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奔赴天水
第六节:石峡道中
第六节:石峡道中
宋理宗宝庆三年二月下旬的一天下午,祁山古道上,从成州(同庆府,因是理宗潜邸而在宝庆元年升级为府,但民间还是习惯称成州)西行到西和州共三日马程,步行日程加倍。这天从未时起就开始刮北风,当下,看天色应该已是申时末了,天空已是阴云密布,寒风在峡谷中变得更疾了。蜿蜒在何家山和肖山之间的峡谷中的古道显得更加阴森,八峰崖被这条石峡河给切断了,它们是仇池山向东北延伸的余脉。这时正有两个人出现在这条古道上,正以赶长程的脚程向西赶。他们是杨巨流和他的长子杨逍。
杨巨流跟四年前的打扮差不多,只是这次寒酸了些,坐骑没了,大包袱只能背在背上,那只古色古香的药箱则提在右手中,左手还是那只油光发亮的竹节鞭。
杨逍看起来只有二十三四,面像与其父有五分相似,红润的脸庞略显苍白,身村比其父略低且清瘦一点,戴白头巾,穿白色带祥云图案的锦袍,同材质的灯笼裤。系一条同色锈花缎带,配一把长剑,红色剑穗迎风飘逸,外罩一件羔羊皮短袍,因赶路也敞开了衣襟。背上同样也背了一个大皮囊,比其父的略小。脚穿一双白色的薄底翻皮快靴。十指修长洁白,略显红润,左手提了一个褐色的麻布包袱,右手拄着一只柘木手杖。
杨巨流是利州的名缙绅,栖鹤山庄的庄主。相较于功名,他更爱好救死扶伤,受其祖、其父的影响,对当时风行的程朱理学颇有异议,迷上了道家学说。加之对时局不满,特别是帮堂兄杨巨源、李好义等诛杀吴曦后,安丙为窃居首功而陷害李好义、杨巨源等,结果李好义遭屈死,杨巨源被冤杀,为免受牵他曾隐居过一段时间。暗地里的生意可不少,在杨巨源没被评反前,他不得不夹起尾巴作人,安丙的势力在川峡四路盘根错节,他只能闷声发财,二十来年下来,他已是利州数得上数的富豪。其武功比其经史之学更好,那年头跌打郎中多少有几手功夫,给人接骨治伤,手上没功夫绝对是混不下去的。
杨逍作为杨家长子,虽受家教影响,但幼年受其堂伯影响最大,好文而不太喜武,安丙死后,杨家在利州已经可以出头了,杨逍也在宝庆元年中了秀才。
此该,天色变得越来越阴暗,离他们预计的宿处还有十余里,依他们的脚程半个时辰应该够了,但杨逍已经有点吃不消了,他希望父亲能放慢些脚程,可又死要面子,于是就把一路上不知说了几次的话题又翻了现来。
“老汉、曹叔真的走的这条路吗?”
“逍儿、当着你曹叔的面,要叫曹大人了,你一口一个曹叔的叫着,到时改不了口,不好。”
“晓得。”
“既然你一心要考功名,一听说曹大人升任天水军教授就跟了来,到了他身边,要多跟他学学。虽然他这个人有点迂腐,但还不失正直,且是文武全材,建炎南渡之后,曹家势力虽已经江河日下,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有他的教导提携,对你的将来是有好处的。”
“您不是一直不喜欢和权贵往来吗?又怎么想起要带我去结交曹——曹大人?”
“是我要去结交吗?明明是你自已有心跟来的。”
停顿了一下,好象觉得跟儿子计较没什么意思,又继续说到:“我不是要你去巴结他,而是因为他这个人人品还不错,又确有些本事。现在蒙古人打了过来,听说已经攻下了阶州、从沿途得知的消息来看,蒙军已兵发两路,一路东进,目的很可能是将利县、七方关、武休关------。另一路必取西和州,防止我军切断其退路,攻取西和后或进攻成州或进攻天水军。一般的官员在这种情况下,躲都来不及,但他还是临难不苟,坚持赶去赴任,何况他还是没有守土责任的文官。这足以看出他的品德节操,你跟在他身边不会吃亏,还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也可以去体会一下,一旦考中功名,出人头地后应该怎样去作官,作个好官。”
“老汉、您还没告诉我,凭什么就认定曹大人一定会走的这条路呢?”
