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嬴三公子叛逃国土，这样惊世骇俗的传闻迅速传遍整个疆域，连同四个外族也听到风声，在暗中津津乐道，对大嬴内政妄加揣测。
市井多有国祚不昌、社稷大动的谣言迭起，北境正与鬼方鏖战的军队更是军心动荡，卫子安亲自披挂上阵赢得两场战役才勉强稳住。
王宫内，卫枢听闻卫孾背离的消息后大为震恸，手臂撑在书案之上稳住身子，痛心疾首地低斥：“逆子！枉费他的生母一片苦心！”
经此一事，大嬴的颜面尽失，卫枢急火攻心之下卧病在榻，朝事中休，急令传回卫子歌回宫，与丞相何仲衍一同处理政务，曲水辖地的城郡暂时交由二公子卫子湛兼管，同时料理后续的手尾。
自卫子歌查明曲水农具被运往三苗，回宫奏表于卫枢后，卫枢听后急怒交加，但出于对国威的考虑，加之始作俑者乃一国公子，于公于私均有所顾忌，卫枢只暗中吩咐卫子歌，“要隐蔽行事，先召卫孾回宫，彻查清楚后再议。”
卫子歌正在返回曲水的途中，却不知何等缘故，区区几日光景就发生了这般惊天的剧变。
曲水虽有城君易变，好在一年多来百姓多与嬴人通婚，又受儒道教习，原本的刁蛮习性有所改观，而户户分田分宅，生活安稳，正所谓髀里肉生，安居乐业之下无人再有心生事。
民务无所忧，军务也有白邑在，只剩铁矿所遗留的烂摊子需要卫子湛处理。各方势力被安插在铁矿中互相角逐，每一方的人都不得轻动，只是势力倾轧的后果就是使得彼此推诿塞责、延误机要。
卫子湛下令实行长官连坐制，即户课司的事务若出现疏漏，其余矿军、太守府衙等其他司署的掌事官员同时受到责处。
在这样一损俱损的牵制下，一方司署办事不会再受到其他司署的故意为难，即便共事的官员们心里不睦，至少表面上可以维持着和气，铁矿机务得以顺利推进。
何家次子何文暄虽被抽调至曲水，剥离了其原本的势力范围，但经卫子湛不动声色地扶植，已在曲水重新扎稳脚跟。
三月间，鬼方塞巴图与左贤王部落沆瀣一气，对掌事君的位置再生逆心，面对那拉提的节节败退完全冷眼旁观，不曾施以一兵一卒前往增援，只是双方兵马持衡，各自均守着自己的地盘按兵不动，想等到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鬼方主帐部落被卫子安攻破，那拉提不得已只能向北端退兵据守。
鬼方的北方一年中常处极寒的气候中，环境恶劣，不适宜人畜生活，又限于兵力难以守卫更大的疆域，卫子安无意向北继续攻打，从防营中调令六万兵力沿途驻扎镇守，趁机整顿旗鼓。
三苗得了大量的精良武器，又有卫孾归顺，更是如虎添翼，兵分三路夹击朱厌，大破朱厌驻军，不过三个月时间，已蚕食吞并了两成朱厌国土，一直以来，三苗躲在鬼方和朱厌之后的野心终于昭显无疑。
而卫孾对大嬴心生仇恨，率领一支兵马沿西陲偷偷潜至青州西北境外，意欲趁青州防守空虚而加以攻占。
卫枢得到军报后怒火大胜，认为与卫孾的父子缘分已了，欲起兵退敌，趁机了结卫孾性命，但卫子歌仍心有惦念，劝阻住卫枢后自请与卫孾见上一面，看看是否尚有挽回余地。
九月风高，秋凉乍起，金黄的麦浪波澜起伏，曲水建城已快两载，百姓富足，民心归顺，到处是丰收的景象，可惜实现这一切的人却离开大嬴，未能见到这样的景象。
卫子歌在田间勒马远眺，心生怆然，金色的夕阳余晖洒在他的身形上，投出一片暗影，影子随着夕阳慢慢偏转、渐黯，最终与这土地相融为一体。
他向西陲去见卫孾，中途取道南阳，先去见了另一个人。
在一处僻静的别院中，桂花开满了树枝，浓郁的桂香随风飘远，几乎染香了整座公子府邸。
卫子湛坐在月光下，眉间有淡淡的忧伤，静静看着桂树出神。有暗卫现身，靠近他附耳汇报，卫子湛眸底闪过一丝疑惑，并未说话，只点点头示意他已知晓。
暗卫无声退出院中，卫子湛又看着桂树片刻，才徐徐支身站起来，看向拱门，等候着那一簇脚步声走来。
“兄长。”
卫子歌露面之际，卫子湛勾了一丝浅笑执半礼相迎，卫子歌亦含笑对望，不经礼让便自顾走到石杌前坐下，如同寻常人家的兄弟相聚，亲近而自然。
“我要去见阿孾，顺便来看看你。”卫子歌的视线投向院中的桂树，认真地欣赏着树上繁盛葱郁的花朵，眼中滑过一抹伤怀，随即以笑掩住，转头看向卫子湛。
