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燕京城外已是桃红柳绿,芳草如茵,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取道冷口关从容退回了辽东,慌乱了数月的京城终于安定下来。
钱龙锡已托病去职,阁臣本来就少,又出现了空缺,舒遒愐便特旨召邹延儒、何如宠、钱象坤三人拜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差。韩良见舒遒愐没有放还元重换的意思,而邹延儒曲意媚上,圣眷更隆,也上本乞休。舒遒愐见他年纪老迈,也知他有心避嫌,又有意重用邹延儒,便命李标任首辅。但李标见韩良、钱龙锡走了,情知事不可为,好歹熬过了两个月,也告老回乡,邹延儒数月之间竟擢升了次辅,年纪尚不到四十岁,飞黄腾达之快,令人艳羡。
元重换下狱已过了大半年。开始时他总挂念京师战事,夜不能寐,看守的狱卒虽不敢慢怠,但口风极紧,外面的消息不敢吐露丝毫。北镇抚司的诏狱非一般的监牢可比,元重换又是皇上亲口定下的钦犯,轻易不容外人探视。元重换只好从狱卒的片言只语和神色举止中揣摩猜测战事,却又无从求证,异常焦虑,一下子消瘦了许多,日夜想着出狱抗敌。等了多日,不见动静,强自静心下来,每日练一套长拳,习字吟诗,入夜倒头便睡。只是想起入关勤王,内心却依然悲愤难平,牵挂惦念着白发如霜的高堂老母以及跟随自己辗转异地的妻女兄弟。
“元大人,有人来探监了。”狱卒敲门喊道。
元重换又惊又喜,腾地站起,隔着木栅门就见一个消瘦的身影穿过漫长的廊道正朝这边走来,手中还提着一个精致的红木食盒。元重换认出对方是自己军中的记室程本直,忙问:“本直,你是怎么来的?”
“督师,总算见着您老人家了!“程本直泪流满面,将食盒放在地上,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递给狱卒,狱卒拿在手里掂了掂:“虽有首辅老爷的钧旨,但也不能逗留太久,有话快说,别罗里吧嗦!”
“不敢连累了兄弟。”程本直又取了一锭银子塞给狱卒:“兄弟多行些方便。”
“好说好说,只是不要高声!”狱卒将牢门打开,放程本直进去,又将门锁好,眉开眼笑地走了。
程本直见元重换一身囚衣,方正英毅的面孔已显消瘦憔悴,颌下的胡须依然一丝不乱,但隐隐有了一些杂色,双目低垂,只在顾盼时精光偶露慑人心魄,跪下叫了一声督师,却说不出话来。
元重换多日不见故旧,猛然见了程本直,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处谈及,一把将他扶起坐下:“本直,祖孝寿可转回了关内?”
程本直含泪颔首:“祖总兵接到督师的书信,即刻回师入关,连战连捷,尽复遵化、永平、滦州、迁安四城。”
“好!”元重换一拍桌子,起身大叫:“如此便可将我元重换资敌之罪洗刷清白了!京师战事如何?”
“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已退回辽东,京师转危为安,只是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实在阴狠歹毒,退兵时还不忘陷害督师,竟在德胜门外放下两封书信,一封给督师,另一封给皇上。”程本直回答,
“想必又是款和之事,此举聪明反被聪明误了,画蛇添足,皇上不会信他的。”元重换冷哼着坐下打量程本直,见原本精细干练的一介书生竟有些神情恍惚,显得越发文弱,想必是为自己奔波走动,太过辛劳了,愀然叹息:“本直,这些日子生受你了,可是蒲州师命你来的?”