杨巨流终于慢下了脚步,左手的竹鞭向周围的山峰指点了一圈。“你好好看看,再用大脑想一想,人出门在外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要知道事事洞明皆学问,你以为当官就那么容易,本朝是文官当道,但要作好官必须文武皆备,上马能领军,下马能管民,既要保一方百姓,也要造福一方”。
“这与曹大人走哪条道有什么关系”?
“北上天水有几条道”?“大道虽只有这一条,但还有一些山间小道啊!曹大人是粟亭人,说不定从粟亭有小道可以北上天水呢。”
“你看山上是什么?”
“树啊,山顶还有一些没全融化的积雪。”
“今年闺五月,现在虽是二月底,又遇上倒春寒,跟往年二月初的气温差不多,山上的积雪还没怎么融化。粟亭当然有小道可以北上天水,可化雪天的小路你敢走吗?不到万不得已的时侯,曹大人不可能走小路。何况他是堂堂正正的官员,走马上任也得是堂堂正正的。在这个敏感时期,他能回家授人以柄。”
他停顿了一下,回头用慈爱的眼神看了看略显狼狈地跟在后面的儿子,接着说:“你就没有思考一下,我们从白水江出镇西行这一路上一直在问东行的旅客,有没有遇到骑马西行的旅客,又特别问到有没有读书人装束配剑的人。”
“那是为什么?”
“官府骡马管制,普通人能骑马吗?只有官家人才能骑马,曹大人文武双全,剑不离身,知道路上的艰险,能不带上防身兵器”。
“是有几个旅客说在路上遇到两个骑马带兵器的读书人,不是说是昨天遇到的吗。”
“那就对了嘛,他们骑马,我们步行,马程一天是普通人步行的两程,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赶了吗?”
“不是有难民说蒙古人已包围了西和州,曹大人走这条路能过得去吗?啊!老汉,下雨了!”
这时,零星的雨点伴着寒风开始下了起来。雨中夹着雪粒,打在路边刚露头的嫰叶上,本就承受不起疾风的一些小草就开始倒在路上了,杨逍不小心踩在上面一滑,踉跄一下,加上背上这个大皮囊重量也不轻,差点摔了一跤。
“没事吧?”杨巨流停下脚步,看了看儿子,关切地问:“没闪到腰吧。还得赶一赶,到石峡去住店休息,也许今晚就赶上了。”
“没事,到前面找个地方歇歇吧!只有十来里路了。”
“你怎么知道只有十来里了?”
