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陲某座偏僻的小县郡,一处被遗弃的破败民房内,残阳如血,透过残缺的墙角挤进几道光线。
粗藤绞缠而成的凳子东倒西歪地躺在地面,另一只还算干净完整的藤椅之上,卫子歌端身而坐,略偏着头,凝神看着缝隙外的夕阳。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木轴发出滞涩的扭动声,打破了傍晚的沉寂。
卫子歌纹丝不动,微有愠意,对来人开门见山地问道:“为何叛逃?”
“叛……逃……”那年轻的脸庞上浮出一抹乖戾的笑,“我回我的母族,怎么叫叛逃?”
他的语气冷漠而尖酸,一挥手腕,将门扉弹回,“嘭”地阖上。“你们大嬴不过给了我一个姓氏,就想我彻底忘掉自己的母族吗?”
他向旁走到一张桌子前,俯身用力吹散灰尘,倚坐其上,偏头冷笑道:“我不只是大嬴的人,更流淌着三苗族的血,叛逃这个词,我可不认。”
卫子歌被他的话惊得微微张嘴,难以置信地细看对面之人的脸,失望地摇摇头。
“我们……大嬴?”
卫子歌呢喃着重复,想起那一张张来自三苗的信件竟能将堂堂一位上公子骗走,心中又气又痛,盯着卫孾逼问,“阿孾,父王养育你二十载的恩情却抵不上几张薄薄的纸吗?”
“可薄薄的纸里却是对我纯粹的关爱,舅舅放心不下我,又无法入嬴境看望我,所以只能通过信件对我嘘寒问暖。”
卫孾绷直了后背,眉间戾气顿起,随后又慢慢回落如常,眼中冷漠,微微一挑嘴角,“父王不爱我的母亲,自然也不爱我。但舅舅不一样,他与母亲血缘相连,不管我姓什么,长在何处,有多久未见,他永远与我血浓于水,永远是我的亲人。”
“你的亲人?”
卫子歌气地冷笑一声,他打量着卫孾,心里反复掂量着卫孾如此偏激的想法。
他只见过一部分来往书信,信中确实充满了关切之言,可这些言论背后却是一步步引人入瓮的机锋陷阱,他作为旁观的审判者自然分辨得透彻,可是卫孾深陷其中,早已被真假虚幻的关怀蒙蔽心境。
区区几张书信就已如此心怀不轨,那长达五六载的潜移默化又在卫孾心里种下了多深的根须呢!
卫子歌站起身,眉心紧蹙。在宫里照顾父王时,听父王讲过卫孾的生母真正的死因,那样一位心怀大义的女子,她将生命献祭给自己的国家、族人,却未想二十年后被自己的族亲玷污,而她至死都放心不下的孩子,所行所为早已背离她的初衷。
他恨其不争地看着卫孾,目光另外掺杂着痛惜、怜悯,“你的母亲,她若在天有灵,一定会失望的。”
卫子歌压住胸中翻涌的怒气,尽量维系语气平和,徐徐开始讲述。
“二十八年前,父王登基继位,大嬴新朝初定,正是国力鼎盛、兵马强壮之时,那时朱厌内乱爆发,王室中有一脉旁支与朱厌嫡系分崩离析,两方占据一边疆土,交战数年僵持不下,这旁支另立门户,从此与朱厌裂土而治,建立三苗。三苗毕竟是一个新建的小国,力量不足,遂向我大嬴进献出身名门的女眷,以图求我嬴朝庇佑。”
卫子歌瞄了眼卫孾,见他神情凝重地望着墙角,看似漠不关心,其实在侧耳倾听,缓口气,继续道:
“此女有孕后,三苗与朱厌战事又起,不巧天逢大旱,三苗山河衰微,有灭族的倾向,便请求父王出兵施加援手,父王看在她为大嬴诞育子嗣的情意,调派兵马平息战事,又派拨粮草来赈灾。却不料发现了一封来自三苗的书信,信中怂恿这女眷利用胎儿来赢得父王信任和宠爱,以谋取将来的储君之位。父王大怒,即刻调回增援的兵马,意欲遣送此女返回三苗。这女眷知道了信中内容后大为羞愧,担忧大嬴因此攻打三苗,又担忧连累还未出世的孩子,于是长跪宫外,向父王请命,愿以死谢罪,而她一死,她的孩子与三苗从此再无瓜葛,毕生只认大嬴为宗族,只求父王最后看在这孩子的情分上,宽恕三苗的不轨之心。”
再次陈述这件往事,卫子歌心中仍颇为动容,他顿了顿,鼻息长长一叹,“这女眷不是旁人,正是你的生母,她诞下你之后,亲手将你抱给父王,随后便当场触柱而死。阿孾,你母亲她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你的平安、三苗的平安,可如今三苗却利用你来牵制父王,意图重新燃起两国战火,使生灵涂炭、山河破碎!”
