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积着大雨，击打在愈来愈暗的天地间，不知雨从何方落下，随之而来的是侵入骨髓的寒凉。没过多久，依稀能听见铜铃声夹杂在细密的雨声中，由远至近，又从近到远，泥泞的道路上划出两道车辙。
驾车的人甩着马鞭，驱赶着马疾行，透过车窗还依稀能见光亮；车内首位侧坐两位妇人，左边妇人头束挑心髻、覆白兔绒头箍、挑心髻无钗摇装饰，单在额中头箍交汇处有一金镶翠玉，身穿鹅黄绸缎袄，下着荷叶绿冬裙；此时柳叶弯眉蹙着，一双桃花眼低垂着，樱桃口不沾唇脂，不时有哀叹。远瞧通身的气质确是不凡，不知是哪家的奶奶夫人，举手投足间可见规训教导，但近看确清减极致，便如牡丹修叶剪枝，花仍在却不见周边修饰叶丛，若是无远虑、必然有近忧。
右边妇人也同样清减，天蓝棉袄青冬裙，怀里还抱着一个约莫五岁的女娃娃，孩子身上盖着华绒披风，头上敷凉手帕，此刻正昏睡着。
左妇人伸过来染丹蔻的手拿走了手帕，转而递给下方团坐的三个孩子；年纪较小的女孩儿急忙接了过去，重新在铜盆凉水中浸湿帕子；最年长的男孩子早已将凉帕叠好递过去了，“良姨，别急，珮小妹妹会好起来的，洪叔已经在抓紧赶马车了，估计很快就能赶到临水县，到那就能给妹妹找郎中开药了。你看，珍二妹妹也担心小妹呢。”
左妇人展开眉头也安慰道：“良儿不急，我刚还听洪立说就快了，左不过是不到半个时辰的车程，想必能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去的。”
红良忧愁不减，“我知道瑶姐最近这段时间遭的事多，也费了不少心去安排周全，现如今正是心力交瘁，我这个做干妹妹的没能替您解忧，反倒还让您来安慰我。”说罢，还转头道“还累的晨小爷担心”。
“我们从小一同长大，我又没有亲生姐妹，你可不就是我的亲妹妹；现如今家逢巨变，也只有你还一直在我身边帮我；再者说，晨儿和玉儿姐弟一同长大，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可现在雨天路滑，天色又越来越暗，城门会不会提前关闭也未可知，不然我让洪立再赶快点儿。”红良说道便要喊驾车的洪立。
年纪较小的洪玉放下烛台拦道：“娘！爹此刻驾车也定是焦急如焚，估计也是最快的速度了，如若再催促，慌忙之中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陶晨也附和着“良姨，欲速则不达。我们能安全到县城才是最快的呀。”
“我知道良儿担心小珮儿，先不说还没到关城门的时辰，如果真的因为下雨关闭了，照规矩疾病、丧事是可以破例的，想必到时是可以通融的。”红瑶转身接过洪珍递过来的手帕，拿下洪珮额上的，试了试温度，又把新手帕敷上去，“好在现在没有那么滚烫了，到时喝点伤寒药再慢慢调理一段时间，就好了。”
红良眼里坠泪，不施粉黛也是一位“素芍药”美人，“是我没有照顾好她，原她是最贪玩，想必是这几日在船上吹了风，下船上马车时便烧起来了。”
红瑶哀叹道：“这一路上你都为我的事担心竭虑，还要照顾我，归根结底也是我的不是。”
“不，您是我姐姐，您就是太心疼珮儿了？谁也想不到这天大的事就连累到陶家，姐姐的病还未好全，可千万别忧心了。”
“天大的事也终会有结果，历经这一遭，便不是忧心，而是想通了很多事情，想必官人定是推算出结果，才会提前布置种种安排，我只不过是照他说的做罢了，如今还未尘埃落定，小心驶得万年船。”红瑶眼神越发坚毅。
“老爷此刻肯定也记挂着您和晨小爷，望菩萨保佑，孩子们能安安稳稳的就好。”
“放心吧，良儿，都会好的。”红瑶的手覆在红良的手上，指甲上的丹蔻边缘已经褪色了。
不到半个时辰，临水县城城门外驾来一辆马车，大门早已关闭，侧角门还开着。洪立下了马车，牵着马车到侧角门，只见受城门的捕快就要关门，连忙跟上去道：“官爷，且慢且慢”。
两位捕快抬眼见到一辆装饰简朴的车，“城门马上就关了，你们进城是做什么。”
“小女病了，进城找郎中看看。这是我们的过路费，三个大人四个孩子，从北河码头过来的。”洪立边说边掏出五百文宝钞和北河码头的盖章路引递给其中一个捕快，“今儿天气不好，剩下的给大人们喝暖茶吧。”
另一个捕快透过车窗，清点了车内人数，向另一个捕快点了点头。
