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三个月前发生在风四娘身上的故事比冬日横行的狂风更短促,很快就讲到了迷茫一片的结尾。
但这个短促的故事之中,不用细想,已能发现很多疑点。
最大的一个疑点莫过于是:风四娘独闯荒街,最后竟安然出来。
而风四娘既然是独闯,她事后若没有泄露半点细节,花包谷又从何知晓此事?
对于此事,风四娘是极肯定地说自己绝没有向外人说起过,但花包谷又确实知晓了此事,能得出的唯一解释是:
当时必有人在暗地里跟踪风四娘,风四娘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搜寻和提防连城璧上,自然对其他事从一开始就难以警觉。
那既然花包谷知晓这件事,所推测出的当时暗地里跟踪她的人难道就是花包谷?
花包谷明白自己身上背了嫌疑,赶忙急声澄清:他最初是在一个行脚僧人口里听说了此事。
风四娘默然饮下一杯酒,半晌苦笑着道:"事已过去,再深究也无用,何况当日我有一个最重要的发现,外人还绝不可能知道,你们想不想听?"
当然想听。
就算不想听,碍着越来越盛的酒劲,风四娘也非说不可。
她说出的这个她认为是最重要的发现,很明显自然地解开了故事中几乎所有的疑团。
她的这个最重要的发现令每个人都顿时耸然变色:"那条荒街上并没有疯癫的连城璧,那个突袭我却不堪一击的疯汉子定是被安排在那里假装心智尽丧的连城璧,而真正的连城璧可能自从与萧十一郎那一战之后就离开了那里,再精心设下了一个局。"
连城璧以前就曾装疯过,不排除他又一次装疯的可能,连城璧本就绝不是那么容易疯的人。
但若这又是一个局,其中隐伏了什么样的阴谋?难道又是针对萧十一郎而设的?
花包谷道:"由此看来,正是因为那里住的是一个假连城璧,所以你才能最终安然离街。"
冯天书也已转过头,沉思着道:"但据我所知,至少有十七位武林一等高手是真的死在了那条街,其中就包括无极门新任掌门曹衮,正因为曹衮的惨死,才令辉煌一时的无极门突然瓦解。"
风四娘冷笑道:"那些与那条街相关的恐怖传言,其中一部分的真实性还是毋庸置疑的。我想如果那一切本来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自然有人会因之而死,以配合这个局的严密性,搞得江湖上一团迷雾,真假难辨。这种事以前江湖上岂非已司空见惯了?"
风四娘说的是事实。
人人都难以完全确定、又都心中早已默认的事实。
但这事实说到底也与冯天书兄弟扯不上任何关系。
就算真的有了一个局,他们目前也只是置身局外。
现在故事已经讲完,柳妩媚也已经听完了,况且风四娘也摆明了自己的那个足够震悚人心的发现,勉强从一方面解了故事中的很多疑惑。
局外人若再细究下去,岂非也只能徒增烦恼了?
柳妩媚还是痴痴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了良久才木讷地问道:"顾祥呢?怎么不见顾祥?"