“一个时辰前不是遇到一群逃难的百姓,说到石峡只有二十里了吗。”
“拖家带口的老百姓所说的里程是没准的。”
这时,雨加雪变成了雪花,山谷中的雾气也越来越浓,古道在石峡中沿着石峡河西行,时而穿河而过,上坡下坡的古道极其湿滑,不小心就会摔跟头。
石峡河也不宽,宽处三、四十丈,窄处也就七、八丈,河水极浅,河水的来源主要是泉水和山上的雪水,雪才开始熔化,水源不多。穿河而过的石桥多是石板桥。这时他们开始过桥,桥长只有十余丈,但此桥却显得很特别,别的的石板多是青石,而此桥虽也是用长约一丈,宽、厚均约一尺左右的条石平铺而成,无栏,但石桥中间常走人的地方露出的却略显粉红色。石桥应是近几十年内改建过的,可能是发洪水时将老桥冲垮了,桥的下游两三丈处还能看到一些老桥的桥石。河水很浅,水流很缓,河床中满是鹅卵石,石上长满苔藓,偶尔有些小鱼从中游过,这可是秦岭山区特有的鱼种——鲑鱼,味极鲜美。石板桥中间常走人,没苔藓,边上却长满了苔藓。杨逍看到这略显粉红的桥,几次想问父亲又忍住了,怕又引来一番教育,这时河中的小鱼受了惊,有一条跳了起来,杨逍招头一望,结果却踩在桥边的苔藓上又踉跄了一下,差一点摔了一跤。这一次他没叫出声来,但手上的柘木杖重重磕在桥上的声音在谷中传得很远,杨巨流听到了。
上得坡来,他看到前面约一里多远,古道的边上有一处粉红中带青色的山崖,近地处略有十几丈高,八峰崖到了。这条古道他走过多次,对一些印象深刻的地方还有记忆,那地方背风,可以歇息一下。
“小心点,到前面山崖下歇歇,那地方背风。”
第七节 石峡重聚
八峰崖是比较典型的丹霞地貌,西秦岭这边的很多山是这种地貌,长期受风雨浸渍形成的这种独特的地貌。
父子两顶着风雪来到山崖下的古道边,山崖距古道还有七、八丈, 从古道到崖下满是乱石,山崖下部向内倾斜,两三丈高的地方有一台阶,在古道上看不到崖底,很可能是一处岩洞,这儿也可能是修桥的采石场。
杨逍把包袱放在一块较平整的石头上,从腰中取下一个包袱,拿出一个葫芦,一只大竹筒。把葫芦递给父亲,自已则打开竹筒,文雅地喝了两口水,把包袱给父亲。“垫上座座。”
杨巨流没接,“你自己垫着座吧!穿得这么骚包,不怕弄脏”。
父子俩座了下来,杨巨流拔出葫芦塞子,立即有一股酒香飘出。他仰起勃子喝了一口,然后对杨逍说到:“你喝点水,吃点东西,歇息一会儿,我们要趁雪还没下大,路还不滑,赶到石峡去。估计曹大人就在驿站歇息。”
“您怎么知道曹大人就在前面驿站?”
“他是走马上任,住驿站是天经地义。小村只有一个小客栈,他不可能和贩夫走卒一起去挤大通铺。还有,蒙古人已经围了西和州,他不会莽撞地赶过去,一定会先住下,等摸清情况后,才会计划怎么过西河”。
老杨停了一下,感觉到没给儿子说清楚,继续道:“逍儿、这次带你出来历练,你要多看,多思考,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你的历练太少,以前让你跟你跟太爷爷、爷爷一起出去历练,你不愿意!身处乱世,不会处事之道是很难生存下来的。”
“爸、太爷爷还好吧?爷爷和二弟能找得到他们吗?”
“他是修道之人,身体也很好,只是餐风宿露,颇为辛苦。我们杨家先人们一直仰望着做云中仙鹤,地上散仙”。
“有谁成仙了吗?听说百年前岷州有个老道叫什么萨守坚的,以前是您的同行,好象后来成仙了。”
“逍儿,不要相信那些道听途说,修仙不是目的,只不过是一种人生态度!你高祖、曾祖、他们只是不想过尔虞我诈、投机钻营的官场生活,只想作自由自在的自己。你太爷爷、你太太爷爷------他们都有功名,他们中秀才或中举后,都没有再去参加乡试、院试。你大爷爷信臣公就是因一心想考功名而与你爷爷意见不合,逐渐疏远,你子渊堂伯也是一心想考取功名,就是累试不中,还是直刘光祖文节公的路子,通过他的举荐,又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才弄了一个无品的兴州合江的仓官。而后立下诛反贼吴曦的首功,还被安丙老贼冒了首倡之功,反被陷害死于非命。你太爷爷、你大爷爷从此才看淡了功名”。
“他们今年回家吗”。
“他们走时定下的,中秋节回成都府祖藉过”。
“哦、您去天水待多久呀?到时你去得了吗?”
“到时再说吧!我这次去成都府就是修葺祖屋。早两天回来就好了,也许就不用跑这一趟了,唉!”
