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忠转身要退,郑高升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皇上怎么又到了坤宁宫?”
“这……”金忠瞥了一眼元重换,欲言又止。
元重换情知事关禁中机密,忙转过头去,凝神朝德胜门方向细听。金忠凑到郑高升耳边:“炮声震天价响,娘娘……”元重换听得本不真切,下面声音越来越低。此时炮声已歇,元重换听不到丝毫动静,心里焦急万分,转头见他二人还在低语,断断续续地听到什么传太医、胎儿一些只言片语,如坠五里云雾,捉摸不透。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金忠对郑高升说:“郑公公,小的先回去,免得出来久了,万岁爷眼前没人伺候,发起怒来,郑公公脸上也不好看。”
元重换正想询问德胜门大战的结局,见金忠要走,紧赶几步,一把将他扯住:“德胜门战事如何?”
“后金兵被红夷大炮击退,满总兵也受了伤。”金忠告诉元重换。
“伤得可重?”元重换非常担忧。
金忠回身一笑,婉言道:“待会儿大人不就看到了?小的也是道听途说的。”
进了乾清宫,郑高升往里面一指:“元大人,您且在这里候着,咱就不进去了,往后面看看万岁爷何时起驾。”
“郑公公请便。”元重换迈步入内,一股温热之气迎面扑来,收紧的筋骨一下子舒坦开来,东暖阁居中设有背东向西的宝座,宝座、御案、香几等均为浅色沉香木和深色紫檀木制做,极为珍贵。宝座两边各有一个鎏金的火盆,里面通体红亮明艳的红罗炭烧得正旺,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此时已届隆冬,燕山一带极为寒冷,偌大的东暖阁却温暖如春,元重换见两个火盆便有如此的热力,暗暗称奇,殊不知东暖阁地下火沟交错,早已填满了炭火,昼夜不熄,焉能不暖?元重换四下环顾,见东暖阁中陈设辉煌灿烂,榻上椅上皆铺着明黄飞龙锦缎软垫。元重换虽官至督师之尊,可早年贫寒,中进士后没有几年远赴辽东,每日不是筑城,便是操兵厮杀,从未见过这等富丽舒适的所在,低头自顾身上的青衣小帽,衣衫褐黑,与皇家气象实是大不相称,君威咫尺,顿觉锐气减了几分。元重换坐在宝座前的锦墩等候,不敢轻动,想着皇上何时驾临,德胜门外的战事何时停歇。半个多时辰,四周依然寂静无人,元重换转动几下酸痛的脖子,瞥见宝座后面的墙上挂着尺幅不大的一帧墨兰图,两三抹斜斜的细长叶子托着一朵半开半闭的兰花,栩栩如生,气韵流动,大觉好奇,见上面題款:臣妾严秀英恭笔,旁边写着一个极其怪异的字,平生第一次看见,当真匪夷所思。他本是文进士出身,寒窗下有过十几年的苦读工夫,一字不识,儒者之耻,羞恼之余暗自安慰:多年未静下心来读书了,可天下的书籍何止千万,未曾经眼的也不知凡几,不识此字岂非平常?但心又觉不甘,直起些身子,仰头细看,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元爱卿真是个风雅的儒将,披坚执锐便是金戈铁马、气吞辽东的猛将,换上青衣小帽又成了诗书风雅的文士。”
元重换转身回眸,见舒遒愐笑吟吟地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面容清瘦、身穿二品锦鸡补服的中年人,最后步入的是个铁塔般的大汉,乱蓬蓬的胡须遮住了大半个脸,一条白带子系在脖颈上,吊起的左臂衣袖上血迹斑斑,此人便是大同总兵满桂。
元重换见满桂并无大碍,大喜过望,向舒遒愐跪拜施礼:“微臣救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元爱卿临危赴难,千里驰援,朕心甚慰,一起坐下叙话。”舒遒愐到宝座上坐定,三人才毕恭毕敬地落座。