她并不是真的想问这两个和顾祥相关的问题,她本来对顾祥就一点也不在意,她只是借此拖延时间,拖住冯天书兄弟要走的心。
这次回答她的竟是冯天书。
冯天书的语声还是那么干净温和,淡淡回答她道:"既然我们在这里已真的找到了风四娘前辈,他就没必要再留下去。"
柳妩媚只听见了他的语声,却听不清他说的每个字,她脸突然又微微发烫地红了。
她本想再问些什么,但长街上的一阵喧闹向这里涌了过来,打断了她问话的欲 望。
喧闹还未涌到店外,酒店后门的布帘却已被掀起,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穿着青缎团花长衫,怀抱着两个小酒坛和一双断脚哭哭啼啼地走进大堂。
"喝酒不付酒帐,住店不付房钱,当真欺我小店没什么权势可依?这些也罢了,居然还将我昨夜单独值班的最老实忠厚的伙计残忍地杀害,苍天难容,叫我如何给他家人交待?今番豁出我这条贱命,也必须为他讨个公理。"
话声才落,喧闹已涌到店外,一个洪钟似的声音高叫道:"华大掌柜,不要心焦,不要畏怯,今番有江南各道豪侠在此,断明因果,定教那蛮横冷血的杀人凶手一个不逃,都来抵命。"
风四娘五人听到这里,一时禁不住全都目瞪口呆。
虽然风四娘实则早已预感到今天定会凭白惹上些麻烦,却终未想到麻烦却来得这么快,这么离谱。
XXX
让我们把故事的中心暂时再转回昨夜的欧阳姑娘身上。
欧阳姑娘的全名是欧阳舞。
这显然是一个很美丽动人的名字。
但这个灵秀的名字经常代表着的偏偏却是一句恶毒的诅咒,一支暗藏的利箭,一曲心碎的悲歌。
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非常矛盾的名字。
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非常矛盾的女人。
矛盾得似将永远迷惘在爱与恨的交界处,每时每刻都情不得已地将爱与恨深深地混淆。
XXX
老洪是白马镇里最大一家酒店的总管。
今夜那家酒店很早就座无虚席,来客几乎全是好酒如命的江南豪侠,所以很快店里预备的酒便没剩几坛了,而眼见夜初临,各位豪侠的酒兴正浓。
已有一个秃头汉子通红着一张脸一双眼,叫伙计赶紧再上一坛,伙计深知要再上一坛可以,但赶紧的却万万不能,后院凉窖里最后的三坛陈年竹叶青也刚被另一个虬须道长要了去。
伙计为难地向那秃头汉子支吾了几句。
没等伙计支吾清楚要表达的意思,秃头汉子已怒目圆睁,咆哮着将手中的空酒坛一把掷碎在地。
这下子可吓坏了店掌柜,一面哈腰抱拳向那汉子赔罪,直说:"正让人去郊外的窖子里取酒,很快就来了。我这儿的酒全是自家秘方酿造,别家是绝对比不了的。"
一面对呆愣在旁的伙计附耳小声说:"快去和老洪一起赶车到郊外,把窖子里的酒分批全运过来。记住,要快,看这些人都不是好惹的主,只恐耽搁片刻,我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店子就免不了被拆被砸。"
于是现在老洪已和伙计一起赶车在郊外的平野上。
他们已开始在运第一批酒。
马车后箱不大,但能保证每次运足五十坛。
要把整个窖子都运空,还得不多不少跑三趟。
伙计终于忍不住抱怨了:"掌柜也真是,用得着把酒全运回去吗?"
老洪因为老,江湖客坐满酒店喝酒的阵势,他已见识过不下十次,他带着一点倚老卖老的口气慢慢教导着新到才半年的年轻伙计:"那些武林侠士们,任谁不是河海之量?休说来一群,单就一人,要一夜之间喝垮一家规模中等的酒店,简直如儿戏般轻松。"
伙计难掩惊奇之色道:"这样说来,整个窖子的酒全运回去还不指定够呢?"
老洪意味深沉地苦笑点头:"所以遇上了这些武林人,也只能习惯,不管怎么样,他们喝到酒酣耳热时,出手也不是一般的豪爽大气。说不定你突然伺候高兴了,他们随便砸出一点小费都足够把你 全家养好几年。"
两人随意乱侃,仿佛忽略了飞转疾驰的车轮,仿佛只有幽远深邃的星空伴着唾沫溅开一片陨逝的记忆。
马车跑得明显比去时更快了。
马儿奋蹄之间看似没有了任何负载。
两人的第一个话题才谈到兴致最浓处,马儿尖嘶一声,已停在了酒楼后院的门墙畔。
两人打着哈欠,走下车来,马车跑太快,反倒引发了他们严重的困意。
老洪道:"幸好这马儿蹄子够劲,几趟下来要不了多长时间。"
伙计却有点奇怪地嘟哝道:"但也未免太快了。"
两人赶去车后箱卸那些酒坛。
车后箱的木板门却早被什么砸破了一个大洞。
"这个大洞是怎么回事?难道半途上遭了飞来横石?"
"可能是遭盗贼了,打穿木板门,顺洞偷几坛上等好酒?"
"马车飞驰,什么盗贼有如此厉害?竟始终没让我们听出丝毫响动?"
