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新觉罗·遑太积极不再攻城,连日率领大军在京畿四周掳掠,分兵游弋固安、良乡一带,得知元重换下狱的消息,随即赶回京师,至卢沟桥遇到宁军车营。
为首的副将申甫是一个游方僧人,自言擅造战车,将一些独轮火车、兽车、木制西式枪炮呈经御览,舒遒愐病急乱投医,见样式奇特,特旨擢为副总兵,拨粮饷召募了新军。仓猝之间,召募的多是市井游手好闲之徒,自然抵挡不住满洲精骑,一触即溃,片刻间全军覆没。
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兵不血刃,径直逼临永定门外。
梁廷栋、满桂所率四万人马本来分屯西直、安定二门,得知后金兵到了永定门外,满桂带领一万人马改屯宣武门瓮城内,留下五千人马守城,与孙祖寿、麻登云、黑云龙等率五千人马在永定门外二里许扎营,列栅置炮,严阵以待。
西边一轮红日沉沉将落,祖孝寿放眼远望,城外的一些茅屋草舍已成残垣断壁,炊烟袅袅升起,蓦地传来一阵凄楚的哭声。
天将黎明时分,爱新觉罗·遑太积极暗令部属冒穿宁兵服装,打着宁军旗帜,趁着天色昏暗朦胧之际,突然攻入宁军大营。宁军发觉却难分友敌,登时大乱,两军混战在一起。满桂身先士卒,奋力拼杀,一心指望梁廷栋率兵增援,可是梁廷栋在西直门的瓮城里龟缩不出。满桂势单力孤,自辰时到酉时,杀得筋疲力尽,后金兵依然潮水般地涌来,满桂又急又累,大叫一声,身上的箭疮迸发,坠下马来。副将孙祖寿正要下马搭救,一队后金骑兵蜂拥而至,将他乱刀砍死,满桂被踏成了肉泥。黑云龙、麻登云被擒,五千人马全军覆没。
永定门外,硝烟渐渐散去,狼籍的尸体稀稀落落散布在平川旷野之间,无主的战马在寒冷肃杀的战场上徘徊悲鸣,京师震恐。
年关已近,但大敌当前,京师上下全没有一点儿过年的景象,也没有心思热闹。钱龙锡一大早赶到内阁值房,径直进入首辅的屋子,从袖中取了疏本递给韩良:“首揆大人,这是我告病的本章,我要回华亭老家了。”
“为何不等过完年再走?”韩良料到他会乞休,但没想到他会这么快。
“还过什么年?哪里有那心思!实不相瞒,自打元重换杀了毛袤崇,我便担心会有今天,结果果然应验,命中注定的事情终究难以逃脱,当年元重换起复,我是抱着极大的期望,梦想有朝一日重振冬临雄风,后来你入阁身居首揆,外有良将、内有重臣,冬临渐有生气,澄清天下自是不难,可惜元重换却太急于立功了,一招不慎……唉!”钱龙锡神情萎靡。
韩良苦笑:“稚文,当年的血雨腥风你没经历过,只是仰慕当年的冬临党人,为其不计生死忠心为过的大义所激,后来你多年在金陵为官,实在体会不到其中的甘苦。当今阁臣之中,你、我、汝立、靖之都厕身冬临,孙稚绳也心向冬临,于冬临的长处体会甚深,却少有看到其短处,冬临多坦荡君子,世人多不怀疑,可是冬临持论失之于偏,你可理会得?”