他语气一重,诘问道:“阿孾,你所谓的母族,你的舅舅,究竟是关心你还是利用你,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自小到大,卫孾只以为自己的母亲因是外族人而不受父王恩宠,以为她是因难产而亡,悄无声息地湮灭在这片外邦土地上,却没有博得父王的一丝怜惜与怀念,而她作为一名微不足道的外族女质,死后更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曾雕刻在灵位之上,只有一个被恩赐的封号,草草囊括了她生命的痕迹。
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真相,无尽的痛楚与震惊灌满整个肺腑,挤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卫孾撇着头望着墙角,扶在桌沿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他心里有丝动摇,又强迫自己不去接受。
“他们或许是在利用我,但你们,父王,也从未将我当成真正的骨肉看待,你听听,卫孾,只有我的名字是两个字,只有我的名字与你们不同!”
卫孾直起身,呲目直视着卫子歌,唇畔的肌肉不住搐动,
“你们两个是先后嫡出,十几岁便开始处理政务,你们受父王青睐,我认!那么子安呢?大嬴的上公子要等及冠才封辖地管事,子安却在十七岁的时候就入主青州,不仅如此,他手握军民两事的统筹权,他又凭什么?既然这传统可以为了子安打破,那轮到我的时候又为何不可!”
他猛地抬手指向卫子歌,“你,你有父王亲自教导,而他,他,父王看似对他不管不顾,却特意选了华夫人来养育他,因为父王知道,华夫人受先后恩情,华夫人定会将他视为己出!我呢?”
卫孾的眼眶充血发红,自嘲地笑出声,用力拍打自己的胸膛,“我呢?请问,我除了拥有一块木头做的牌位相伴,还有什么?”
“阿孾……”
“不要叫我阿孾!”卫孾挥起手臂,厌恶地打断卫子歌的呼唤,“在你眼中,我就像个毫无能力,只会哭啼惹事的婴孩吧!啊?你怕我会做出什么事伤害到宋姑娘,所以你从不在我面前表现出对她的喜欢,对不对!你将铁矿的功劳全数让给我,不是因为希望我得到父王的赞赏,而是因为你知道!你知道矿上会出现势力相争的大乱,所以提前想好退路,为自己避嫌,对不对!”
“喔,对,对,还有曲水,曲水!”
那首童谣再次出现在卫孾的脑海里,化成麦芒钻进他每一处毛孔,让他痛不欲生。
胸中的悲愤将他硬挤出来的笑扯得扭曲,拊掌高喊:
“曲水遍布你的势力,可是你既然将它给我了我,又为什么还要私下控制着曲水?如果你不想将它交给我,可以直接告诉我,跟我说啊!我不会与你争任何东西,甚至愿意把我所拥有的也都给你,只要你想要,只要你张口,毫无保留地给你!可你呢?你把我当成什么?是无知的婴儿,还是早晚会生反心的外族异类!”
卫孾的眼圈通红,目光里面是波涛汹涌的愤恨与失望,他将他心中解不开的死结和盘托出,既想听到卫子歌的解答,又害怕听到的是自己早有预料的真相。
卫子歌的眸底一闪一烁,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看向卫孾。
卫孾的质问,他听的不是那般透彻,但有一点他非常清楚,一定是一件又一件的巧合相互叠加,造就了当下这天大的误解。
他垂下头,眉心蹙着难过忧伤,闭目静静平缓了半晌,才轻声回答:“阿孾,我只是……将你当成一个做事毛躁的弟弟,在我也无法绝对掌控一个人、一件事的情况下,不希望将你卷进来平添烦恼。宋姑娘她对我的态度……连我自己都拿捏不准,阿孾,你如果知道我会为一个姑娘感到苦恼,扪心自问,你会不会用些手段强迫她来喜欢我?”
卫孾目光一闪,蹙蹙眉,别过头看向别处。
卫子歌看着卫孾,歉然而笑,“我只是想将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帖后再与你知晓,仅此而已。可惜这样做引来你的误解,看来我行事确实欠考虑,称不上一个称职的兄长。”
“可是父王,他从未冷待于你。”卫子歌深沉而诚恳地劝解道:“你的血脉的确使你无法承祧大统,但你从小到大的文武教习、宫室用度与我们几人相比,可曾有过丝毫的差异?父王没有将你交给宫妃抚养,是担心有人心怀叵测,故意拿你的身世编排你、利用你,所以父王他叫我陪伴你,看护你的成长。”
“阿孾!”卫子歌走上前,满心满眼的惆怅,语调缓慢,“我们几人的名字皆是自己的生母所取,你也不例外。瑾良人她请父王隐去你的中字,以此斩断三苗日后利用你的身份来行不轨之事的可能,而她为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父王像对待初生的小婴儿那样包容你、庇护你,是父王额外将‘子’加在你的名字里,免得你日后遭人非议。”
卫孾喉结耸动,心中有话欲说,却终是未能说出。
“阿孾……”卫子歌试探着拍向卫孾的肩,见这次他没有躲开,唇角不免浮现出喜色,“随我回去向父王请罪,你是我大嬴之子,怎可在三苗俯首称臣?”