杨巨流叹了叹气,不知是为这次远行或是为了眼前这越下越大的雪。此次去护送曹友闻可以说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本来到白水江是安排长子负责将北边的产业全部结束,再就是对家中的后事作一安排。他已有了四子四女,老四杨万的媳妇赵氏去年为他生了个孙女,现在又怀上了,后事不得不作个安排。杨逍是长子,以后的当家人,很多事情必须给他交代清楚,杨逍却坚持要跟来,后事只好委托给亲家公和掌柜了。
说话的功夫,古道上已开始有积雪了,天空倒明亮了些,可雾却更浓了,百丈之外已显模糊。
“逍儿,起来走吧,不然越等越难走了,现在应该已是酉时了,这么大的雪到晚了也不方便”
杨逍站起来收拾东西,寒风中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呻 吟,十分痛苦的呻 吟,父子俩都停了下来。以杨巨流的听力,突然间的呻 吟声,又是在风声中,他也无法判别是从哪里传来的,但肯定不会太远。他心里一紧,第一时间想到,是蒙古斥侯、秘谍、或是逃难的难民?他向儿子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凝神静听。应是难民吧,斥侯不可能派出这么远,如果蒙古人要进攻成州,这路上应该会有更多的难民,是秘谍或是难民?应是难民,这声音是无助的,痛苦的。
“是谁?需要帮助吗?在下粗懂医术,有需要帮助的请出来。”
杨巨流向四周叫了两次。没得到回音。
他示意杨逍继续收拾东西。这时从山崖方向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和喘息声,象是憋了很久,突然迸发出来的。他身形骤起,两三个起落就到了山崖下的平台上。
平台上还算干爽,几乎没有泥土,靠崖脚处有一个高约三丈,宽有十丈深约两丈的大岩洞,在洞的最深处,象是人工开凿出一个小岩洞。岩洞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用一支手扶着一个上身缠满伤巾的人,一手拿着一个皮袋子,头偏向一边,拼命地咳着喘着。
“老丈、怎么啦?我是郎中,需要帮助吗?”
隔了好一阵子,老人才停止了咳喘,抬起头看着三丈外这一对奇怪的父子俩,这时杨逍也已和父亲站在了一起,父子都用关切的目光看着老人。
老人身着灰麻布道装,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道髻,已松散地与同样花白的胡须混在一起,胡须足有两尺长,虽是蹲着,也有四尺高。胡须和花发中露出一张暗红的少有皱纹的脸,有点象苍老版的关公。初始眼光象是闪过了一股寒光,瞬间又变柔和了下来。
道装老人原来是清虚道长,这次比上次在两水相遇还要狼狈,看样子老仙长这几年走背时运。
“清虚老仙长?您这是怎么啦?晚辈是杨巨流啊。”他一边说,他一边放下了手头上的皮箱,顺便放下了背上的皮囊。
老杨是背光,清虚道长起先并没看清楚是杨巨流,只是口音很熟。老杨一报家门,老道自然面有喜色,可能是自已又一次在丢人的时侯遇见熟人,多少又点不自然,略一迟疑,便站了起来:“真是杨庄主,没想到这次又遇上你,彭小哥福缘不浅。请你帮我看看彭小哥,他伤得很重,除内伤外,还有十几处外伤。血流了很多,昏睡了三天才醒,又受了点风寒”。
“仙长、不要只说他,您也------先不要说太多话,既然遇上了,晚辈肯定会尽力施救的。”老杨一下想到了不能揭道长的短。
老杨转过身子给儿子说:“今晚看样子不能到石峡了,你先放下东西,去多找些枯树枝来生堆火。再去小溪里看能不能摸些鱼来,给这位大哥熬点鱼汤。”
“好。”
“多找点枯枝,晚上还要防野兽。”他看了看洞口那早已熄灭的火堆和那几条胡乱丢着的枯枝。给儿子交代完后,他顺手将酒葫芦给了老道,他知道老道好这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