程本直摇了摇头:“不,是成阁老。督师想必还不知道,韩阁老早在一个月前便回了山西老家,钱阁老、李阁老也都回了原籍。”
“恩师他老人家已经离开京师了?”元重换惊疑交集,茫然无措。
“督师下狱后,钱阁老、成阁老、周阁老、吏部尚书王永光都上疏解救,祖总兵更是情愿以官诰和赠荫请赎,参将何之璧率领全家四十余口到宫外喊冤请命,愿以全家入狱代替督师。兵科给事中钱家修请以身代,御史罗万涛也为督师申辩,都遭削职下狱。可他竟似不出力相救,还谈什么师生之谊?我本来还记恨他……”程本直面色抑郁,声音低沉。
“你哪里体会得恩师的难处?”元重换苦笑。
“可不是么?后来韩阁老临走,竟亲自到客栈找我,托我将他的苦衷代为剖白,他是忌惮人言,怕搅扰进去,反成他人口实,有人乘机兴起大狱。他还亲笔写信给督辅孙承宗,请他务必代为周旋,务要为国存干城之将。”程本直告诉元重换。
“都是我连累了恩师。”元重换目光黯淡下来,“恩师是如何知道你的?”
“我听说督师入狱,便与佘义士私自入关,分头奔走。我本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写了一篇《漩声记》替督师辨冤,三次诣阙抗疏,为督师蒙不白之冤,心甘同诛之罪,不想九重宫禁深似海,哪里见得到皇上?但此举足以惊动朝野。只要我这条命在,督师一日不出诏狱,我便一日不停地喊冤!”程本直两颊通红,从怀中取出一卷纸:“这就是我写的白冤疏,还要再到午门外跪请,以达天听。”
元重换接过展卷细读,上面工整的楷字写得密密麻麻,洋洋洒洒数千言:“为督师蒙不白之冤,微臣甘同诛之罪……皇上任重换者千古无两;重换仰感信任之恩,特达之遇,矢心誓日,有死无生,以期报皇上者,亦千古无两……夫以千里赴援,餐霜宿露;万兵百将,苦死无言,而且忍馁茹疲,背城血战,则重换之心迹,与诸将之用命,亦概可知矣……而讹言流布,种种猜疑,其巷议街谈,不堪入耳者,微臣不必为重换辩。惟是有谓其坐守辽东,任敌越蓟者;有谓其往刮蓟州,纵敌入京者;有谓其散遣援兵,不令堵截者,有谓其逗遛城下,不肯尽力者……时未旬日,经战两阵,逗遛乎非逗遛乎?可不问而明矣!总之重换恃因太过,任事太烦,而抱心太热,平日任劳任怨,既所不辞,今日来谤来疑,宜其自取……况夫流言四布,人各自危,凡在重换之门者,窜匿殆尽。微臣独束身就戮,哀吁呼天,实为事至今日,非辽兵莫能遏其势,非重换无能用辽兵。万万从国家生灵起见,非从重换见也……”
“本直,你何苦如此?倘若天颜不霁,赫然震怒,你白白搭上性命,岂非我之罪!”元重换不胜唏嘘。
“哈哈哈……”程本直仰天大笑,慨然道:“我所以求死并非为私情,是为出天下亿兆黎民于水火。放眼天下,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我所服膺的惟有督师一人,生平意气,豪杰相许,自然甘愿代死。我前几回所上白冤疏曾言,举世皆巧人,而元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元公不知爱也;唯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元公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元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元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而且举世所不能耐之饥寒,元公直耐之以为士卒先也;而且举世所不肯破之体貌,元公力破之以与诸将吏推心而置腹也。我生而能追随督师,已属万幸,若是这条贱命能代督师而死,实是人生快事。不然督师冤死,我岂独生?我死之后,只求有好事者将我骸骨埋于督师墓侧,立一个小小的石碑,写上两行字: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元重换感慨良久,指着桌上的几张纸片:“一入诏狱,生死难卜,建虏未灭,我何尝愿意囚居此地?可是我在此已过百日,辽东战事怕是有心无力了。这是我写与家人的几首诗,想托你带出诏狱,不能亲与他们道别,也算有个交代,但求高堂老母及妻子兄弟能知我心。”
程本直将纸片捧在手中,略略翻看,见是三首七言的律诗,分别題作《记母》、《寄内》、《忆弟》,正要细看,狱卒过来催促,忙将诗稿藏入贴身的内衣,独自垂泪:“此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都是那个卖主求荣的狗贼!当时在辽东,怎么就没看出他狼子野心,一刀杀了他?”
元重换微笑道:“你这般发狠地恨谁?”