元重换朝满桂颔首示意,满桂也点几下头,君王在前,不好一吐离别后的块垒。
“元爱卿,朕看你那样,想必是不认识这帧墨兰图上的最后一字吧?此乃朕的御押,本来就不是什么字,记号而已。”舒遒愐告诉元重换。
“皇上圣明,读书人习用的字本就不足以显示尊贵,自然应该另辟蹊径。”面容清瘦的中年人满脸堆笑,舒遒愐指着他向众人介绍:“你们还不曾见过面吧?他是新任的兵部尚书申用懋。”
“元大人名垂海内,本尚书早就仰慕已久了。满总兵血战德胜门,忠勇绝伦,本尚书也是无比感佩。”申用懋分别朝元重换、满桂拱手作揖,元重换、满桂赶紧还礼,连称不敢。
元重换暗忖:兵部尚书竟换得如此之快,一年前平台召对尚是王在晋,不出半年听说换了身貌伟岸的王洽,未曾得见,便因遵化城陷迟报了三日,被逮入狱,换成了眼前的此人。正在思虑,却见棠传芳带了御膳坊的几个小太监进来,抬着两个朱漆的大食盒,顷刻间便摆好了酒宴,都是极精美的御馔。
“元爱卿率关宁铁骑入援京畿,满爱卿在德胜门外力挫强敌,且满饮此杯,他日退敌,再行封赏。”舒遒愐端起酒杯将太禧白一饮而尽,“满爱卿,朕传你即刻入宫,听说你定要换了战袍再来,朕知道你怕君前失仪,你却不知朕看到你血染的征袍,才可想见你奋勇杀敌的模样。”
“微臣一介武夫,本就喜欢打仗……那些贱州靼子若不退回关外,京城里的皇上怎么办?还有这么多黎民百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微臣总不能眼睁睁地袖手旁观吧?”满桂激动得浑身颤抖,满是血污的战袍簌簌作响。
“满爱卿身上有几处伤口?”舒遒愐离座走到满桂面前关切地询问。
满桂急忙站起:“微臣也记不得了,旧伤加上新伤当不下百处。”
“可真是体无完肤了。”舒遒愐面色凭添了几分沉痛,“小升子,伺候满爱卿宽衣,朕要亲自为他数一数伤疤。”
衣甲难卸,有几处血迹已干,竟粘连到了身上,郑高升小心翼翼地边剥边脱,许久才退去左臂的袖子,露出铜钱大小的箭伤,伤口并未愈合,鲜血仍旧流淌,染红了整条臂膊。
“还是我自己来吧!”满桂刷刷几下就将上身脱得精光,跪在了锦墩之上。
他的身上果然疤痕累累,有些新旧交迭,一个连着一个,那刚刚愈合的伤口一经扯动,又渗出点点的血水,沿着脊背流下,更加难以分辨。饶是元重换身经百战,心下也暗自赞叹,禁不住流下泪来。申用懋、棠传芳、郑高升等人平日不踏出京城一步,哪里见识过这般鲜血淋漓的场面,更加心惊肉跳、咋舌不已,几乎要闭目掩面,不敢再看。
舒遒愐低头细数,越数越辛酸,抚摸着满桂的脊背唏嘘不已:“所谓武将不惜死,朕看了满爱卿的伤疤,才知道其实死也平常,不就碗大的疤么?受伤遭创血流不止,犹自力战不已,才是好汉!古人有一处伤疤饮赐一杯的佳话,本以为是野史游谈,今日见了满爱卿的伤疤,才知不是虚言——朕也想要仿效古人赐酒,不知满爱卿你可有此酒量?”
“微臣死且不惧,哪里会怕区区这几杯酒!”满桂慨然叩头谢恩,舒遒愐随即命郑高升斟酒。
“不必麻烦,一杯复一杯,要饮到何时?此杯盛酒二钱左右,这样算来,皇上赐酒约有三斤,一并取来岂不便当?”满桂起身到食盒里抓了三瓶金茎露,又向棠传芳讨了一个青花瓷的大海碗,将三瓶酒全拧开盖子,倾倒在大海碗里,双手捧起,“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
众人见满桂一下就将三斤酒全干了,又惊奇又佩服。
“好酒!好酒!”满桂抹了抹嘴巴,“可惜味道过于醇厚甘甜,不如烧刀子喝着过瘾。”
“烧刀子是什么酒,能好过朕的御酒?”舒遒愐挑眉。
“满桂性喜烈酒,平日也喝得惯了,御酒柔和绵软,没有烧刀子的力道,才觉味淡些。”元重换替满桂向舒遒愐解释。
“那容易,等夷兵退了,朕赐你一缸,教你吃个够!”舒遒愐说罢转向元重换:“朕听闻元爱卿你征战多年竟没受过一丁点儿的伤,实在是福将!”
