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春轩里,邹延儒与刚刚过府造访的温体仁相向对坐在竹椅上,面前的竹桌上摆着几道扬州小菜、一把宣德窑的青花执壶、两个精致的酒杯。
饮下几杯后,二人都脱去袍服,脸上有了细微的汗珠。
邹延儒浅呷一口酒,半坐半靠着大红的锦垫,仰身抬眼望着温体仁:“大宗伯,看来银子少了是办不成什么大事,我也没想到唐之征竟变得如此贪婪了。”
温体仁将筷子放下,取手巾擦拭淌汗的脸颊慨叹:“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也怪不得唐之征,他当秉笔太监一年多了,想必收的礼多了,世面见识广了,胃口比不得当年了。再说当年为了扳倒钱谦益,出口胸中的恶气,你一出手就是八万两银子,如今只将五千两银子与一些扬州、宜兴土产打发他,越来越寒酸不体面,他自然看不入眼了。你想想,事情要做得机密,他还要暗里打点求人,那御史曹永祚那里能不使银子?刘文瑞等七人假作奸细充当干证,能不使银子?还有锦衣卫那边可少得了?区区五千两,岂够使的?不但他落不到手里多少,说不得还要往里添些呢!他还是顾惜了上次的情面,不然岂会做这般受累不讨好的事?你就不要再埋怨了,唐之征做事向来对得住人。”
“毛袤崇一死,断了每年的冰炭敬等例银,我去哪里找许多的银子来使?哼!都怪元重换,本来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好端端的,偏逞什么英雄,也不请旨便斩杀了朝廷的封疆大吏,眼里哪有皇上?”邹延儒心里隐隐作痛,光那两把名手制作的宜兴壶就花了三千两银子,看来是送了个不识货的,被当成了泥巴瓦罐。
“嘿嘿,这样便休怪皇上容不得他了。谁教他做事只顾前不顾后的,一时是痛快了,后果怎么样?皇上并没有怪罪他,我一直纳闷,后来想想也明白了,皇上隐忍不发,是因辽东还要用他,权衡利弊,只好舍弃毛袤崇了,可皇上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元重换若有才干,皇上自然不会动他罚他,可是如今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兵临城下,蹂躏京畿,元重换无可奈何,瞬息之间,不能驱除鞑虏,扫灭狼烟,皇上用他之心怕是不会如往昔那样坚定了。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温体仁脸上隐隐显出几分得意之色。
“何以见得他失了圣宠?”邹延儒向温体仁请教。
“元重换请旨入城歇兵,皇上决然不允,证明皇上对他起了疑心。既生猜忌,元重换的好日子便到头了。”温体仁陶醉地嗅着琥珀色香醇的美酒,“你这状元府上的酒果然与别家不同,喝了想必会交华盖运的,上次在府上叨扰了一回,至今回味起来,犹觉唇颊留香,只是我的酒量太浅,享不了多少。不过,这样的好酒只该慢品细尝,狂饮鲸吸实在是暴殄天物。”
“大宗伯可是品出真味来了,其实米酒还是浙江的正宗,江苏不过学了些皮毛,当不得如此谬赞的。唉,大过年的偏偏这么不太平,过得没什么滋味,还不如在金陵时热闹,若不是大宗伯光降,卑职是没心思动酒的。”邹延儒唏嘘不已。
“老弟怕不是心疼没了毛袤崇那点儿冰炭敬吧?”温体仁的揶揄羞得邹延儒脸颊滚烫,好在酒已将脸膛染得红亮,看不出丝毫的异样:“老大人未免看低了卑职,卑职再穷,倒也不用等那些银子买米下锅……”
“老夫不过说句玩笑话,玉绳万不可当真。”温体仁起身踱步,“银子失一些不打紧,要紧的是不可随意教不懂规矩的人得势太久,将我等欺压得喘不过气来——冬临党人也太过蛮横了,凡是换了新君,他们都要把持朝政,这次更是厉害,阁臣竟无一人不是出身冬临,元重换又在辽东统帅十几万精兵,若等他收复了失地,冬临必然做大,那时更是没有你我的立锥之地了。哈哈,好在天不灭曹,爱新觉罗·遑太积极竟绕道入关,实在是天赐良机,趁此时机摆布了元重换,看韩良、李标、钱龙锡等人何以自安?”