“不是谢尚正那个狗贼还会有谁!”程本直两眼喷火。
“允仁他怎么了?”元重换心头一沉。
“他出来指证督师资敌。”程本直的话令元重换遍体冰冷,面色倏地一白,连连摆手:“不会,不会!我与允仁是至交,他岂会这样?想是受了什么人的胁迫。”
“督师不必为他开脱,他觊觎总兵一职已久,哪里还顾念什么朋友之情?”程本直两眼通红,“还有那个温体仁,不仅鼓动御史高捷、袁弘勋、史志等人连章弹劾督师卖 国欺君、秦桧莫及,还三番五次入宫密奏,不然督师怕是已经回到辽东了。”
元重换如坠冰窟,喃喃问:“他说了些什么?”
“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纵虎容易缚虎难,元重换结党营私,辽东将非皇上所有。”程本直咬牙切齿。
“同僚相嫉实在可怕。蒲州恩师和钱阁老劝我柔弱取势,的确是金玉良言,而迟姗姗对我的规劝也是大有深意。莫非我不该杀毛袤崇,不该入关?”元重换冷汗直冒,拿起桌上的毛笔,饱濡了墨,走到粉皮墙边,奋笔疾书,竟是龙蛇飞动的章草。程本直端着砚台在一旁伺候,心中默记。
題壁:狱中苦况历多时,法在朝廷罪自宜。心悸易招声伯梦,才层次集杜陵诗。身中清白人菜信,世上功名鬼不知。得句偶然題土壁, 一回读罢一回悲。
元重换写罢,将笔掷于地下。程本直见他面色凝重沉郁,劝慰道:“督师耐心等候,有辽东将士在,皇上想必不会难为督师。这百日来,关外将吏士民天天到督辅孙承宗的府第号哭鸣冤,我出去之后,还要赴阙上书,拼得一身剐,也要救督师出去。”
元重换心头一热,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你这句话,我大慰平生。只是皇上是极有主张的明君,不易打动,切勿意气用事,否则只会是以卵击石、引火烧身,若有闪失,我如何能够心安?”
程本直哽咽难言,狱卒跑来催促:“来人了,赶快离开!”
程本直依依不舍地出了牢门,迎面遇见几个太监,脚步杂乱地匆匆擦肩而过,心中一动,转过廊角,掩身静听。不多时,传来一阵尖细的嗓音:“有旨意,元重换跪接。元重换擅杀逞私,谋款致敌,付托不效,欺藐君父,纵虏长驱,对垒不战,又坚请入城养病,意欲何为?本当族诛;姑开一面之网,元重换即着会官凌迟处死,妻子流三千里口外为民。”
“凌迟?”程本直听得心惊肉跳,急忙向午门狂奔。
西安门西,皇城西侧的甘石桥下矗立着四座高大的牌楼,都是精选红松、黄柏及杉木插榫儿构筑而成,四柱三间五踩斗拱,朱红披麻漆柱,顶覆绿色琉璃瓦,正脊两端及垂脊顶端皆装饰吻兽,另有诸多彩绘蟠龙,腾云飞舞。东向牌楼上书刻行仁二字,西向者书刻履义二字,南向与北向两座牌楼上,都书刻大市街三字。这里平日人丁辐辏,是条买卖兴隆的商贸老街,也是杀人示众的刑场,号称西市。履义牌楼下面,搭好了席棚,摆好案几,是为监斩台。棚前竖起了一根高高的分叉木桩,做处决犯人后悬首示众之用。
凌迟本名脔割、剐、寸磔,俗称零刀碎剐、千刀万剐,乃是自古有名的惨刑。行刑之时,刽子手将犯人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地割尽,才剖腹断首,使犯人毙命。大宁开国以来受此惨刑的屈指可数,只有宁武宗时专权的大太监刘瑾、宁世宗时天下闻名的壬寅宫婢案杨金英等十六名宫女。但是宁代凌迟的刀数远远超过前代的一百二十刀,照律应剐三千六百刀,刘瑾就被凌迟三日,总共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
巳时刚过,日头越升越高,大市街外突然传来一阵阵喝道的喧哗声,一队兵丁几个校尉簇拥着一辆木笼囚车自东向西缓缓而来,囚车的人犯齐颈露出头来,细细的三绺长髯丝丝不乱,当风飘舞,正是蓟辽督师元重换。西市四周早已水泄不通,成千上万的京城百姓不顾持枪兵丁的呵斥,潮水般地向前拥挤,将元重换团团围住,他们拾起地上的瓦石掷击,不住地叫骂。
到了刑场,元重换被推搡下了囚车,近前的人们大吐口水,伸拳出脚,雨点般地打在他的身上。他手足都被铁链牢牢缚住,不能抵御躲避,也不想抵御躲避,闭目踉跄而行。霎时,整齐的布袍、头发、胡须散乱不堪……
“剐了他!剐了他!剐了他!”叫喊之声震耳欲聋,元重换站在行刑台上,他一下子衰老了许多,面如死灰,仰头看看灼热眩人的日头将近中天,几无声息地长叹:我元重换何曾有负天下、有负皇恩?
