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三苗族人描述，若那男人果真是宋星摇所变，他额头受了伤，定要先行处理妥当之后才会与卫子歌会面。
依照画好的肖像丹青问过南阳的几处医馆，很快寻得那男子踪迹，自昨夜受伤后，当真如卫孾所想，先去了医馆处理伤口，随后便沿途离开，因那染红的血衣极为显眼，一路上被很多行人看见，不费多少精力，卫孾已站在了那人下榻的客栈里，定的客房与其居住的房间不过一墙之隔。
窗外的阳光由当空西移，热辣的气温随着夜幕拉开而变得清爽怡人，隔壁一直静若无人，偶尔有飞鸟掠过半空，翅羽扇动出气流的清啸。
卫孾坐在窗下，偏着头望着天际鎏金色的晚霞，阳光柔和却也微微刺目，他半眯眼睛，夕阳将他的瞳仁染成浅淡的褐色，像一汪平静无波的湖水，湖水映射的阳光渐沉，待几乎无光的时候，隔壁先后传出两次推门声，有一男一女两人见面的问候经过两扇开启的窗口，清晰无比地钻进卫孾的心里，那湖面破碎，泛起汹涌的波澜。
他缓缓站起身，面向窗外站定，身形融在昏暗中，心里发凉，即便隔壁尚未有太多交谈声传来，但那道他再熟悉不过的音色已足够令他失望。
隔壁的屋内，几盏油灯摇曳，照亮了大半间屋子。
卫子歌神情肃穆，眼中带着隐隐的愠意，他无意识地瞟了眼支起来的窗棂，心中烦乱，没有心情再作他想，半曲腿盘坐在榻，稍稍平静一番，方拈着随和的笑意看向屋内的另一人，“星摇，你那边如何了？”
“喔，公子，我从三公子的府里取了这些信件出来。”
宋星摇边说边低头从怀里掏出一沓纸笺，放在卫子歌眼前的几面上，纸笺的颜色新旧不一，其中有几张已泛着干枯的黄，看似有很长的年头。
“我见信件太多，只抽取了一部分出来，以免被三公子发现问题。”
卫子歌依次展开信件托在手心里阅览，点点头，没有说话，他一张张看过，眉心越发紧蹙，待最后一张信件读完，卫子歌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
他所想没错，自他听说卫孾在其生母的灵位上镌刻了三苗文字便有预感，那文字的意思定是瑾良人真实的姓名，她的姓名，整个大嬴几乎无人知晓，能告知于卫孾的人，只能是他母族的亲眷。
“哎……他母族的族人，竟然最早于五年前就与他私下联系。”
宋星摇也下意识地一紧眉心，目光落到那几张老旧的纸笺上，心里了然，见卫子歌表情沉郁，不知是否要继续说下去，只好轻手倒了杯茶推到他眼下。
卫子歌听到动静，浅浅笑了笑，又过小半晌才重新睁开眼睛，指节轻轻敲打着信笺，“你说吧，从其他几人那里都查到些什么了。”他一向亲和的语气掺杂着冷意，生硬而无情。
宋星摇看着卫子歌的侧脸顿了顿，才道：“我去找了南兮征，他与我讲，按照南地现有的农户数目推算，该有六成农户手中用上了新炼制的农具才是，但经他走访曲水的几处郡县，估算着至多不过四成农户拥有农具，另外两成的农耕铁器去向如何，他就不知了。”
“嗯……”卫子歌毫无诧色，点头道：“黎家的黎慎如何说？”
“黎慎在白将军麾下做事，自矿脉开始勘采以来一直监管矿中的所有动作，按他所述，如今约有三成良矿被用来精炼成更坚固耐用的农具，但贩价与普通的农具相差无几，所以更加受百姓追捧。”
宋星摇悄悄观察了眼卫子歌的脸色，短暂犹豫了下，还是决定说出来。
“另外，我还去找了岳邈。”
宋星摇吸口气，岳邈实质上是卫子湛的人，他听闻自己的来意是替大公子办事，虽也知无不言，但讲述的内容并不详尽，该是省去了很多与卫子湛有关的安排，不过并不影响最后的结论。
宋星摇与卫子歌对视，简洁地陈述道：“有人买走了大量的食物、丝绸绢帛、盐巴，还有果蔬等等，白天买，入夜便送出城去，岳公子他不清楚这群人送到何处，但他推测……”
宋星摇压低声音，“他们在行倒卖之事。”
“岳邈说的没错。”
卫子歌轻声一笑，眼中却不含笑意，将目光投向窗外已不见天光的夜空，“的确有三苗人从曲水带走大量的物资用度。农具、干粮经由西陲绕路送回三苗境内，将农具回炉熔化后重新锻造成枪戟刀剑等武器，而盐巴、丝绸，大嬴特有的果蔬这些被运往楼兰贩卖给其他外族，从而赚取银钱。”
他侧头看了眼宋星摇难以置信的表情，无奈苦笑了下，“这是我亲自去查得的。”
宋星摇与卫子歌兵分两路，各自查证，既然是他亲自查明，必定不会有误，看来果然有三苗人混进大嬴，意图不轨。
“楼兰已与我朝结盟，怎么会行此助纣为虐之事！”
宋星摇忿忿不平，瞪着眼睛低声表示不满。
夏日的热流涌进屋内，一丝风凉都感觉不到。卫子歌略略一抹鼻尖，只觉得胸口无比沉闷，起身走到窗前站好，看街巷的铺肆开始挑起灯笼照亮，目光深深。
“非我族类……”他重重咬着字眼，缓缓说完后半句，“其心必异！”
他对着窗外站立良久，街头巷尾已重现喧嚣，似乎是隔壁的方向传出一声有力的关门声，他半垂下头，转回身倚在窗口，看着宋星摇微微一笑。
“不过，楼兰倒也未必了解得那么透彻，连我们不也是才调查出一点眉目吗？”
宋星摇点头回应，亦走向窗边，小声感慨，“只是不知三苗背后的这些小动作，三公子他……是否知情。”
“从信中的内容来看，三苗人是以替阿孾着想、建功的名义，先后建议他行通商、开矿等事。出于对母族的信任，阿孾他大概推算不到这么深。”
卫子歌幽幽一叹，望着那摞信笺露出些不忍，心中却是对自己的自责，其实他早发现了不对，那街头的铁匠锤打的工具较之寻常民用要精良许多，那左膝跪下的人与大嬴以右为尊的传统相悖、巡查蕲郡后卫孾的反常，如果他能早早调查清楚，如果他不是将精力都放在其他事情上，是不是就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卫子歌有些痛苦地闭上双眼，“我该如何处置呢？他毕竟是我大嬴的公子，是我的弟弟……”
“对了星摇，过几日我先回颍京向父王复命，你将那些信件送回原处吧。”
卫子歌的身形隔开窗内外的明暗交汇，声音有丝缥缈，“兹事体大，我也不能擅自做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