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声音落地,那老翁的身形在波动的空气里变成一位中年女子,五官姣好,面色略显苍白,眼角、嘴角有浅细的皱纹,目光却奕奕灵动充盈着蓬勃的活力。
那样奇妙的熟悉感令卫子湛不由得怔了怔,偏下头看向臂弯里的姑娘。宋星摇睁大眼睛紧紧盯着那来人,用力站正了身子,难以置信地呼喊他:
“爷……爷爷……”
林琅侧头嫣然一笑,“摇儿,我是你阿娘。”
她对宋星摇招招手,温柔唤她,“过来,到阿娘身边,好好看看阿娘的样子……”林琅的眸中淌过一丝不舍,“也让阿娘看看你。”
宋星摇向林琅蹒跚走去,一直盯着那张她从未见过的,却倍感亲切的面庞,跪在林琅身边,全神贯注地端详她,喊着那个生疏的称谓:
“阿娘……阿娘!你是我的阿娘!我也是有娘亲的孩子!”
林琅慈爱地抚摸宋星摇的脸,不断点头,看不够似的,抚摸着眉梢,抚摸鼻尖,抚摸耳廓,直到头顶有道冷漠克制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母女两人的重逢。
“你终于出现了,林琅。”卫枢沉着目光射向脚下的人,“你藏了二十五年,如今终于舍得露面了!”
“王上,属下以前不得不藏,如今也不得不露面,种种皆有因由,还请王上恕罪!”
“父王!”卫子歌走上前,“是儿臣找到林前辈请她出庄,林前辈得知儿臣来意后并未再加以隐瞒,而是坦诚告知于儿臣其真实的身份,或许确有隐情,还请父王允许林前辈陈情。”
“你发现的?”卫枢将视线定在林琅的脸上,沉沉追问,“他们的面貌早已大变,你如何发现的?”
那样多的线索错综复杂,堆在卫子歌心中,他有头绪,却又理不清条理,直到卫孾临行前告诉他的两句话,才使他揪出了那根真正的线头,扯拽着,所有的一切迎刃而解。
“长兄,我曾于父王书案前见到一页画像,画中三人,想必就是长兄寻找的三位谍史,其中两人相偎,另一人独自骑于马上,笑容灿烂明媚,猛然看去竟像极了……我们的妹妹。”
“另两人无甚奇怪,只是我捡起那张画像时,写了两人名字的部分恰好上下重叠,映出了一个新的字。一人姓氏为宫,一人姓氏为林,如果各取一半,长兄,那岂非一个,宋?”
卫子歌垂下眼眸,隐去卫孾的部分,简明扼要地解释给所有人,“有一次儿臣见到宋姑娘练剑,其身法招式灵巧翩然,似女子所授,后来无意中得知两位前辈的姓氏,稍加联系后得出一个‘宋’字,便派人前往谍庄寻找宋姑娘的家人。林前辈表明身份后欣然同意入宫,这段时间一直借居于儿臣宫内,言行皆坦荡,儿臣愿意相信林前辈接下来的解释。”
“坦荡?她坦荡?”卫枢怒极生笑,指着林琅愤懑地摇头,“你!你藏了二十多年,如今却坦荡?”
他将胳膊移至云禾的方向,“一个,在我身边欺瞒我!一个变幻样貌躲避我的追查,另一个呢!”
卫枢眸中燃起猎猎火焰,质问道:“林琅,宫如海又躲到何处去了!”
“如海早在摇儿出生那年就已离开。”林琅挺直上身,语调不卑不亢,“属下也不知他云游归隐于何地。”
“你不知道?”卫枢在原地踱开几步,胸膛不断起伏,“你们是结发夫妻,他性子闲云野鹤不愿受拘束,可他却愿意随你入世辅佐我,你们感情深笃,如今,你说你不知道?”
卫枢挥臂横斩剑刃,寒芒点在林琅额间蓄势待发,“说,是不是宫如海害了阿音!”
云夫人瘫坐在地,手指不由自主地抓过石砖蜷缩成一团,华夫人压住胸口的惊怕,走上前,小心挽住卫枢的胳膊想将剑锋压下去,却被卫枢用力震开。
“走开,害阿音者,死。”卫枢的声音无情,冰冷,压得低沉,沉到地狱当中去,凉凉地瞥了眼华夫人,“阻吾者,以同谋论。”
华夫人缩回手,她与林琅的关系太过亲密,她不能再多说话了,否则会将事情变得更加糟糕。她无限哀婉地看向林琅,慢慢退回。
林琅的目光停在剑尖之上片刻,抬眸直视卫枢,“王上,如海他本来并不愿卷入朝局,他辅弼王上登位的使命已结,本生了离退之心,是为了王上能顺利度过叛军作乱、保护音希平安生产才留下。如海他受音希离世前最后的嘱托,需有一件重要的事请他完成。他告知属下,看过谍史逐渐没落、生死无常后心灰意冷,而王上彼时心中怒火未消,若他一旦行踪暴露,一家人在一起怕会受灭顶之灾,不如各自生活,待真相大白那日,他会再与我联络,王上,属下确实不知如海下落。”
“真相?真相就是你们三人违背我的命令擅自离开阿音身边!前朝不稳,阿音早产,而你们却全都消失!”