校尉、人役将元重换绑到行刑柱上,柱上的铁环系住他披散的长发,使他不能埋首于胸,只能将脸朝向众人。刑场上竟是千万双闪烁着深仇大恨的眼睛,宛若饥饿寻食的虎狼……两个身穿红衣的刽子手走到台下,各带一只小筐,筐里放着铁钩和解手尖刀,他们将小筐放下,取出青条石将尖刀磨得锋利异常。
“这个卖 国的大汉奸,就是他招惹来了夷贼,死有余辜!”
“吃里扒外的东西,咱们百姓哪里得罪他了?竟起这样的毒肠,引着贱虏抢劫我们,这狼心狗肺的杂种蛮子!”
……
元重换朝监斩台望去,上面威严地坐着两个朝臣,那个身穿二品锦鸡补服的是梁廷栋,另一个身穿三品孔雀补服的却不认识。
梁廷栋朝元重换略一作揖道:“老元啊,今日我与刑部侍郎涂国鼎大人一同监斩,也是奉旨行事,不敢有半分的私情。你若耐不得痛楚,我已备下了一些蚺蛇胆泡制的烈酒,可解血毒,聊尽同僚之谊。”
元重换手抓铁链,仰天大笑:“当年杨椒山直言自有胆,不须此物,我元重换堂堂的二品督师,挂兵部尚书衔,怎会不如一个小小的兵部车驾司员外?!”
梁廷栋干笑几声:“我还备下了核桃,免得你疼痛起来,失了朝臣的身份。”
“不必,大司马的好意我心领了。元某虽不才,君教臣死,死而无怨。”元重换一口回绝。
“好,很好,非常好,老元你果然是铁骨铮铮的硬汉子!三千六百刀就一日割完,算是卖个人情吧!”梁廷栋竖起大指,心里禁不住有些悱恻之意。
午时将到,梁廷栋高声开读圣旨,命人点炮。嗵嗵嗵三声炮响。人群又开始骚动,“剐了他!剐了他!剐了他!”吼声似浪,绵绵不绝地涌来,声如雷震,令人胆寒。
“脱去袍服鞋袜,动刀!”涂国鼎大喊。
元重换转头环视人群,目光似箭,忽然他看见不远处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泪水涔涔地看着自己,心念一动,几乎喊出“佘义士!”三字,电光火石之间,竟想到了白发的老母、贤惠的妻子,不由大喝道:“且慢!”
梁廷栋一怔,冷笑着问:“怎么,莫非老元你还有什么话要留下?”