拆开木板门,更诧异的情景赫然在目。
五十坛酒,泥封尽碎,每坛都已空空如也。
"能做此等事者,与鬼何异?"
"说不准我们这一回是当真碰上鬼了。"
"什么鬼?"
"当然是酒鬼,否则怎能在马车飞驰间令整整五十坛酒都神秘地不翼而空?"
"现在我们怎么交差?"
"还能怎么?继续去运酒吧。"
"只望那酒鬼的酒量已止于五十坛,不然平白丢失那么多好酒,我赔上一家老小也不够。"
XXX
轻雾弥漫。
轻盈的雾缓缓自温泉的水面漫开千重万重谜一样的记忆。
宫城雪静躺在温暖柔和的泉水中,缓缓将意识滑入最具媚惑的一段往事。
如果真的曾有过足令他难忘终生的往事,现在他也就不会依靠酒的腐蚀与温泉水的抚摩来促发回忆。
他的回忆已多少次在痛苦中恶性循环?
他对此犹如对自己至今杀过多少人一样毫不清楚。
每次一到支离破碎的记忆在越渐昏聩的茫茫脑海中突然浮起之时,他就需要大量的烈酒像烈火般烧灼自己的意志,需要大片的温泉像妓 女风骚的手般探进自己沉寂已久的情欲深处。
他放纵全身心的每一个细节,带着远山木叶凋零的呼吸,长时间在温泉与酒之间观望着变化不定的幻想。
泉边整洁地叠着一套织锦缎的鲜亮新衣,以及一块皎白如月的毛巾,毛巾上放着一杯碧落般深邃的酒。
他再次伸手慢慢握住那杯酒,微闭假寐的双眼也慢慢在酒光荡漾中睁开了。
迷茫的水雾又轻又愁,唯独酒光能穿越其中。
他梦一般辨不清虚实的视线,慢慢触摸到了一双光洁滋润且乖巧白皙的女人脚。
他笑了:"和你姐姐一样,拥有一双迷倒众生的脚,有时候,我感觉你已超过了你姐姐,你的这双脚肯定是全世界最美丽最易令男人心动的脚。"
脚优雅地滑入水里。
全身都已和脚一起赤luo着。
修长的腿,柔美的线条,玲珑的胸 部,纤细的手指,飘逸的发丝,勾魂的眉目,倾国的容颜,软软的腰肢,光滑的脊背,蛇般的颈项。
几乎每一处肉体都在水雾中如梦似幻地时隐时现。
这是欧阳舞的肉体。
她以自己肉体做筹码,与宫城雪的名字反复赌博。
她主动滑入了宫城雪的怀抱。
宫城雪今天特意为她用一副苍白的面具把半边骷髅脸严密地遮了起来。
她却突然伸手给他取下。
他没有惊异。
取下面具后的半边骷髅脸冷冷地对着她。
她柔声道:"我想和真实的你做。"
宫城雪冷冷道:"这无异于玩火。"
欧阳舞把面具扣在水上,蝉翼般的面具竟在封闭安静的水面向泉的结局飘去。
她眼望飘远的面具成了迷雾中的一片难以拾起的闪光,痴痴地像望透了自己的结局。
她空洞地说:"至少现在我还玩得起。"
宫城雪冷笑:"夫人若知道,咱们都玩不起。"
欧阳舞也冷笑:"她能知道么?众弟子中,最会在她面前瞒事的就是你了。"
宫城雪动容:"你很了解我?"
欧阳舞把目光转回他的脸:"否则我怎么一而再地和你玩?"
宫城雪深深地望入她的瞳孔,似在费力地探索她的阴谋,但从来都一无所获。
"你怎么保证不在玩的时候动真情?"
"因为我有仇恨。"
"哦?"
宫城雪困惑:"你脸上没有仇恨,眼睛里也没有。"
欧阳舞冷声道:"但我心里有,你永远看不到我的心。"
宫城雪道:"我有什么值得你恨?"
欧阳舞目光一下子锐利如电:"名字。"
"名字?宫城雪这个名字?"
欧阳舞的目光在吃力地恢复柔和:"你难道还有第二个名字?"
