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光刺透阴霾压抑的污浊,驱净天地的昏聩,晨曦染醒人间。
有两个彻夜未眠的人自两处宫殿前往梅络宫,脚步匆匆,神态憔悴,在梅络宫前相遇,两人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点头,没有交流,并肩走进宫中。
外殿中,云夫人面容略有些苍白,浮出一袭倦色,撑着额歪靠在椅中小憩,听得脚步声踏入宫门,她偏头睁眼看去,见卫子歌、卫子湛两人走来,强打起精神起身相迎,笑道:
“你们两个这么早就来了!宋姑娘她一夜安稳,只是仍在昏睡。”
卫子歌、卫子湛颔首问过安好,卫子歌歉然道:“是我们叨扰云娘娘休息了。”
“只是小事而已,不足挂齿。”云夫人看过两人,见他们亦是一脸疲惫,回身吩咐宫婢,“去为两位公子泡杯参茶提神。”
宫婢正退出宫门,却听浑厚有力的声音从外而来,“云卿,你自己也该注意身体!”
卫枢精神勃勃地大步走入,身后不远,华夫人跟随其后,她挥手屏退一众伴驾的奴婢,笑意婉约慈和地看向殿内众人,提裙跨过门槛进到殿中。
云夫人、卫子歌、卫子湛皆肃身面向来人,恭敬问安:
“父王、华娘娘(母妃)。”
“王上,姐姐。”
夜里,华夫人已将事情前因后果告知于卫枢,卫枢听闻消息大感震惊,被华夫人劝住才硬是忍住冲动,捱到天明才来梅络宫查问情况。本以为自己来得足够早,却见两个儿子比自己还先到一步,看来果然用情已深,终究是没能避免与谍庄的女子产生纠葛。
他咬咬牙根,略有愠怒地依次扫过两子,挥袖径直向内殿迈步。
“那个宋星摇现在在何处?带我过去!”
“父王,宋姑娘她尚在昏迷中。”卫子湛向外一步,面无表情地挡住卫枢的方向,“昏迷之人不会说话,父王有何问题,需等等再问。”
卫枢怒气未平,又被卫子湛拦住,怒火更是从眼底溢出,他攒眉一顿,眼锋扫向卫子湛微垂的脸,却见丝丝银发入目,令他心头一震又一酸,斥责的话终究未舍得吐口,深深缓口气息,怨怪道:
“你回宫却不去向为父请安,只知道在这守着一个女子吗?”
卫子湛又低首,淡淡回道:“父王有兄长相陪,我在旁也不过滥竽充数,倒不如把精力用在其他地方。”
“湛儿,休要胡说!”
华夫人走上前伴在卫枢身侧,小心偷觑着他的脸色,噙着温笑打岔圆场,“王上也别心急,昨夜我见宋姑娘已无大碍,苏醒不过是时间问题,王上不如先等等。”
云夫人亦笑着上前,挡在卫枢与卫子湛之间,轻声提议道:“既然大家都来梅络宫,不如就在宫内一起用早膳吧。”她矮身一揖,“王上,您意下如何?”
卫枢隔着云夫人的身形只见到露出的一角银白发髻,他心下怅然若失,对儿子的疼爱终究替代了愠怒,板着脸点点头,走到一侧茶案旁端坐。
有宫婢端来温热清苦的参茶,按序摆在茶案之上,卫枢顺手抄起一盏慢慢啜饮。
华夫人与云夫人客气道:“辛苦妹妹了。”
云夫人笑道:“姐姐不必客气。”又看向卫子歌、卫子湛,“你们两个也先坐吧,子姝她才睡下不久,我会差人留好她与宋姑娘的早膳,你们不必担心。”
几人各自向着自己的位置走去,云夫人转身寻摸一遭,正研究着落桌的位置,眼角滑过,恍惚中瞥见内殿的影壁旁似乎站立一人,她移转回双眸定睛去看,忽尔脸色煞白,唇瓣血色尽退,浑身狠狠一战,指着那人惊呼:
“音希!”
所有人全都大吃一惊,纷纷看过去,就见一抹清瘦却绰约的人影,罥烟眉下巧目明亮,薄唇不点而红,正静立影壁之下,望着众人。
“音希……”
“阿音!”
卫枢与华夫人先后站起,嘴唇微张,脸上皆是惊色,痴怔片刻,卫枢忽然勃然大怒,手腕一翻,手中的杯盏已直直飞向那人。
“放肆!谁在蛊惑人心!”
一道人影闪出截断茶盏飞出的弧线,卫子歌侧身接住茶盏,挡在那人影身前,快速扫过所有人,对卫枢深深颔首:
“父王息怒,是儿臣吩咐宋姑娘这般做的!”