邹延儒暗忖:眼下自家圣眷正隆,若阁臣为之一空,倒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缘。心念及此,不觉莞尔:“元重换斩杀毛袤崇后,朝野震动,抱不平者大有人在。听说杭州人陆云龙作了一部四十回的《辽海丹忠录》,还有一部无名氏的《铁冠图》,都称誉毛袤崇,为之鸣冤叫屈。”
“岂止如此?不平的大有人在,朝臣们有几个不暗骂袁蛮子的?就是冬临在野的清流陈继儒、钱谦益两大名士也愤懑不平,遑论他人?皇上追究京师城墙不坚之罪,将工部尚书张凤翔下了大狱,兵部、户部、吏部的大小官员哪个不吓得腿肚子哆嗦颤栗?营缮司郎中许观吉、都水司郎中周长应、屯田司郎中朱长世偌大年纪都被责打八十,毙于杖下。虽然是皇上的旨意,可不见得不会记在袁蛮子的账上,如今人人自危,大伙儿能不恨么?”温体仁止住脚步,回身坐下,几口米酒下肚,惬意地眯起小而亮的眼睛。
“这个元重换,实在太教皇上失望了。”邹延儒忍不住摇头嗟讶。
“可是《辽海丹忠录》、《铁冠图》都是街谈巷议的野人之语,难入皇上耳目的。”温体仁话锋一转,“毛袤崇是陈继儒、钱谦益的记名弟子,想必给了他们不少的银子,换来几句伸冤的话也属常情。至于有人将元重换捏造十二条罪名害死毛袤崇与秦桧以十二道金牌害死岳飞相提并论,实在是信口雌黄,全是激愤之言。元重换犹如秦桧倒不打紧,那皇上岂不成了偏安江南的赵构?如此议论不但于事无补,反会将事办砸了。”
“也是,如今怨恨袁蛮子的人充盈朝野,但都没有什么好法子治他的罪。”邹延儒耸了耸肩膀。
“事在人为,也要看机缘如何,欲速则不达,急躁不得呀!”温体仁神情诡秘地端杯品饮,忽听门外有人高喊:“好酒!初春佳日,临窗把盏,不是神仙也胜似神仙了。”
二人一惊,见兵部尚书梁廷栋一身青衣小帽地驻足在门口,一齐起身相迎。邹延儒笑道:“大司马光临,排闼直入也太教学生失了礼数。”
梁廷栋的年纪资历同温体仁相仿,此时大权在握,已成朝中的重臣,听邹延儒话语中似隐含一丝责备,竟不在意,捋捋花白的胡须,摇手道:“老朽本来到大宗伯的府上请教,听家奴说大宗伯正在少宗伯府上,自恃与邹大人过从不疏,不揣卤莽,贸然而来,也没教下人们通禀,实在失礼。到了庭院,一股酒香入鼻,一时情不能禁,口无遮拦,惊扰两位了。”
“岂敢,‘莫放春秋佳日过,最喜风雨故人来’——似大司马这般的佳客,就是请怕也难请到的,几杯水酒实在慢怠了。”好端端的二人酒宴被搅扰,邹延儒心里隐隐有几分不快,但见梁廷栋出言豪爽,品级又高于自己,不敢怠慢,忙将竹椅杯盏碗筷摆好请他落座。
“老兄不会是专心吃酒来的,可是事情有了头绪?”温体仁问梁廷栋。
“不错。”梁廷栋从贴身处取出一张纸片递给温体仁,“我已拿到了。这是过录的副本,谢尚正亲笔的证词我已密奏入宫,此时也该送到皇上手上了。”
邹延儒暗惊,怎竟有办法谋取了那谢尚正的亲笔证词?他可是元重换的亲信,不知上面写些什么,但显见于元重换不利,看来他二人早有预谋了,心里禁不住佩服道:这条计策果然毒辣,祸起萧墙,变生腋肘,教人不信也难。
温体仁接过纸片扫视一眼,并不细看,淡然道:“老兄深契圣意,出手果是不凡。玉绳你先看吧,我酒多喝了两杯,老眼昏花的,怕瞧不真切。”
邹延儒接在手中,边看边想:温尚书想是怪梁廷栋抢了头功,忙道:“有了谢尚正的亲笔口供,我看这次袁蛮子是在劫难逃,出不了镇抚司了。”
“事情没有如此简单。”温体仁摇头,“谢尚正亲笔录下了口供,说是铁证,其实也经不起仔细推敲。”