夕阳彻底西沉,破屋里光线昏暗,一双明亮的眼眸充满期待地望着另一人,等待他的回复。
卫孾别着头静默许久,才缓缓转正看向卫子歌,声音有丝干哑,问了一个令卫子歌意想不到的问题。
“我想再问你一遍,我与他,谁才是你最疼爱的弟弟?”卫孾目光不动,认真地去看黑暗下对面人的表情,“不要再用模棱两可的答案搪塞我,直接告诉我实话。”
面对卫孾的注视,卫子歌垂下胳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也没有回答。
两人在夜幕下对视良久,静谧的只剩呼吸声。
“我知道了。”
卫孾低头自嘲地笑出声,曲手不住摩挲着自己的下半张脸,竭力克制心中的落寞和难过,转身向着墙边走去几步,待情绪渐渐平复,才转回身,噙着笑看向卫子歌。
“我不回去了。”
他的声音苍凉,令卫子歌在黑暗中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长气。
“叛国之人,就算父王饶了我一命,那群文官也不会放过我的。哈哈,他们这帮老腐朽一定会在史册中狠狠记上一笔,让我千世万世被后人取笑唾骂。”
卫孾收回笑容,顿了顿,又挑出一抹苦笑,叹口气道:“叛就叛吧,这罪名,我认了。”
他转正身子面向黑暗中的卫子歌,明明不过才二十多岁的脸,却已在刹那间布满沧桑。
卫孾挺直身形,分辨着那一圈融入黑暗的轮廓,心里酸楚悲痛,目光却沉了下去。
“看好西陲,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他转身欲离开,只差半步便迈至门边,却被黑暗深处的一道低唤拦住。
“阿孾!”
卫子歌脱口喊道,似有犹豫地滞住,片刻,他抖抖袖口,从中滚落一支火折。卫子歌拧开火折,黑暗中燃起一簇豆大的光亮,他举着火折,微弱的光线只能照清他身外远。
“我给你带了栗子来,你要不要尝尝?”
卫孾的身形一僵,身后有油纸挤压的哗啦声轻轻作响,他顿在原地,心里的怨和恨一时被不舍和眷恋取代。
纠结许久,他转回身,看着被托在手心里的栗子。火光下,卫子歌的笑意温暖,与他二十年最敬重的兄长别无二致。
他的脚下动了半步,停下踌躇一瞬,随后不再迟疑地几步走上前,走到卫子歌面前,眸底隐隐流动着柔软。
“要尝。”
卫孾简短地回答。
卫子歌嘴边的笑高高抬起,将手中的栗子递上前,待卫孾接过,他左手一甩,手中的火折被远远掷向残缺的门扉,门扉立刻被火焰侵蚀,一股桐油的味道混合着木柴烧焦的气味滚开。
卫孾目光一闪,侧回身看向刚才站立的位置,就见大火灼灼燃烧,在冲天的火光下,密密麻麻的箭羽从无边的黑幕中划响,射穿腐朽的门板,扎满地面,一簇簇箭尾剧烈颤抖,在刺目的火光中划乱了他的呼吸。
“叛逃的大嬴三公子已被我诛杀,现在走过来跟我要栗子的,是我的弟弟,阿孾。”
烈烈的燃烧声浪中,有人轻声而坚定的说。
卫孾猛地回头,瞳孔里是背光的黑暗,映着卫子歌对他温暖、亲切的笑颜,他心中顿觉酸楚,却更添慰藉的感动与释怀,在卫子歌的心里,不管他做了什么错事,终是将他当做弟弟去原宥、去信任、去救赎。
他信任他,他知道他的心结和苦衷,知道他张扬乖张的性格下,只是个依恋兄长的弟弟,有些偏执,有些任性,有些霸道,在这片他误会了二十年的土地上,有个人,一直给他可贵的温暖,所以他只想独占这份温暖,不愿被另外的人分走,就算在即将分道扬镳的最后关头,为了这样一份温暖,他也愿意再回头看一眼。
就是这一眼,令卫孾重生。
他的眼圈沁出竭力克制而不得的红,心中百感交集,哽着,讲不出话来。
卫子歌的笑容里闪过转瞬即逝的无可奈何,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淌过全身,似乎有些东西开始不再受他掌控,悄无声息地就从他指尖消逝。
“阿孾……”
卫子歌维持着他的笑,深深吸了口气,就像临别前的嘱咐,纵有千言万语、百般牵挂,也只剩几个字的时间来做告别。
“你永远都是我卫氏子孙。”他迈出一大步,错过卫孾的身形,“好好保重。”
“王……”
卫孾收住口,苦笑了下,事已至此,怕再喊王兄已是不妥了吧?
“长……长兄!”卫孾觉得这个称呼更加令他倍感亲切,迎着即将寂灭的火焰,露出孩童般澄澈的笑容。
“长兄一直在寻找三个谍史对不对?”他将栗子的油纸包牢牢攥在手心,“我查到了一些线索,或许对你有用。”
星光朗朗,月影清幽。
破败的小屋里快步走出一道人影,转到屋后,扬绳策马而去。
未过多久,另有一道人影,在屋外伫立驻足片刻,随后离开,隐入黑暗。
两日后,西陲境外,三苗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