那剑芒划出一弯锐气逼人的弧,“林琅,还有你,穆云婉!告诉我,叛军与你们几人有没有干系!阿音的死,与你们有没有干系!”
“确实与我们有干系!”林琅提声恨恨道,转动脖颈,怒目定在云禾的身上,“如果不是我与如海在婵桂宫外巡查情况而独留音希一人,或许,她真的不会出事!”
所有人的视线移到云禾那处,只有卫子歌淡淡叹口气,痛苦地闭上双眼。
卫枢的眼中惊怒交加,眯起眼睛审视着云禾,半信半疑道:“你说……什么?”
“属下是说,音希之死,不是意外,而是人祸!”
二十五年前,冬月十三,天降大雪,藩地突有叛军生乱,卫枢于前朝议政,昼夜未归。
林琅徐徐揭开尘封的真相,雪片沾身的凉在每个人身体里蔓延。
“王上您吩咐我们三人陪伴音希,我与如海在婵桂宫外巡查以防有人趁乱混入宫内,可是……可是却有人在我二人离开之际,暗中给音希饮下乱魂汤,乱魂汤乱人心智,致使音希心术涣散、体力不支。而恰逢前朝的消息传来,音希她担忧王上安危,情急之下有早产之兆。好在音希是修道之人,生产时用体内心术控制毒性发作,可在诞下大公子后终究再无法压制毒性,毒性侵噬腹中尚未诞下的二公子,音希为保胎儿平安,将自己的心术分出一部分注入二公子体内,此时音希脉象大乱,是百里先生为其施针才勉强留下最后的力气顺利诞下二公子……”
林琅喉中一哽,即刻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愤恨地射向云禾。
“而音希察觉到亲近之人的背叛,因同心引的咒力随心术一同进入二公子体内,为免他日后感应到此人而陷入危险,音希为二公子另施一道离魂术用来掩盖同心引的感应。”
“待我与如海赶回寝殿,音希却已心血枯竭,只剩最后一丝力气交代于我二人,而那位下毒之人早已不见,音希知道王上归来后定震怒,不愿辨听我二人的解释而迁怒于我二人,所以嘱咐我二人携此剑先行离去!”
“王上,属下将音希的凤吟剑交予自己的女儿重新入世,就是在等一个可将一切和盘托出、告知王上的机会!”
两行清泪从林琅脸颊流淌到颈下,灼灼目光直逼卫枢,两手交叠一拜,“属下林琅,携先后遗命前来向王上复旨!先后非血崩难产薨逝,实乃奸人作恶!”
卫子歌半垂着眼眸听林琅讲述完,无声地看向自己的弟弟。卫子湛的手紧紧捏成拳,额头青筋蹦起,他看着地上的云禾,目光里的火焰燃动着哀戚、愤慨、痛楚和无边无际的恨意,似要将她烧成灰烬。
卫枢身子晃了晃,怒火充斥在凤吟剑的寒芒中,指向云禾,“是你?你下的毒?”
有滔天的杀意涌起,“你背叛了音希,却为何没死!”
云禾胡乱抹一把脸上的泪水,向前爬了两步,“妾……”
“不要这样称呼自己!”
卫枢暴怒大喝,“是我之错!没有早早看出你的心思,将你的同心引与阿音相连,是我之错!在宫外见到你的长相与阿音神似,一时鬼迷心窍带你回宫更是大错特错!”
“你不要称自己为妾,更不要再用这张脸!”卫枢厌恶地转回身,“变回去,变回你自己的样子!”
云禾的眸底一酸,泪水重新汩汩向外流淌,俯下身子催动心术,那样不适应,明明是自己真正的身体和样貌,却有着不受自己控制的不适应,半伏在地,不愿抬头,不敢抬头。
华夫人拭了拭脸颊的泪,哽咽道:“难怪你今年体弱多病,因你一直维系着他人的面貌不变,强行耗用心力,你本来的身体会加速苍老,体魄也会变得不如同龄人……妹……云婉,云婉!音希是多么信任你,你为何要这样对他!”
“我不是……我没有……”云禾的声音因抽噎而变得含混不清,拼命摇着头,“王上,妾……属下并没有想过加害音希……想要解开同心引只有被种引之人主动放血解咒才可,属下只是想用乱魂汤暂时迷惑音希的神志,引导她割破指尖血解除同心引对属下的牵制……”
“音希骤然早产,属下也没有想到!”浓浓的哭腔裹住鼻音,在大殿之上荡开,“属下心中爱慕王上,只怕有一天牵动同心引而毙命所以才出此下策……音希……属下也不愿她……遭此意外啊!”
“你爱慕父王,却换走了母后的性命吗?”