身后的空气有些许波动,那震惊了所有人的人影扭曲着,变回宋星摇的模样。
她不久前从昏迷中醒转,却发现手心里攥着一条叠成小方块的绢帛,那之上画有一女子画像,下端附言:
变此人,见众。
她认出卫子歌的字迹,微薄的心力只能勉强坚持一盏茶的时辰,不知是否影响了卫子歌的计划,在卫子歌身后声音细弱地说道:
“公子……我只能坚持这么久了……”
卫子歌偏侧头轻声安慰道:“星摇,足够了。”
卫枢从惊疑的情绪里渐渐平复,他了解自己的儿子绝非无事生非之人,双眉沉坠,看向卫子歌,“子歌,你这是什么意思?”
卫子歌没有回答,双肩一沉,重重吐出一口气,他转头看向一人,另一旁的卫子湛也发觉了问题所在,与他不分先后地看向同样的人。
云夫人脸白如雪,缩回指尖极力克制却无用,单薄的身子在罗裙下战栗不止。
有刹那的空静,卫枢瞳孔一缩,回转身,视线投向云夫人审视,华夫人随着众人的视线转去,又茫然几许,才倒吸一口气,不可思议地惊问道:
“妹妹……你怎么会这样称呼……音希的名字?”
面对所有人的注目,云夫人语塞未答,雪白的脸颊上浮出因急促呼吸而生出的潮红。卫枢的心里疑云丛生,却也维系着平静,只沉声追问:
“云卿,说话!”
云夫人用力稳住几欲栽倒的身形,嗫喏着:“王上……妾……”喉咙一紧,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卫枢蹙眉正欲再问,那旁一声低低的呻吟声传来,宋星摇双膝抖动着一软,再难坚持,向旁歪倒,卫子湛大跨一步迈去将她接在臂弯里扶住,看她明明浑身虚弱得微微战栗却还强挤出笑容宽慰自己,心中又急又痛,伸展手臂将她搂抱在怀,替她支撑身体。
卫子湛全然不顾旁人的注视,只顾低头看她,低声道:“阿摇,有我在。”
卫枢旁观这一幕,心中想起自己的曾经,也是在先王和一众反对音希的人面前不管不顾地将她护在身后,即便有万般阻碍,即便被人用王位要挟,他也要破釜沉舟地保护自己最爱之人,这样相似的场景换作自己的儿子再次上演,卫枢感慨之余更为动容,看来有些事,并非人力就可以阻拦它的发展。
他细细端详着宋星摇,她是两位故人之女,因为谍庄秘术的缘故,样貌形态却无半分故人的影子,但眼睛里的光芒是那样熟悉,就如留在他记忆深处的那位莫逆之交一模一样。
莫逆之交……
时隔这么多年,自己竟还是下意识这样称呼他,卫枢愣了愣,脱口感慨道:“原来你真的是如海与林琅的女儿,难怪……难怪你的神态和脾性与他们如此相像。”
卫枢忽地顿住,眉心蹙了蹙,低声喃喃自语:“如海……宫如海……林琅……你的姓氏竟然是这样来的……”
又想起三人无故失踪二十余年,方才的平和重被怒火取代,卫枢冷冷一哼,“谍史果真狡猾,连名字也要藏着掖着!也不知道那个穆云婉是否也换了名字掩人耳目!”
卫枢斜睨眼尾,余光里却见云夫人脚步不稳地一晃,垂在身侧的手臂痉挛一般搐动,他这才想起之前云夫人还未回答他的问题,转过头,打算继续重归正题。
“云卿,你……”
卫枢看着那张相肖音希的脸庞,浑身遽然一冷,冷得他也打了个颤,“穆云婉……穆……云……婉……”
他一字一字念着,拆解着,推测着,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目,眦目审度云夫人,眼中惊怒翻涌而出。
“云……禾?云、禾!”
华夫人手里的茶盅猝然坠地,尖锐刺耳的碎裂声惊恸了每个人的心跳,卫子歌心里早有预料却也下意识地深吸口气,卫子湛搂住宋星摇的手不由得用力一紧,所有人,全都惊愕地看向云禾。
云禾整个人泄了精气神一般霎时变得萎靡,向旁踉跄两步却被卫枢用力抓住胳膊扳正身子,他一寸一寸用目光剐着这张脸,没有错,没有错!
这样的面容该是像音希一般清冷的性子,实际却风风火火的截然相反!子姝与她的母亲无半点相似,倒是与曾经的穆云婉有三分雷同!
