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卡森,拉丁语意为“日落”。这个小镇的西南端背靠山谷,每日下午早些时候,太阳便会被山挡住,让黄昏提前来临。小镇也是因而得名。
说是镇子,也无非是有那么二三十间看上去像点样的石砖建筑。刚过一人高的木栅城墙,装模作样地把这个狭小的镇子包裹了个大半。只留下东侧,纰漏着一条南北向的河流。
刚过午后,利昂娜和索菲便走出了森林。一条小路沿河铺就,穿过不到一英里长的麦田,通往奥卡森并不气派的大门。
两人进城前,早就在河边洗净了身上的血污。利昂娜的相貌标致得很,小麦色的皮肤光滑的不像个历经坎坷的冒险者。她扣上了短袍的兜帽,便和索菲一起随着人流混进镇里。门口的守卫,连正眼都没瞧这两个衣衫褴褛的女乞丐。
阿维偌进入巴斯克烹饪中心学习厨艺时,才十三岁。从那天起,这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就再也没有听过一堂历史课。毕竟,面对那些美丽而考究的女士,五百年前那些老头子的故事,可远远比不上一杯主厨特制提拉米苏。因此,要是跑去问阿维偌,十五世纪的波西米亚,是个什么样子呀?他必然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所以,此时的利昂娜,仿佛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见到什么都新奇。而走在她前面的小苏菲呢,则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轻车熟路地就将她带进了镇子里。
“噫——这是什么味道?”
没人指望中世纪的小镇子能有个像样的排水系统。人类和牲畜的排泄物被肆意地泼在街道上和巷子里,任由来往的行人驮畜踩踏,再让雨水冲刷进河中。
而这里已经许久没下过雨了,那种发酵后的腐臭味,对这位曾经的明星主厨来说,无疑于嗅觉上的摧残。
索菲拽了拽利昂娜的衣角,说道:“嘿,你有办法用魔法变出点儿铜币来吗?”
利昂娜苦笑一下。
“嘁,走吧,那边有个酒馆。你昨天——”索菲压低了声音“——昨天杀人的时候,那个身手,我可看了个一清二楚。凭你这点儿本事,不愁找不到挣钱的路子。”
说完,她便拽着利昂娜进了酒馆。
镇子虽小,酒馆却算得上一间不错的建筑。地基垒的有半米高,钉着一排油光水滑的木墙。紧挨着的马棚里拴着一匹秃毛骡子。推开那扇晃晃悠悠的旧木门进去,里面的灯火倒是通亮。虽是午后,酒馆里却热闹非凡,酒客们伴随着鲁特琴的舞蹈,踩得地板嘎吱作响。
这是属于那个时代的平民娱乐。
索菲进了酒馆,便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吧台后面。一个身材丰腴的侍女站在其后,正用白布抹着手中的酒杯。这侍女约莫三十多岁,初见老态,身段却风韵犹存。身上只着了件米黄色的粗麻连衣裙,腰间裹着的短围裙上印着深深浅浅的酒渍。
“嘿!布兰卡姐姐!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呀?”
索菲笑嘻嘻地贴上去,那侍女皱了下脸,白了她一眼。
“小倒霉鬼,怎么还没让红磨坊的那老妖婆打死?”
“她可打不死我。”索菲咧着嘴,拽着她的围裙,像跟妈妈撒娇的小孩儿一样晃悠着。“嗨呀,我就出来玩几天嘛。要不是我聪明机智,又得被那些强盗抓回红磨坊去了。喏,那边那个,是我救出来的小跟班。”
索菲指了指利昂娜。吧台后的那个名叫布兰卡的侍女扫了她一眼,又继续漫不经心地干着手里的活儿。
“这次来我这儿,想呆多久啊?”侍女依旧懒洋洋地说。
“呆不了几天,找到挣钱的路子我就走了。”
“嘁,除了那些呆瓜外国人,谁会雇你这么个小滑头?”
布兰卡擦完了酒杯,一手将它扣在吧台上,另一只手捏着白布,挡在腰间。她四下撇了几眼,便以十分迅速的手法从吧台下抽出一个盛了东西的小木碟,塞进索菲怀里。
“滚滚滚!”
“嘿,别瞧不起人,我来的路上吃过东西了。”
索菲虽然嘴上这么说,还是一把抓过了碟子上的食物,也不包裹,就油腻地塞进脏兮兮的裤兜里。利昂娜看清了,那是一碟黑乎乎的熏肠。
“滚蛋叭,小鬼。”布兰卡一脚踢在她的屁股上。
利昂娜直愣愣地杵在门口,即使是在真实世界,他也没去过这种下等公民的嘈杂酒馆。更不用说十五世纪的了。
酒馆里热闹非凡,没剩几个空桌子。桌上的木头酒杯里装着棕黄的液体,散发着粗酿大麦的酸腥味儿。坐在桌前的农夫正大声地用口音浓重的方言交谈,甚至听不出是在聊天还是吵架。更有甚者,喝的酊酩大醉,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索菲嬉笑着,一边咀嚼着熏肠,一边朝利昂娜走来。
“怎么,你去游历的东方,没有酒馆嘛?”