“全赖皇上福庇。”元重换脱口而出。
“朕有多少福?爱新觉罗·遑太积极若能退兵归还疆土,朕即使被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可现如今敌军已经到了京畿,怎么办?朕莫非要与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定城下之盟么?”舒遒愐悲愤至极,三人吓得离座跪下,元重换主动请罪:“贱虏入关,微臣难辞其咎。”
“贱虏入关隘口既为蓟辽总理刘策所辖,责有分任,与爱卿无关。”舒遒愐抬手示意他们起来:“元爱卿你千里驰援,足见忠心,不必自责了,有什么退敌方略快详细奏来。”
“启禀皇上,微臣以为,夷兵远来,利在速战,退敌之策要在坚守,待其粮尽,人困马乏,自然败逃。”元重换的话令舒遒愐暗生不悦: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在朕眼皮底下耀武扬威,若不出战,只是一味坚守,朕颜面何在?
申用懋见舒遒愐默然,揣摩说:“如此退敌,似是太过难看,若天下腾笑,元督师脸上岂非也失了光彩!”
元重换见他如此懵懂无知,想他是初次见面的本兵,又在皇帝面前,不好发作,压住火气,解释道:“这是最为稳妥的计策,天子脚下,万万不可造次的。”
“那是自然、自然。”申用懋见舒遒愐点头,暗悔孟浪,害怕祸从口出忤逆触怒了皇上,不敢多言,讪笑一声,神情甚是尴尬。好在舒遒愐心事颇重,只顾低头沉思,满桂忙着穿戴衣甲,都未理会。
“退敌只此这一个法子么?”舒遒愐抬头看着元重换。
“方才微臣所言乃是中策,还有上下两策。”元重换回答。
“何为上策?”舒遒愐问。
“坚守待援,暗派奇兵焚烧后金粮草,再派兵去抢占长城各处要隘,断其退路,等各地勤王之师会齐,南北夹击,将其尽灭在关内。”元重换回答。
“勤王之师会齐当有时日,此间若爱新觉罗·遑太积极骚扰京畿,如何抵御?”舒遒愐问。
“微臣派侯世禄率两千人马驻守三河以策应蓟州,又在沿途所经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诸地都留兵布防,截击后金并不困难,至于昌平乃是历代皇陵所在,微臣不敢疏忽懈怠,已派尤世威率两千人马协守。”元重换回答。
“何为下策?” 舒遒愐问。
“决战城下。”元重换回答。
“依朕看你所说的这三策,上中下之分也不尽然,决战城下未必就是下策。朕没带过兵打过仗,但这用兵征战之道却也略知一二。如今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兵临城下,情势与你在辽东不同,燕京也与宁远有异。朕觉得当今之计是攘外必先安内,朝野震动、举城惶恐,如何能行?朕要先安他们的心,不然生出什么变乱来,祸起萧墙,我们自家先乱了,城守得住吗?那时怕是用不着爱新觉罗·遑太积极来攻,就有一些乱臣贼子抢着献城了。朕要一战见功,教朝野有个指望。”舒遒愐来回走动,眼里熠熠生辉。
元重换感到意外和为难,舒遒愐的话虽然有道理,但却是一招险棋,倘若决战失败……他不敢多想,心脏狂跳:“敌兵十万,我军加上京营不足五万,且京营的三万人马久不经战阵,强弱之势判然可分,不如坚守不出,多守一天便会多一些勤王之师,胜算便多上一分。京师重地,半点也马虎不得,一旦……”
“未曾出战,锐气全无,当年五年复辽的豪言壮举何在?”舒遒愐凌厉地审视着元重换,“你不用给朕提醒,哪里有什么一旦不一旦的,只许胜不许败!”
“微臣死不足惜,只怕有负圣恩。”元重换如芒在背,君威莫测,不敢再申辩一句。
“出城决战,朕也是为你着想,替你止谤弥祸。”舒遒愐叹了口气,“不是朕逼你,朕也难呐!”
“皇上……”元重换登时想到了那些流言,含泪感激地望着舒遒愐,“微臣恳请皇上延缓一日。”
舒遒愐摇了摇头:“刻不容缓。”
“将士自宁远入关,五天急驰六百里,近日又辗转蓟州等地,劳困已极,苦不堪言,皇上能否准臣率军进城休整一日再战?”元重换依旧苦苦哀求,舒遒愐沉吟道:“朕深知将士辛苦,入城休整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强敌环伺,近在咫尺,京师震恐未定,宁远兵精冠于天下,若退入城内,一来示之以弱,助长夷敌凶焰,二来京师势必人情汹汹而无片刻之宁,弊大于利呀!”