宫城雪当然没有,连在江湖上的绰号都没有。
但他一直忽视名字的重要性。
名字足以代表一个人的一切。
足以复活一个人,也足以毁灭一个人。
欧阳舞已在解释:"你来之前,这个名字是属于我姐姐的。夫人此生只收三个徒弟,名满即止。名字就是位置,人走了,名字保留,来另一个人,继续用此名字。但先走的人若要回来,却无法再拥有此名字。由此夫人也不会再接受她。"
宫城雪早已知道夫人的这个很奇怪的门规。
夫人只收三个徒弟,名字分别是:宫城雪,哥舒冰,欧阳舞。
"上一个哥舒冰是昔日逍遥侯的妹妹,已经死了,故此那个名字还空着,至今无适合之人顶替。"
"但你很适合。"
宫城雪这一次显出了惊异的表情:"你是要我请求夫人,把名字改成哥舒冰?"
欧阳舞承认得极理所当然:"这样她回来了,也还是我的姐姐。"
宫城雪道:"以次序来看,哥舒冰也是在欧阳舞之前,她回来用这个名字,也是你的姐姐。"
欧阳舞冷冷道:"但名字变了,我对她的感觉也会变,我不想回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姐姐。"
宫城雪反而显得平淡了:"看来你是决意要我改名字。"
"这名字对你而言,没有酒和血重要,但对我姐姐而言,却足以挽回一切。"
"那她当初又何必走呢?"
欧阳舞没有回答这问题,她也回答不了。
她叹息着道:"我已给了你最想得到的东西,你也该偿还我,这样交易公平,对谁都不亏。"
宫城雪大笑:"你以为你的肉体就是我最想得到的东西?你的肉体算什么?轻易就交给别人,和妓 女无异。"
他顿住笑声接着道:"但还有一种法子,你可以试试。"
欧阳舞的肉体在温暖的泉水中渐渐冰冷,在柔软的水雾中渐渐僵硬。
她只有目光呆滞地听他说下去:"那种法子,就是杀了我,趁我最不方便的时候杀了我,我一死,这名字也空了,你姐姐就可以回来顺理成章地顶替。"
宫城雪笑得似越来越放松开心。
男人女人最不方便的时候当然都是光着身子的时候。
"尤其是现在我已知道了你的心机,这法子也就成了你唯一还可行的法子。其实这法子才是最好的,现在这机会你得好好把握,因为以后你想再以luo体的方式与我相见,是不可能了。"
欧阳舞不动。
她自己也是全luo的。
况且以此刻双方的状态而言,她绝对比宫城雪更不方便。
她若出手,可能瞬间就被宫城雪反击入退无可退之境。
她只有僵尸般死气沉沉地不动。
宫城雪又朗声大笑。
再也不看她半眼就起身走出温泉,拾起毛巾一点点认真细致地揩干身体,然后从容优雅地穿衣,然后头也不回地笑着离开。
她仍是木然在水中,在雾中,也在自己的泪中。
XXX
马车半途停下。
为保万一,老洪决定半途检查一下车后箱。
这一次门安然无损,却摇摇晃晃地半掩着。
开门发现只少了一坛,而且是最小最小的一坛。
"谢天谢地,这次酒鬼总算是礼貌了一点。"
老洪和伙计关好门,正自侥幸地松了一口气,头上拍拍拍地传来轻扣酒坛的脆响。
他们一起抬头,只见车顶上盘膝坐着一个衣服鲜亮的鬼。
之所以说成是鬼,因为他的脸有半边只剩下苍白狰狞的骷髅。
伙计惨呼一声爷,瞬间发抖着尿了裤子。
他们听见鬼优雅地微笑道:"鬼的酒和人的酒不一样,你们知道哪点不一样么?"
老洪张了张嘴,只觉嘴里又掉了两颗牙。
鬼微笑着缓缓自己作了回答:"颜色不一样,原料更不一样,人的酒是浑黄的,鬼的酒却是鲜红的,人的酒一般是用高粱米来酿造,而鬼从来都是用人血在酿酒。"
于是老洪就看见了伙计满身都在出血。
于是伙计就看见老洪的头到了他的脚下。
于是血的颜色蒙蔽了夜的黑暗。
鬼连连在血的颜色中赞叹:好酒!真他娘的是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