元重换并不理会,朝着佘义士的方向高声吟诵:“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然后连摇三下头,紧闭双眼。刽子手七手八脚将元重换的衣服撕扯下来,裸露出上身,用渔网紧紧勒住他的身子,浑身的筋肉一块块从网眼中鼓出。第一、二刀割双眉,第三、四刀割两肩,第五、六刀割*……由上而下,用钩子钩起他身上的一小块肉,举刀割下。那些红艳艳的肉片被扔进小筐,兀自滴着淋漓的血水。
“快来吃大汉奸的肉,一钱银子一块,不分大小!”刽子手高举小筐,向人群大声吆喝,里面满是手指大小的肉块。
元重换血流如注,疼得几欲昏厥,尽管尖刀离心脏还远,但看到人群蜂拥向前,伸出一只只捏着散碎银两的手臂,争相买取,当众大嚼,齿颊嘴角染得一片猩红,分明觉得刀已刺到了腹内,心如刀剜。
“吃汉奸的肉,喝汉奸的血,教他永世不得超生!”人群大呼着,争先恐后。
“好刀法!”元重换用力转过头去,面向刽子手,想要张开来说话,额角疼得却又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在脸上露出淡淡一丝笑意。刽子手下手不讲情面,可最为佩服那些铮铮硬汉,割了已快半日,元重换竟紧紧咬着钢牙,一点声响也不出,最是令人吃惊。他俩看看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几乎同时收住尖刀,对视两眼,低声道:“哥哥,小弟经历的事儿少,可也当这十几年的差使,服侍打发过的老爷不算少了,可从来还没见一个像元爷这般胆大的呢!”
“元爷是从刀丛枪阵里冲杀出来的,横扫千军的兵马大元帅,胆子能不大?好好做事吧!别胡思乱想的,咱手脚麻利些,也算积了阴德。”言毕开始割两肘、两大腿上的肉,割腿肚上的肉……
梁廷栋与涂国鼎慢慢站起身,走到台边看了看,他轻轻一摆手,即刻便有一个人役提着一桶水快步上前,哗地冲在元重换身上,身上竟露出了森森的白骨。刽子手换过一把大砍刀,嚓嚓嚓嚓,一连四下,手足齐斩斩地剁下。最后便是刺心脏切脑袋了。法场上鸦雀无声,众人一齐盯着刽子手的尖刀。尖刀轻盈地一刺一切,鲜血喷溅而出,直出八、九尺远,刽子手疾步向旁边跃闪,一颗血淋淋的心脏赫然挑在刀尖上,兀自微微跳个不住。
“看看大汉奸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一百两,哪个拿去?”旁边挤过那个大汉,将一张银票递到他眼前,反手一把将心脏抱入怀中,头也不回地冲开人群走了。人役用绳子肝肺捆好,高高悬挂在木桩上,鲜血不住滴落,桩下一片殷红。
元重换已被割成了一具骷髅,再也见不到叱咤风云的模样了。梁廷栋叹息一声:“人犯尸身由大兴县领去投葬漏泽园,首级先由宛平县领去,城头悬挂三日,传视九边。”命令两名校尉手舞红旗,骑马向东飞驰,往宫中禀报行刑刀数。
众人见监斩官走了,一哄而上,纷纷扑向小筐,抢夺肉皮手指,撕扯开膛而出的肠胃,抢得肉皮肠子,便就着烧酒生吞,边吃边唾地痛骂不已。那些抢得骨头的,用刀斧剁得粉碎,还要踏上两脚。闹哄哄地将要散去,街上又传来一阵开道的吆喝声,远远地又押来一辆囚车,车上是一个文弱的书生,口中不住哭喊:“督师,慢走一步,程本直送你来了!”声音嘶哑,极为凄厉。散去的人群复又聚拢起来,没有听到炮声,只见刀光一闪,人头便滚落在地,鲜血喷溅数尺以外,好似春残时的落英。
八月十六的夜晚本是皓月当空的仲秋时节,不料却乌云密布,天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京城高大的门楼上竖起的旗杆上挑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血污遮盖了容颜,惟有长长的胡须随风飘拂。定更时分,一个黑影悄悄来到城下,壁虎般地爬上城头,周遭探看多时,狸猫一样攀上旗杆,刀光一闪,割断系着人头的绳索,悄无声息溜下旗杆、城墙,隐没在无边的夜幕中。
元重换的人头不见了。次日清早,两个锦衣卫校尉惊骇得挢舌难下,一时间全城到处是搜查的锦衣卫,找了多日却没有踪迹。
广渠门内的广东义园里,堆起两座小小的新坟,一座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俨然是无主的野坟。另一座坟前竖着一块小木牌,牌上墨笔写着义士程本直之墓七个歪歪斜斜的大字,一串未烧完的纸钱被风吹得宛如死去蝴蝶的翅膀,几片早黄的落叶在坟的上空飘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