“明日既战,微臣请告退回营筹划。”赶鸭子上架的元重换一脸无奈。
“朕明日亲临城头,为你助威!”舒遒愐亲将三人送到殿门口。
已近掌灯时分,天空飘飘扬扬地洒下雪花,落在地上薄薄地积了一层。
元重换衣衫单薄,刚从暖阁里出来,暖透的身子被冷风一吹,不由连连打了几个寒颤,舒遒愐见状急呼:“取朕的大氅来!”
郑高升以为舒遒愐要出殿门,急忙上前将手中的紫貂大氅为他披上,结果舒遒愐一把扯下披在了元重换的身上:“朕没说你有罪,你为何青衣小帽地就来了,哪里像个兵马大元帅的样子?小心别冻病了,不然明日如何为朕杀敌?”
“微臣为皇上驻守辽东,而今爱新觉罗·遑太积极深入关内,蹂躏京畿,不但使微臣在辽东的心血付诸东流,还令皇上焦劳、百姓恐慌,臣心有不甘……”元重换百感交集,呆呆地怔在殿外,一时竟忘了谢恩,只想将心中的郁闷一吐为快。
舒遒愐摆手阻止:“哪个有罪哪个有功,朕心里明白。此次纵敌入关,京城遭险,罪在刘策一人,兵部尚书王洽不习边事,闻警缓报,调度乖张,罪不可赦,朕已命锦衣卫将他们缉拿到镇抚司狱羁押。明日就看你的了,元爱卿,你可不要教朕失望呀!”
“臣必死战!”元重换低头看着身上的紫貂大氅,咬牙说道。
次日黎明,天色刚亮,广渠门外鼓角雷鸣,敌军潮水般地冲来。元重换知道已非轻袍缓带、谈笑用兵之时了,一场恶战即将来临,穿上甲胄,披挂整齐,亲自上阵督战。他立马而望,只见漫山遍野都是乌泱泱的敌兵,浩浩荡荡,不见尽头,地上那层薄薄的积雪一经人踩马踏,顷刻间荡然无存。尽管身历宁远、宁锦大战,见惯战阵,但见此次敌方军容之盛、兵力之强也令元重换暗自吃惊,急将令旗挥动,城上的红夷大炮一时齐发,落入敌方军中炸响,腾起高耸的烟尘,敌方登时折损了二千人马,但仍旧前仆后继、奋勇抢攻。
元重换急忙率兵迎击。激战方起,舒遒愐便到了广渠门,一身武弁服,暗衬软甲,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九门提督沈良佐、京营提督李凤翔和协理京营的兵部右侍郎刘之纶、乾清宫总管郑高升等人簇拥在周围。
广渠门是外城东向的正门,俗称沙窝门。燕京原本只有禁城、皇城、皇城、内城三道城墙,没有什么外城。因蒙古骑兵多次南侵,时常迫近京城。世宗加劲皇帝下令增筑外城一百二十里,将内城四面包围,后因财力不足,只在南面修了二十八里的一段外城,却建了七个城门:东便门、广渠门、左安门、永定门、右安门、广安门、西便门,燕京便成了凸字形,不再方方正正。外城城门之中,广渠门仅有一层单檐歇山顶的门楼,较之永定门、广安门略显低矮。
舒遒愐下马进入箭楼,远远望见一个身穿黄袍的后金大将舞剑指挥向前冲杀,举千里镜观看,那人身材高大,满脸胡须,甚是威武,问高时明道:“此人便是爱新觉罗·遑太积极么?”