“如何经不住推敲?”梁廷栋一怔,他自千喜朝在辽东任职,与元重换生出不少罅隙,暗恨了多年,一直无可奈何,如今皇上将元重换下了狱,自然不愿放过报仇的机会。
“谢尚正贪于福建总镇之职,想着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甘心卖主求荣,人品卑劣,这样的人不可一味指望他做成大事。他克扣军饷事情败露,当着袁蛮子的面痛哭流涕,发下毒誓,袁蛮子碍于自幼订交的情面,令他将亏空填补,尚未及追究,本来就是想大事化小,待他何等的恩情!可姓谢的却狗急跳墙恩将仇报,这等反复无常的小人,难保他对我们不会情急反噬,万一紧要关头他突然变卦,那时老兄如何辩解?”温体仁侃侃而谈,目光闪烁不定地看着梁廷栋,梁廷栋闻言如焦雷炸耳,得意之情一扫而光。
邹延儒颔首:“此事可以想见。刘文瑞等人不是害怕会审露馅逃了么?谢尚正也未必靠得住!一旦走漏了风声,被人检举给了皇上,元重换未必不能咸鱼翻身。”
温体仁拊掌:“皇上英明过人,岂是好蒙混的?开始就未必相信元重换资敌,否则元重换何以活到今日?其实皇上只是生他的气,憋着劲儿地想做中兴之主,成不成毕竟有个念想,这下可好,当头来了一棒,扰了好梦,皇上焉能不急?可是皇上倒还没急晕了头,不过将元重换解职下狱,没像曹阿瞒一般卤莽地将蔡瑁、张允一刀杀了。皇上的意思,不过是教他知道儆戒而已,并不是非杀他不可,能不能教皇上铁下心肠,就要看我们的手段了。这几日韩良等人悄悄联络孙承宗一起从中斡旋,祖孝寿又回兵入关,想以战功赎元重换之罪。看来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皇上若存重新起用袁蛮子之心,放他出来自然是迟早的事,只是眼睁睁看着袁蛮子化险为夷,实在是百密一疏。”梁廷栋连拍几下大腿,心犹不甘,
温体仁见梁廷栋满脸失望之色,略停片刻,开导道:“我们也不必太过心急,满桂等人或败或死,皆非爱新觉罗·遑太积极的对手,眼下后金兵又未退走,元重换死期还没到,皇上割舍不下他。”
“那就要看皇上的胸襟了。”邹延儒冷笑,“你们可知,皇后不久前又产下了一个龙子?”
“嗯,不是生下来就……”梁廷栋有所迟疑。
“是死了不假,可知是因何而死的?”邹延儒低语:“听闻皇后是受惊早产,刚刚八个月,自古活七死八,皇上能不心疼,皇后能不记恨?”
“怎样受惊的?”梁廷栋好奇不已。
“嗐,还不是德胜门外放的那几炮,惊天动地的,哪个不怕?皇上的丧子之痛好容易忍了,大司马此时祭出证词这张牌来,皇上疑心再起,这国仇家恨的,元重换出狱想必就不容易了。”邹延儒的计策得到了温体仁的赞赏:“如此虽未必能将元重换置于死地,但迟些日子出狱则是无疑——玉绳,你圣眷正隆,可及早入宫,假作为元重换求情,窥探一下圣意,我们再做打算,切不可忤了圣意,弄巧成拙。”
“大宗伯可是以为如此不妥?”邹延儒反问。
“皇上倚重袁蛮子,断不会以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与他,轻重缓急,皇上岂分不出?龙子受惊而死,罪责不能全算到袁蛮子的头上,这个理由似显牵强。再说事关宫闱,不可孟浪了。”温体仁的回答令邹延儒大喜过望:“大宗伯此话见解得是,莫非有了妙计?”
“并非什么妙计,老朽不必如梁兄那样大费周章,也不必如你那样对宫闱密闻知之甚详,不过是想投皇上所好而已,其实只有一个字:党。”温体仁目露凶光,“狡兔死,走狗烹——元重换的死期怕是不会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