欢呼,朝我吹口哨,说着粗鄙不堪的话,倒像是关了一群嘈杂的野兽。
一位罪犯的手臂使劲伸出来试图抓我的衣裙,身旁的圣骑士迅速拔出银剑,干净利落的砍断了他的整只手臂,其他囚犯则表现得更加兴奋了,纷纷伸出手臂要触碰我。
两位圣骑士站到我左右,用护盾掩住我快速通过这里。
来到牢狱最底层,与那些拥挤潮湿的肮脏牢房不同,圣教廷贴心的给我准备了一个单间,全局阴暗,陈设简单但干净,木床上放了一套白色新被褥,一套桌椅,桌面上放了烛灯与一本厚重的旧经书,墙角放着一个用来排泄的木桶。
“看起来真不错。”
圣骑士和狱卒全程一言不发,没有人搭理我,旁边都是空的牢房,我十分配合的弯腰钻进牢房,欣赏着我的新房间。
狱卒把牢门关上,拉起一根又一根铁链封锁,最后在层层交叉的铁链上贴上封条,那是异端审判会的东西,据说可以封印魔法,最后把一串钥匙交给圣骑士,一行人就这么离开。
我在桌柜里找到一盒火柴与几根蜡烛,点燃烛灯,总算是有点光亮了,牢房天花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暗红色铭文,似乎也是封印魔法的东西,看起来花了很多心思准备,可惜,我并不会魔法,所以这些东西对我根本没用。
无聊,无聊,无聊。
我坐在桌上开始翻看经书,为了消磨时间,我认真的一个字一个字看去,免得太快看完又无事可做,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这么认真的看过这类书籍,因为觉得这玩意很无聊。
事实证明之前我的看法是对的,经书的内容确实很无聊,甚至有点可笑。
这里没有窗户,光线照不进这里,看不见日夜,对时间的感觉很快麻木了,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但现在狱卒送饭来了。
两片面包,一杯羊奶,一个苹果,还有一壶清水。
伙食比意想中要好很多,看来我的待遇确实非同小可。
这样吃吃睡睡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十分无聊的时候也会躺在牢房中心的地上,看看屋顶的那些铭文,学着写一写,虽然我什么也看不懂,突然听见了两个人的脚步声,除了平时狱卒的脚步声外,还有另一位脚步声更轻的人,我激动的翻身坐起,客人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