高时明身居禁中,并不认识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口中支吾难言,好在职掌火炮营的参将李秉春曾效命宁远军前,依稀记得他的模样,当下禀道:“皇上,此人并非爱新觉罗·遑太积极,乃是他的长子爱新觉罗·豪格。”
“其子如此,其父可知。”舒遒愐向城下眺望,见元重换手执长剑指挥督战,宁军丝毫不乱,前面一排弓箭手万箭齐发,将后金大军射得难以前进半步。
忽然后金军中兵卒齐声呼喊:“大汗万岁,大汗万岁,万万岁!”呼声自远而近,越来越响亮,如潮水般汹涌澎湃,后金大军哗地向两旁闪裂而开,一根黄色九旄大纛高高举起,铁骑拥卫着一匹神驹锵锵驰近。那马浑身墨黑,额头一圈白毛犹如中天的圆月,四个蹄子也是雪白,神骏异常。马上的大将通身上下明黄的战袍,硕大的金盔在严冬的日头下熠熠生辉,肋下悬着一口鲨鱼皮鞘腰刀,威风凛凛,俨若天神。
“皇上,此人便是爱新觉罗·遑太积极。”李秉春大呼。
“此人的威猛与气度果然远出其子。”舒遒愐感慨。
后金官兵见爱新觉罗·遑太积极骑着心爱的宝驹小白亲临督战,士气大振,呐喊着向宁军大营冲来。正黄旗、镶黄旗乃是爱新觉罗·遑太积极的扈驾亲兵,最为神锐,不避箭矢,奋勇争先。元重换见后金军攻势凶猛,左手取了令旗,回首向城头急挥,示意放炮。一瞥之下,远远望见箭楼外面锦衣卫和京营将士林立,明白舒遒愐已然驾临,又见箭楼两边的城头上人头攒动,黑压压地站满了京城的老百姓,那些胆子大的从女墙和堞头后面探出脑袋观望,登时热血沸腾,振臂大呼:“皇上御驾城头,好男儿报效君恩、为国尽忠,正在其时!”言毕拍马向前便冲。众将士素来敬服元重换,听他神威凛凛地大声呼喝,随后紧跟,各挺刀剑奋勇上前。一时之间,号角鸣响,箭如蝗飞,长刀耀日,铁骑奔践,烟尘弥天,两军混战厮杀,兵器撞击声箭矢鸣镝声混成一片,刀光剑影,血色迷漫。城头上的众人生来多是未出京城半步,根本没见过什么战阵厮杀,眼看万马奔腾,两军如潮水般地相互撞击,声势煊赫,真如天崩地裂一般,无不骇然,几欲心惊胆裂。
元重换眼见后金大兵源源不断地涌来,将九千人马冲作几截,分隔包围起来,心中大急,向邹闻郁喝道:“传令擂鼓,竖起大纛!”
邹闻郁有所迟疑“敌我众寡悬殊,后金兵若是瞧见了大纛,督师可就凶险了,万一脱不了身……”
“军中不可无帅,不然士气难鼓。不要罗嗦,快传令!”元重换斩钉截铁。
鼓声大作,“元”字大纛高高升起,各处的宁军见了,无不感奋,抖擞精神,个个以一当十,竭力死战。
“元蛮子来啦!活捉元蛮子,为老汗王报仇!”后金兵不住呐喊,队中冲出一员白袍小将,拈弓搭箭,对准元重换射来,箭来如电,相距又近,元重换听到弓弦响,再躲避已难,急将头一摆,那箭自面门前飞过,狼牙利镞在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槽,半个脸登时血肉模糊,滴洒到战袍上。身边的林翔凤大怒,拍马直向白袍小将冲去,见他还要再射,右臂一挥,将手中长矛奋力掷出,白袍小将忙撒手扔了弓箭,双手捧着长剑,对准长矛奋力一拨,那长矛斜射而去,其势不减,将旁边的护卫贯胸而过。林翔凤突袭得手,乘势冲入敌阵。后金兵大惊,挺刀举戟,纷纷上前截拦。元重换怕他有失,抬手用衣袖擦擦脸上的血污,一提马缰,纵骑急驰,马嘶如雷,旋风般地随后杀入。宁军占了地利,后金军却仗着人多,激战良久,双方均死伤惨重。元重换苦苦支撑,由于他平素治军严整,士卒宁肯战死,也不肯后退半步。
元重换脸颊上的鲜血兀自涔涔而落,脖子和半条臂膀已染得通红,眼看追随自己多年的关宁铁骑一个个倒下,或为流矢所伤,或力竭而死,而后金大军连绵不断地攻到,心里不由连连浩叹,今日是要战死国门了。略一分神,斜刺里拍马冲出一个后金将领,抡刀砍来,元重换躲闪已是不及,眼看那大刀就要砍落,旁边有人大喝一声,“休伤我大帅!”飞身挺刀隔架,两刀对砍相交,火花四溅,竟一齐折断。元重换反手一剑,将贼将的脑袋劈作两半,惊魂甫定,才看清出手之人是帐前卫士袁升,正要点头示意,又冲来一群后金兵,将他二人团团围住。袁升失了兵刃,赤手空拳难以抵挡刀砍枪扎,一时险象环生,元重换有心上前救他,无奈被数十个金兵围困,分身乏术。正在危急间,闻听祖孝寿领兵杀到,暗呼侥幸:苍天有眼,佑我大宁。当下精神一振,大笑道:“复宇,你来得正是火候!”忙命手下亲兵大呼:“后金兵败了!后金兵败了!”