卫枢捏住云禾的下巴,用力捏紧将她的脸抬高,他的骨节暴起,在皮肤外突出成青白色,云禾痛苦地蹙紧眉心,眼神惊怕躲闪,卫枢毫无怜惜地继续用力,牙关死死咬合连动着额角青筋迸跳。
“是你!你,一直就在我身边!”
他心里的盛怒从齿间挤压出,“为什么要用这张脸!云禾,穆云婉,回答我,是为了吸引我注意到你,然后接你进宫吗!”
“说,你重回我身边有何目的!”
云禾被灼烧的愤怒掀倒在地,她支起胳膊稳住身体,仰头直面卫枢,泪水从眼角流出,“王上息怒,妾并无他意,妾从追随王上时便倾慕王上,妾只是想……只是想以另一种身份,无关政局、无关……”
她哽咽着顿了顿,“无关权谋、无关利益地陪在王上身侧,请王上明察,妾这二十年从无逾矩啊……”
华夫人轻轻扶住卫枢也微微抖动的身子,面露哀伤地望着地上的穆云婉,卫枢表情复杂地长叹,摇摇头。
“你倾慕我?你该知道,我找了你们三人二十五年!既然你敢重回宫中,那么他们两人现在在哪!”
“妾不知道!在音希她生产那晚妾便与如海、林琅两人分道扬镳,妾后来也与他们没有过联系。”
云禾的嗓音充血喑哑,“如果不是见到宋姑娘手中的剑,妾根本不知道他们二人也还活着!”
“剑?”卫枢居高看向云禾,又扫去宋星摇一眼,“什么剑?”
云禾脸色一白,瘫坐在地没有回答,华夫人却垂下手,神色凄婉地轻声道:
“是……音希生前所佩的……凤吟剑……那把剑,现在……在宋姑娘手中。”
卫子歌浑身一震,纵使他查到那么多线索,也有预感那把剑古怪,却也想不到这剑竟藏着这样的秘密。
卫子湛的心也跳动不止,却还是紧紧搂住站立不稳的宋星摇,平静地安慰她:“别担心,有我在。”
卫枢的眸色深沉而阴鸷,怒视着,一步一步靠近宋星摇,“拿出来,把剑,拿出来。”他低沉缓慢的语气里是滔天的愤怒,不容质疑,不容拒绝。
宋星摇的剑已陪她十几年,她只知青灵剑,听不懂什么凤吟剑,被突然提起她的剑,一时反应不及,虚靠在卫子湛怀里直起身,有些疑惑地看着卫枢。
卫子湛单手搂住宋星摇,另一手解开她腰间的剑囊抽出剑身,青灵剑在他手中弹开,“铮”的一声清鸣绽开,他拿在手中端详片刻,递向卫枢。
卫枢的手停在半空,他只晃过剑身便在瞬间认出,这把剑,曾经在他的妻子手里,从最初,她立在山脚下,眉染寒霜地持剑警告他,让他离她远点,到后来与他在婵桂宫的桂树下舞剑相和,陪着他经历夺储的残酷,经历藩军的叛乱,经历生,经历死,最终随着那三人的消失一同不翼而飞。
他再次见到这把剑,却不敢伸手接过它,仿佛这是妻子留存于世的最后一缕残念,稍有不慎,就会被他捏碎。
那剑上的幽芒已黯淡消失,堑刻的花纹有些微磨损,悬在他眼下,失去了曾经的灵秀之气,像失去生气的妻子,闭着眼,安然而又枯竭地逝去。
卫枢的心抽痛,手颤了颤,终是接过剑,握在手中温情脉脉地抚摸,感受它的温度。
“你的父母果然偷走了阿音的剑,回答吾,他们,现在何处。”
卫枢摩挲着剑身,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凉寒道。
“小女并不知道。”宋星摇虚弱地摇摇头,“小女从出生后便没有见过父母,是爷爷抚养小女长大。”
卫子湛眉间浮出一抹疼惜,嘴角却不由自主的浅浅一笑,为她的艰难长大而心酸,又为她的蓬勃快乐欣然宽慰。
卫枢抬眸一沉,“你的爷爷?那他又在哪!”
“他在……”
“属下在此!”
宫门外,一道年迈苍苍的声音穿门而入,一位白发老翁姿态挺肃,风骨卓绝地昂首走进,他寻找到宋星摇的身影,对她温柔一笑,视线扫过卫子歌,与他相互轻点头示意,在他与卫子湛的脸上停留片刻后看向华夫人,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又深深看了地上的云禾一眼,最后直视卫枢,敛去笑容,右膝铿锵曲跪在地,两手揖礼,那老迈的声音变得清越朗朗,明亮而高昂:
“属下林琅,拜见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