“矫枉过正,也是应该的。”钱龙锡的回答令韩良颇觉不然:“但如此一来,冬临特立于朝,极易成为众矢之的,便是弊病。皇上对朝臣植党极度不满,不可大意。”
钱龙锡恍然大悟:“我还道首揆大人没了壮年时的锐气,原来竟有这般心思。难怪你居中调度,不偏不倚,怕皇上抓到把柄,如履深渊,战战兢兢,这首揆也没多少滋味了。”
韩良将疏本还给钱龙锡:“外圆内方,不可强争一时之气,譬如行棋布局,大势为重,不必纠缠细枝末节——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党’字慎勿再提。”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去,其言也善——我是回家颐养的闲人了,言语自然少了诸多忌讳,只可惜冬临这大好的光景转眼化作烟云,随风而散,心有不甘。唉,多说也无益了,听闻皇上有意召邹延儒入阁,我还是赶紧给他腾出地方吧!”钱龙锡叹息摇头,满腹心事和盘托出,面色显出几分迷惘和盛宴将毕的凄凉。
韩良大有兔死狐悲之感:“稚文,你回老家也好,躲避风头,远离是非之地。其实该走的是我,岁月不饶人,真是顶不住了。”话一出口,便觉似有假意安抚之嫌,哈哈干笑两声。
“首揆万不可走,你若走了冬临大纛靠谁来撑起?”钱龙锡急忙挽留。
韩良沉思片刻:“那就看情势如何了,元重换之事一日不了结,我心里的疙瘩一日难去,一旦他性命不保,我……唉!势必身不由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那就拼死一争!”钱龙锡一字一顿。
“和谁争?和皇上争么?”韩良摇摇头,“徒劳无益,何必求此虚名?”
屋内一阵沉默,寂静得令人尴尬。钱龙锡见不可再劝,正要起身告辞,却见郑高升一步跨进来,躬身道:“两位阁老都在呀!”随即挺直身子,正色道:“万岁爷口谕。”韩良、钱龙锡赶紧起身跪倒,郑高升高声宣布:“兵部尚书梁廷栋仰体圣心,替朕分忧,自请审讯元重换,阁臣拟旨。”
韩良、钱龙锡暗忖:这是刑部的职责,怎么竟交与兵部?梁廷栋在辽东时便与元重换有隙,若他来审讯,想必凶多吉少了。
郑高升何等机灵聪慧,见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嘻笑道:“哪个不想立功?既已有了元重换通敌的实据,万岁爷自然应允。”
“梁廷栋有了实据?”二人面面相觑,大吃一惊。
“是人证,小的本不该说的,但此事终究瞒不过,两位阁老平素又极看顾小的,小的总要报答不是?”郑高升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那人是元重换的同乡,自幼在一起玩大的知己。听说就为了一个总兵的职位……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小的告退了,这会万岁爷那边人手少。”言毕一拱手,转身走了。
“首揆大人,你可要救重换呀!”钱龙锡心急如焚。
韩良浩叹:“怎么救?我身为他的座主,难辞其咎,不方便出面——那人是谁,竟如此之丧尽天良?”
“想必是谢尚正。众将之中只有他一人与重换属总角之交。”钱龙锡目光锐利,他的猜测完全正确,谢尚正出卖元重换一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俩本是同乡,自幼在一起玩耍,习学文词武艺,后来谢尚正弃文专意习武,到了迈厉四十六年才考中武举,一直并不得意。宁朝本有重文贱武的习气,武举若要授予官职,需有军功才行。他与元重换情交莫逆,元重换升任兵备佥事,到了山海关,第一个上奏章保荐他,一步步提拔他升到参将,成为心腹爱将,几乎时刻不离左右,但职位却在祖孝寿、赵率教、何可纲等人之下。谢尚正本想凭着与元重换多年的交情不次升迁,但元重换却公私分明,悬望已久,未能如愿,常有怨言。元重换斩杀毛袤崇后,谢尚正自恃功高,几次暗示要做个总兵,元重换并不理会,反而规劝了他一番。他心里一冷,竟起解甲回乡的念头,却暗叹仗剑出关,布衣归家,囊中的银子也攒得不多几两,实在羞见故乡人,便暗中贪墨克扣粮饷,被元重换发觉,谢尚正痛哭流涕,悔恨不已。元重换思忖良久,命他尽快补上亏空,如何处罚以后再议。谢尚正心里暗暗叫苦,银子早已流水般地花出去了,哪里还补得上?心下为难,闷闷地应了下来。不想接到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入关的警报,元重换暂将此事放到了一边,率军入关。元重换下狱,谢尚正有心搭救,意在堵住元重换的嘴,从轻发落,想起新任兵部尚书粱廷栋曾在辽东任职,与自己颇有些交情,便偷偷入城,递上三千两的银票,求他讲情。
粱廷栋随手将银票夹在一册书里,示意谢尚正坐下细说,了解完详情,冷哼一声:“这样元重换便会饶过你么?”