收钱的捕快掏出路章也盖在路引上，返给洪立道：“北河码头是最近的码头了，距离我们这也有三十多里，你们进城后向南走，有家济善堂医馆，那的郎中医术高明不说，诊费收的也公道。”
“多谢官爷。”说罢，洪立上了马车，驾车向城南驶去。两捕快关了城门，撑伞不知去了何处。
没过多久，果然见济善堂还点着灯笼，急忙叫众人下马车，拿出放在马车门后的油纸伞，从红良手上接过洪珮背上，先走进医馆。
红良下马车接了几个孩子下车，护送三人进医馆后，才扶红瑶下车，最后两人才进走进医馆。
只见郎中已经在问诊，试探了额头温度，又翻了翻眼皮，转身拿起针包抽出一根便施针下去，几下的功夫洪珮苏醒了，醒来就哭，连哭声也是弱弱的，红良便抱起小女儿哄着。
郎中对洪立道：“是小儿的风寒症，今晚开的这副药，药效要强烈些，但是能够快速退热；睡一晚后明天再过来复诊。”
洪立赶忙道谢，因孩子众多，便问郎中附近可有客栈，得知距离不到半里有一家名叫“待客”的客栈，诊费和药费预交了三百文宝钞；拿了药后众人上马车，到了“待客客栈”歇脚。
一进客栈，便有一跑堂的小二迎上来，眉开眼笑道：“客官，里面请！里面请！您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啊。”“住店。”“好嘞！客官您要几间房啊？我们这儿的头房都是坐南朝北，炭火供应，房间里暖着呢。”
洪立拿不定主意，红瑶道：“我们要两间，再准备点晚饭送到房里；对了，马车帮我们牵到马舍里吧，一应算到房钱里。”
“好咧！客官楼上请。”
屋内陈设齐全妥帖，红瑶安排洪立带陶晨洪玉到隔壁房间休息，洪立临走前还拿了药去煎，这房里便只剩女眷。
红良收拾着床铺，红瑶便也接过手，“瑶姐也累了一天了，快歇息吧。”
“有什么累不累的，左不过是舟车劳顿罢了，今后需要劳累的日子还长着呢。”
等到洪立煎好药送过来，给洪珮尽数喂下，洪珍才带着妹妹在床上歇息了。
红良跟着红瑶歇在罗汉榻上，说起夜话，“瑶姐别怪我多话，月前儿才匆忙把嫁妆托付给老太太，老爷家又被封着，光我们路上带的盘缠能坚持到几时呢？”
“你说的事我也在考虑，先前匆忙应对，如今赶路赶着，我的心竟是越来越透亮了。如今京中形势已是愈发严峻，官人年前被贬北地说不得其中就有关窍，我如今想来，必是受此牵连，好在主上明察秋毫，这次的贬谪已算是额外开恩了。”
“其实我们大可以留在老太太那的，晨小爷还有玉儿也能在京继续读书。”
“我又何尝不想，在娘家留着也好过在外奔波。但是良儿，官人临走前便嘱咐我，年后不出个把月，京中会有大乱动，官人知道洪立之前是临水县人，特意吩咐我就暂时安顿在这儿。果然不出官人所料，现在蒋大人已经告发凉国公，后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圣上如今还未下决断，谁是谁非谁输谁赢还没个定论，此时低调行事方为上上策，官人不在我万万不能节外生枝。剩下的花销我会仔细斟酌的。”红瑶细细思索。
“其实在县里生活虽比不得之前，但一应的花销确实要低几分的，姐姐就当此番是历练晨小爷吧。我听说洪立的婆婆是在一个村里，瑶姐还没去过乡屯呢，等以后得空，我陪你去散散心。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尽快再找个书塾，让晨小爷和玉儿尽快读书，别耽搁他们。”
“良儿很关心他们读书的事呢！”红瑶难得打趣道。
“瑶姐竟是笑话我！我和瑶姐一同长大，从小时候叫您姑娘起，再到您出嫁叫奶奶，一直在姐姐身边。姐姐既认我做妹妹，这份恩情我会一直记着的。等明儿，珮儿的病好一点，让洪立去打听县上有没有合适的住处，您就能尽快安置下来；如今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我一定帮瑶姐做好这些事。”
“良儿开口帮我解决，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既今日事已毕，则明日事再议。”随后传来两人的轻笑。
“睡吧。”红良替红瑶仔细掖好被子，又下榻看看两姐妹，试探了洪珮的额温，这才熄灭蜡烛上榻休息。
大雨声渐渐弱下去，但却下的更密了。与此同时，一道闪电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