宁军猝然等到援兵,喜出望外,呼喝之声响遏行云,后金兵卒心神俱震措手不及一时军心大乱,祖孝寿所率关宁精兵又是以逸待劳、未经厮杀的生力军,两下合兵一处,气势如虹。后金兵抵挡不住,纷纷后退,阵脚渐乱,抛旗投枪、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爱新觉罗·遑太积极急忙指挥人马布开阵势,强弓硬弩向外激射以阻宁军的攻势。祖孝寿率军数度冲杀,均被箭雨射了回来。爱新觉罗·遑太积极这才下令后队变前队,向东面的通州城冲突而去,数万铁骑挟风而驰,犹如万千云朵飘忽而逝。元重换回望一眼城头,见舒遒愐仍在箭楼,急将令旗挥动,随后一直追赶到运河西岸方才鸣金收兵。
这场大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黄昏,整整恶斗了四个时辰,日落西山,城头与城下的烟尘犹未散尽。
后金怕元重换趁机劫营,不敢退回通州城扎营,连夜拔营向西南移到南海子、采育之间。
众贝勒大将纷纷入帐请罪,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含笑安抚一番,将自己的铁胎弓赏给了十四弟爱新觉罗·不躲则滚,并拍了拍他的肩膀:“箭法真是越发高强了,只要那张弓再硬上几分,定能取元重换性命!”
元重换逼退了后金兵,回守广渠门大营。他神色略显疲惫,却毫无睡意;脸颊的伤处虽敷了金创药膏,却依旧火辣辣地疼;仗虽打赢,却颇为忧虑——祖孝寿带的不过是先头的马军,步军仍未赶到,若后金兵反扑过来,恐怕再难如此侥幸取胜了。正自沉思,祖孝寿等人说笑着进来,一齐拜见道喜,祖孝寿带头道:“督师,此次在京城下打了胜仗,正可一展我关宁劲旅厮杀对阵的好身手,教那些朝臣们看看我们如何保家卫国英勇杀敌,往后别再拖延辽东的粮饷了。”
元重换摆了摆手:“复宇,后金兵尚未退走,此时这样说话似嫌早了。”
“早什么?后金兵再来,我们就再拼杀一回,教京城的人们多开一次眼界。”祖孝寿磨拳擦掌,表示自己大半年没有仗打,已经有些心痒难耐,元重换看着他那剽悍的身躯淡然一笑:“仗有你打的,何必如此心急?何可纲怎么还没到?”
“他在后面统领大队人马,卑职心急就先行了一步。”祖孝寿告诉元重换。
元重换叹了口气:“他们还有几日可到?”
“约莫三五日吧。”祖孝寿回答,“打了胜仗,督师怎还如此郁闷?”
“唉,这一仗我们赢得实在侥幸,用兵之道,侥幸得胜,比打败仗还糟。我一直在想,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十万人马似是并未全部参战,可是有什么诡计?”元重换皱着眉。
“想是督师屡败后金,他们见了督师旗号,心中先已怯了,斗志不坚,迟疑不前,未见得是有什么保留。”祖孝寿不以为然。
“区区九千人马抵挡十余万大军,我想起来也有些后怕呢!败当在情理之中,可是一旦败了,真不敢想呐!万一皇上又来旨催促出战,关宁大军未到,宜守不宜战呀!好啦,都先回去歇息吧,明日说不定又是一场恶战。”元重换几句话说得众将心头沉重起来,初战告捷的愉悦一扫而光,默默地退下了。
十一月二十七日拂晓,元重换一觉醒来,闻听探马报说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已退兵至南海子一带,便从火器营中派出五百人作为特遣队,潜往南海子附近,持火炮偷袭了后金大营,爱新觉罗·遑太积极被迫遁逃,京城外围局势趋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