谢尚正略微迟疑:“人心换人心,更何况卑职与他自小在一起,他竟如此狠心么?”
“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元重换有没有如此狠心,我不好说,只是你混了这么多年才是个四品参将,他对得住你这乡党死士么?”粱廷栋趁机挑拨离间,“其实地上的路多得是,何必一条道走到黑?识时务者为英雄,要懂得权变才好呀!”
“大人说的是……”谢尚正揣摩着粱廷栋话中的意思,粱廷栋却似漫不经心:“我看你着实为难,念在你我一起在辽东待了不少时候,我实在于心不忍,便向你透个口风——你道皇上为何将元重换下狱?”
“资敌呀!”谢尚正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只不过是皮相之谈,掩人耳目罢了。”粱廷栋捋捋花白的胡须。
“不是有杨春、王成德两个太监作证么?”谢尚正无比困惑。
“那不过是爱新觉罗·遑太积极的反间计,蒋干盗书一类的勾当,皇上岂会轻易相信?其实,皇上是怀疑元重换内心有鬼。”粱廷栋指指胸口。
“疑他不忠?”谢尚正问。
“也可以这么认为。元重换当年夸口五年复辽,未见功效,口不应心,便是欺君之罪。擅杀大将,自然是藐视皇上——元重换已经没救了,他没救了你不是才有救么?”粱廷栋眼里隐约暴露出一丝杀机,“不过,要他死也要教天下人心服。五年之期未到,此时追究斩杀毛袤崇之罪也有些迟了,出而反尔不是明君的气度,谁要是能仰体圣意,替皇上分了忧,一个区区的三品总兵还不是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允仁,你可明白?”
谢尚正觉得粱廷栋似乎是布下陷阱等自己来钻,辞谢称:“有本兵大人、阁老、朝臣,卑职想尽心效力也没份。”
“你想错了。话说到这里,我不妨挑明了。其实要替皇上分忧,非你莫属,你只要办好一件事,元重换就再也不能奈何你了。”粱廷栋起身走到书案后,指着纸笔:“只需写一份证词即可——你的话最可信,只要你说元重换资敌,元重换自然百口莫辩了。”
“这……卑职自幼与他相交,情同手足,不好对不起他。”谢尚正神色一黯,将脸转到一旁。
粱廷栋哈哈一笑,离开书案来到谢尚正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元重换即使保住性命,也会丢官罢职,他这棵大树你是依靠不上了。人家要倒霉,你何必要一起陪着?还是想想自救的法子吧!个人前程要紧呀!若是不识时务,违了圣意,呵呵……不用我多说,你也掂量得出来。”粱廷栋有意收住话头,两眼盯着谢尚正,见他面色一会儿苍白,一会儿蜡黄,一直阴晴不定,便放缓了声调:“元重换已下大狱,你要想解脱干净怕是不易,还想着搭救他?韩良、钱龙锡、李标、成基命几人哪个不想救他?可是哪个又敢当面向皇上求情?你还是经历得少,不知宦海的险恶呀!何必自寻死路呢?”
“万一此事传扬出去,卑职必定遭人唾骂。”谢尚正仍旧不愿意蹚浑水。
“有心为皇上尽忠,却要纠缠于兄弟私情,如何能成大事?你若执迷不悟,我便将这张银票与你克扣军饷之事一并呈报皇上,那时休怪我不讲情面了。”粱廷栋面沉似水,回身坐到书案后,端茶送客。
“大人莫要动怒,容卑职再想想……”谢尚正没料到自己竟会受此挟迫,登时汗如雨下,暗悔不该将贪墨一事和盘托出。
“还想什么?你等着坐牢吧!”粱廷栋不耐烦地将袍袖一拂。
“证词写起来倒也简单,只怕孤证不足凭信。”谢尚正上前恭身,“所以,卑职想求大人多找些同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