有凉薄的声音淡淡反问云禾,那样凉,比之冬月十三的大雪还凉,那样淡,是杀意到达极点之后的平淡。
卫子湛走近云禾,俯视着她,“母后不该用离魂术覆盖我对你的感应,如果我有这道感应,一定会彻查你的来历,也一定会,杀了你。”
卫枢转过头,目光里不再有额外的情绪,只剩死气,通过双眼侵噬云禾的生气。
“现在也为时不晚。”卫枢平静道,“穆云婉,吾身侧不容叛主之人。阿音离世,她与你之间的咒引消散,没能在二十五年前要了你的命,没关系,吾现在补上。”
“父王!”
剑尖在云禾的胸前停住,卫枢按下眉心,却没有看向来人。
“父王!”
姝儿跑进宫门,扑通跪在卫枢脚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剑刃,泪水糊了满脸,哀求道:“父王……求父王饶了母妃一命……”
卫枢的手轻轻一抖,剑脊仍旧笔直地指向云禾。姝儿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见卫枢停下动作,跪地向卫子歌、卫子湛转过身去,神情大为悲痛,敛起前襟叩首在地。
“王兄、二王兄,母妃害死先后、害死两位王兄的母亲,子姝心中也惊痛难耐!可……可母妃,她也是子姝的母亲……”
额头一下、一下不住触地,“子姝愿代母受罚,不求两位王兄原谅,只求放母妃她一条生路。子姝愿自请去北境戍边,永不再回颍京!”
“咚、咚、咚……”一声声,与她的哀求交缠。
“求父王息怒,求两位王兄饶恕……求父王息怒,求两位王兄饶恕……求父王息怒,求两位王兄饶恕……”
华夫人别过脸不忍再看,偷偷以手拭泪,卫子歌、卫子湛侧开身子躲开姝儿的叩拜,自始至终冷漠不语,宋星摇捏着鼻尖想忍住泪水,泪水却断线而出。
她偏头仰着脸,泪眼朦胧中见卫子湛侧影萧索,忽然心里为他的前二十五个年岁伤怀不已,走到他身旁轻轻拉住他的手,说不出太多安慰的话来。
卫子湛看着她,对她挤出一丝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卫枢闭上眼不忍见到姝儿的惊惶狼狈,可耳朵里那磕头的砸地声敲打在他的心口,对女儿的怜爱终究绊住了他的杀心。他立在原地,良久,举剑的手臂大幅度一摆,胸膛起伏涌出一口鲜血,溅在他与林琅、云禾之间。
“王上!”
“父王!”
周围的人纷纷围靠上前查看卫枢的情况,卫枢的脸色潮红,隐隐有黑气浮现,他摆摆手示意众人无碍,闭眼强压住胸膛里的瘀滞感,沉沉嗳了一道长气。
“你自行离宫吧。”他垂下剑,转身望向宫外晴朗的天空,“不要让公主为你这样的母亲受天下人耻笑、受后人非议。”
“谢父王!谢父王!”姝儿停下磕头的动作,抬起头,额间已沁出了殷殷血迹,搀扶着云禾的胳膊轻轻摇动,“母亲,你走吧、快走吧……”
她抬手抹开泪水,最后再细细看着云禾的脸,抽噎道:“快走吧母亲,走吧……女儿没事的……”
她拉着云禾起身,将她向宫外推去,不住催促她,“快出宫,母亲,女儿会惦念母亲的……走吧……”
云禾不舍地抚摸着姝儿的头,被她推送到殿门边缘,泪水涟涟地流连不动,这宫门她迈进了两次,一次是对远大志向的憧憬,一次是能够靠近所爱之人的窃喜,可她又跨出两次,一次是令她惊慌失措的意外而不得已的逃遁,这一次,是最后一次,是与所有人的诀别。
她转身面对卫枢,在他绝情的没有一丝留恋的侧影外,敛起衣摆郑重跪地叩首,再叩首,三次叩首,穆云婉站起身,最后看了眼姝儿,转身离去。
卫子歌撩起眼帘注视那道身影,有阴冷的杀意一闪而过,卫子湛握拳的手又紧了紧,转向宋星摇那侧,垂下眸,眼底沁满哀戚。
姝儿不由自主地向外跟去几步,望着那逐渐变小的背影哀伤地低下头啜泣,她睡之前还想着如何用宋星摇来逗趣两位王兄,一觉醒来,却再也无法面对两位王兄,更莫说在他们面前撒娇胡闹。
她低着头转身,声音缺失了往日的灵动,喏喏道:“父王,子姝这就回寝殿收拾行囊,明日便前往北境。还望……还望父王保重身体……也望两位王兄能……”
姝儿的声音在喉咙里化成咸涩的泪水,她想求两位王兄原谅,又觉得是自己在异想天开,没有继续说完,俯身对众人一拜,也扭头跑开。
待脚步声消失不见,卫枢的浑身像被抽空了一般晃了晃,长长一叹。
“一切……竟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