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皇披上衣袍,无处可去的李沁喜只能捏着衣襟,躲于居室外围的一处廊下转角处。
恐惧没过了本该满怀于她胸口的愤怒,她如一只受伤的孤鸟,浑身颤抖不止。脸上泪痕还没干,她却不能再哭了,眼下她最担心的,是不知该躲去哪里。
于公于私,她都不想被任何人发现自己现在的模样。
她无助地倚在柱子旁,轻纱般的月光笼在她身上,放眼于月光的尽头,是一条黑暗的走廊,连接着外面黑压压一片的宫苑。
“长公主殿下。”
李沁喜在寂静中靠了半晌,忽听得一声唤,她警觉地起身缩进柱子后的角落里,没有答话,不料来人已缓步靠近。
是裴雯敏,手上还提着一盏熄灭了的灯。
“是你啊。”李沁喜松了口气,“夜深了,为何在此?”
“我......”在她面前,我想和你谈谈薛大哥的事情这种话,裴雯敏说不出口。
裴雯敏之所以会从君临赶来,就是想亲眼见一见让自己在爱情中不战而败的这位对手,这位姐姐,想看看她究竟是何许人物,她究竟胜过自己什么,她对薛遣棠的执着是否深过自己。
她夜深提灯前来,徘徊在李沁喜居室外,便是为那些事在纠结。
方才听见有脚步声过来,她赶紧就灭了灯,躲在暗处,看见了李沁喜的疲惫和惊惶失措。
见她欲言又止,李沁喜不得不拢了拢身上衣服,防她发问。
“能否请殿下跟我来?”裴雯敏道。
李沁喜稍加犹豫,点了点头,她需要找一个容身之所,好掩盖自己与赫连的冲突,况且裴雯敏又是她的表妹,她可以信她。
两人一路掩人耳目地走向裴雯敏在西边独居的厢房,一进门,裴雯敏才看清李沁喜身上狼狈冲突的痕迹。
她对长公主身份还是心存敬畏,不敢过问,只得别过眼神,请李沁喜上座。
“多谢。”李沁喜合衣入座,与裴雯敏又是半响无话。
两人并排坐了一会儿,裴雯敏终于先开口:“殿下,薛大哥这些年过得很不好。”
李沁喜眼底一颤,静静听她往下说。
“初次见他的时候,我还不满十四岁。遇上他随陛下狩猎回城......”裴雯敏细细讲述起薛遣棠出现在她人生中的每一个经过。
“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从陇上参军回来的,殿下,诗里都写军营苦,你看他是不是比从前你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沧桑了?”
说到那夜在宫门前的谈话,裴雯敏有意含糊带过了薛遣棠对自己的拒绝,“好不容易半年后他回来,像个野人似的,”她刻意轻松地嗤笑了两声,将自己那日的表现也一并隐下不提。
“可是你知道吗,巡盐给他带来了大麻烦,他身上伤还没好全,就在春日宴上遇到了刺客。”
那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薛遣棠刀下取人性命,回忆起来,当时场景仍历历在目。
也是从那时开始,她真正意识到,薛遣棠不是她想象中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他的白衣上,溅满了腥热的血。
“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不认为那天刺客闯入是他的错,但他毕竟是禁军中郎将......”裴雯敏声音在抖,“虽然陛下和长孙公子都未受伤,但彼时在孕中的皇后还是受了惊吓,痛了一天一夜才早产诞下了长平大公主。”
“先帝龙颜大怒,将薛大哥解了职,禁于家中思过,一直到一年多以后,陛下承继大统,他才官复原职。”
裴雯敏为薛遣棠叫屈,“然而他好不容易官复原职后,所做的第一件重要的事,竟然是要来见你。”
李沁喜深深叹了口气,道:“他既得陛下爱重,这样重要的场合,又怎可不来?你既为他复职高兴,难道不觉得在接受属国朝贺时他能伴君左右,是一件至高荣耀吗?他是国朝栋梁,若因为我而回避荣光,岂不是折辱了他。”
“你难道不明白吗?他承受这一切,有很大原因都是为了你,高月长公主。”裴雯敏激动得哭起来,“只要有你在,为了你,他可以不避讳他人议论,冒着风言风语到这里来,只为了再见你一面!”