卫子湛敏锐地攫取到那抹情绪的变化，他明白卫子歌同样想起了他们的母亲，他看着自己的孪生哥哥，心头对母亲的思念被手足间紧密难分的血缘相连冲淡许多，心态放松下来，对卫子歌难得露出一缕发自肺腑的笑。
“也不知兄长走的是哪条路，从颍京至西北边境，竟然能顺路顺到我的南阳。”
兄弟二人皆轻笑出声，卫子湛淡淡掠了掠卫子歌，转过身走到桂树下，抬起手抚触着枝头。
他忽然想起之前去卫子歌的府中道别的事，心中觉得好笑，闲闲道：“若我记得不错，兄长也是第一次来我府中吧？”
“是第二次。”卫子歌毫不迟疑地纠正，见卫子湛侧回身疑惑地看着自己，他微微一笑，解释道：“早在我们两人分封辖地的那年，各自的府邸都是刚刚建成，我很想来看看你的府邸是什么样子，出于好奇，来过一次。”
“兄长与我同时及冠分府，自己的府里也该有一堆琐事需要处理，竟然还有精力大老远跑到南阳来。”
卫子湛重新背过身，面上挂着淡笑，对卫子歌曾经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
卫子歌定定望着前方的人，嘴边的笑容跳了跳，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那你呢？”
他站起来，慢走几步来到卫子湛的身后，眼中映满了嫩黄的桂花，“你那时也并不在府里，又是去了，哪里呢？”
卫子湛的脸色骤然变得冷冽，谍庄终年不化的雪山，十五岁的少年顽皮又笨拙地狩猎，夜幕篝火旁的谈笑，一幕幕的回忆在脑海中闪现。
他沉默着盯着眼前的树干，方才那抹手足情深的错觉顷刻间消失殆尽，只剩一如既往的防备和疏远。
卫子歌从侧面瞟了眼他的反应，笑容也随之消散，似在自言自语道：
“我有时会想，如果当初是我先遇到的星摇，我会不会像你一样，能够狠下心对她置若罔闻，又能狠下心眼睁睁见她跟随在旁人身边，自己独自隐忍两年、三年，甚至不知道何时才是结束，何时才能向她表达心意，而她的同心引挂在别人的身体里，若这道咒引无解，是否此生都要与她失之交臂？”
卫子歌的声音由轻缓变得沉重，带着疑惑，质问自己，也在质问着卫子湛，“子湛，你对她，究竟有多少真心呢？”
究竟有多少真心……
夜幕中，卫子湛的半张脸几乎看不清，只眸底有晦朔的光烁动。
真心该用什么衡量呢？普天之下，又有什么，可配衡量真心？
他冷冷沁出一道鼻息，视线锋利如剑，从桂树的枝杈上刺进卫子歌的眼中，“这个问题，与兄长无关。兄长该好好琢磨的，是如何赢得宋姑娘的心，而不是跑到我这来打探我的真心。”
卫子湛目光凉寒，讥笑道：“否则，我可能要误会兄长是不是底气不足，想来向我认输了。”
“或许我的确暂且无法赢得一颗完整的心……”卫子歌并未因卫子湛的讥讽而生怒，反倒展颜一笑，“但如果我先让她对你离心失望呢？”
他轻声述说着他的设想，目光里暗藏着磋磨人心智的挑衅，“比如……灭了，谍庄？就用你的名义来做，这样的话，纵然你曾救过她千百次，她也不会再原谅你了吧？”
“你说过不会那样做！”
“我说过，我，不会那样做。”
卫子歌咬了咬字眼，轻飘飘笑了起来。
卫子湛的面庞克制着没有起伏的平静，身后背过的手却捏紧了拳头，他的兄长早已探知了谍庄的位置，这样一枚有力的筹码却迟迟不用，如今两人剑拔弩张之际被重新提起，精准地切中了他的软肋，难道只为了争夺一个女子吗？
他冷笑了声，直言不讳地挑明，“兄长绝不会单纯为了宋姑娘而行此决绝冒进的险招……”
“不妨直说吧，兄长。”卫子湛冷眼相对，“这次该是要与我交换条件了吧！”
“呵……”卫子歌轻轻一笑，满意地端详着卫子湛的神情，“我想，我们两个之间不用说得太过明了吧？”
秋风穿叶而过，树叶沙沙响动，有桂花从枝干上飘洒落下，浓烈的芬芳包裹住两人，却无法包裹迫人生寒的气场。
卫子湛抬起眼眸瞄了眼头顶的树冠，再落下时，目光尽显凉薄。
“兄长不会以为，你不在乎的，我就会在乎吧？”
他的嘴角弯出一道不带任何温度的弧，直视着眼前与自己模样相像的人，凉涔涔道：
“对兄长来说可弃之人，对我，亦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