利昂娜仔细观察着眼前的一切,过了半晌,才意识到索菲在问她问题。
“啊——啊?我不记得了。”
“真麻烦。”索菲“咕噜”一口咽下熏肠,又掏出一片儿塞到嘴里,“咱们得想个办法,把你这个失忆治好。我可不想白救你出来,不学几手巫术,可不能把你放跑了。”
如果有镜子的话,真该让利昂娜看看她现在的古怪表情。
索菲拉着她,挑了个不那么显眼的位置坐下。
“咚——”
布兰卡在两人面前,摆了两个满当当的酒杯。
“算你欠我的,小鬼。”
“嘻嘻,姐姐最好了!”索菲毫不客气地接过来,仰脖就往肚子里灌。
利昂娜只瞧了一眼,那酒杯的黄色液体浑浊不堪,漂浮着大小不一的颗粒。发绿的泡沫接二连三地破开,将那种浓郁的腐烂面包气味顶到利昂娜的鼻腔里。
“臭”——可能是阿维偌目前对这个时代留下的唯一印象。
“这是……”
“啤酒呀?你连这个都能忘了?”
这和阿维偌习惯的那种慕尼黑麦芽精酿鲜啤,差了十万瓶日本一番榨。
利昂娜皱着眉头,搅动着杯中的泡沫。
“有了!”
“有什么了?”
“有挣钱的办法了。”
阿维偌深知,在这具他并不能完全掌控的躯体里,他唯一的优势,就是作为现代人的经验和智慧。
她“噌”地站起来,端着啤酒走向吧台。
“请原谅,这位亲爱的小姐。”利昂娜说道。
吧台后面的侍女布兰卡,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请您带我去您的酒窖,小姐。我有办法,让你们酿出方圆百里最好喝的啤酒。”
利昂娜说着,把那兜装着松露的口袋解开,摊在吧台上。
“噫——”
布兰卡惊讶地捂着鼻子,连连后退。酒馆里的其他客人亦停下交谈,都以手掩鼻,眉头紧锁地看着她。
“这什么呀?臭死了!羊粪蛋吗?哎!你丫是来砸场子的吧?”
“臭?这不比你们那些肮脏的粗啤酒好闻多了?”利昂娜心里咒骂道,却并没说出口。
“快拿走快拿走。你再这样,我把你丢出去!”布兰卡吼道。索菲也赶忙起身,拦住傻愣愣的利昂娜。
“砰——砰砰——”
三声缓慢而有力的敲门声。不待屋内应门,一只戴着镶钉手套的大手便毫不客气地将门推开了。
门口站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头戴一顶镔铁铸造的覆面盔,身着环环相扣的锁链甲,足蹬银纹装饰的牛皮马靴。胸口的罩袍上,绣着一只擒住毒蛇,展翅欲飞的雄鹰。
这位不速之客留着一把粗络腮胡,精细地编做几十绺小辫。腮上更满是横肉,鼻梁上还有一道吓人的刀疤,从眉骨直砍到嘴角。他一手按着腰间的短战锤柄,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个西瓜大小的布口袋,在手上颠得哗朗朗作响。
阿维偌只在电影和博物馆里见过这身打扮。
酒馆内的顾客匆匆瞥了一眼,便扭过头去沉闷地喝着手里的酒,再不敢放声交谈。
他嗅了嗅,龇牙咧嘴地问道:“什么味儿啊?这么臭!”
“呦?这不是我们的巴隆大老爷吗?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
“明知故问。到日子了,这个月的税款,领主大人催得紧。”这个名叫巴隆的粗壮骑士说着,抖了抖手里的钱袋。
“哎呀,您也知道,这最近附近强盗闹得凶,我这儿生意可不好做呢。”布兰卡跟巴隆挤了挤眼,赶忙递了一杯刚打好的啤酒上去。“不要这么不近人情呀,一次税款就要我半个月的收入,我哪儿掏的出来嘛!再宽限几天呗~”
“布兰卡,这可由不得我。税款收不够数儿,领主大人是要怪罪的。”
“嗨呀,领主老爷有的是钱粮和土地,不差我这小店这一口嘛。你不说,他不会知道的。”
“糊弄不得,糊弄不得。”巴隆摇头道,“今天,怎么着也得把税款凑上来。”
“我们就是交不出来嘛!”布兰卡嗔道。
巴隆沉默了一会儿,把钱袋丢在一旁,抽出腰间的短柄战锤,捏在手上。
“这可是你说的,布兰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