“这有什么意义?你终究是会走的,可即便这样,他也甘之如饴。他那样爱你,你却如此冷漠无情,从未替他去想一想,白日里你们的融洽亲近,这几日过后会给他带来什么!”
裴雯敏越说越难过,索性低声抽泣起来。
她哭着,自己心底的委屈也渐涌上来。
这样哭了有一会儿,裴雯敏才抬起头来,却见李沁喜默默流泪地望着自己。
李沁喜的衣襟已被坠落的泪滴打湿,她那双眼却依然明亮,一种平静的力量从她眼中投射出来,直达裴雯敏眼底。
“你是个好姑娘,”李沁喜道,“何必为他自苦呢?”
从方才的讲述中,她早就听出裴雯敏对薛遣棠深刻的恋慕,可是她并不真的懂他,也不懂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李沁喜言辞娓娓:“你想要的或许不是他,而是有人欣赏你,爱你,承认你的付出。”
这些她都不会从薛遣棠那里得到,故于她而言,薛遣棠实非良配。
裴雯敏的伤心,是因自己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折损了骄傲和自尊。
“敏敏,他心中没有你,你不如将他放下。”
裴雯敏频频点头,哭着说:“是,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心里只有你,你何必这样直白说给我听?你觉得自己赢了吗?你很得意吗?”
她越说越伤心,泪珠一颗颗滴在交叠的手背上,李沁喜微叹了声,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若你觉得被人真心对待是件值得得意的事,那么你也有啊。”李沁喜缓缓捧起裴雯敏的双手,“高朔待你,不正是如此?”
“高朔......”裴雯敏轻声呢喃,“他才不是!”
“无论薛遣棠心中有谁,总之,敏敏,你都要选一个对自己好的人。”
——如若遇上对自己不好的人,日子就实在太痛苦了,李沁喜把这句话咽进了心里。
她不能和裴雯敏说太多关于自己的事,不论是为了她,薛遣棠,还是世上其他人。
只是,从裴雯敏口中细数薛遣棠这数年来的艰辛,敲在李沁喜心口的分量远比李烨“让他吃了很多苦头”要重。
李沁喜不得不承认裴雯敏说得没错,薛遣棠甘愿受这些苦也要辅佐李烨,除了他本性忠良外,其余的,都是因为她。
这份情意早就深得她无以回报,这样一个人,当他再次出现在眼前,叫她怎么能克制得住自己的心?
“姐姐,”裴雯敏抬起一双朦胧泪眼,“你爱他吗?你也还依然爱他吗?”
李沁喜难以招架这番直白的问,不论如何,她都无法说不。
“我永远爱他。”
飞速吐露真实心声的这瞬间,李沁喜泪如雨下。
他是她的热血,她的心脏,她濒死时的最后一丝呼吸。
从李沁喜的眼中,裴雯敏看见了一种熟悉的眼神,和她总在薛遣棠眼中见到的一样,坚定,隐忍,九死不悔。
她看得愣了半晌,然后突然钻进李沁喜怀里,痛哭起来。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对李沁喜亲近至此,她只是太想哭一场,不自觉就靠近了心中认为温柔之处。
是夜,李沁喜宿于裴雯敏处,直至天明时,李沁喜才返回自己居住的那间庭院。
昨夜发生争执的里屋已经一片狼藉,赫连抱膝蜷在窗下,神情木讷地抬起眼看李沁喜,碧瞳黯淡。
看样子,他一夜无眠。
李沁喜未同他说半个字,取了些显眼的首饰便转身离开,而后,她便让葵姑替自己去收拾细软出来,从今日起直到三日后离开陇上,她都将秘密居于葵姑房中。
赫连两眼碌碌地看着葵姑把屋子大致收拾好,他心想,这辈子,他和李沁喜,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