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诛心(1)
书名:弈中星辰慕 作者:小阿荃 本章字数:4549字 发布时间:2024-04-24

燎原之势,只需星火即可。

 

从卫子湛认出了她的身份那刻,其余所有的问题全部迎刃而解。

难怪父王不曾提供给他什么行事便宜的借口,原来他的任务并不是“查”,而是“挡”,替另一个人挡住卫孾的注意力,以求不动声色地查清事情的原委。

 

可是他并不想替父王继续遮掩,水至清则无鱼,没有鱼游动的水潭,又有什么意思呢?

 

盛夏的夜幕迟迟不降临,从南阳至曲水,一路天色从昏黄到黯淡,那抹余光终于在踏进曲水城门的时刻被黑夜吞噬殆尽。

 

一队人马手持火把跟在前方领头的黑马之后,高大的黑马上,二公子卫子湛身姿卓然,火把的光影投射在他的身后,相互交叠,将他笼在一层金色的光晕之下,清晰而又恍然。

 

“吁——”

随着黑马落下马蹄,一众马匹也停在其后,几声挣扎的呜咽声响起,有人低声呵斥,“老实些!” 不知又用了何种手段震慑,呜咽声渐次静下去,只剩火把燃烧的毕剥爆响在安静的夜空传播。

 

卫子湛抬起眼帘看着前方府邸的匾额噙出丝讥笑,立手一挥,吩咐身后之人,“去叫门。”

 

有一人翻身下马,快步跑到府邸的大门前叩响门环,“开门,二公子到访,开门!”

 

门后有家丁懒散而不满地回应声传出,“什么人!别敲了,来了!”

 

府门吱呀被拉开条缝,有张脸探出来朝着门外打量,那人目光迷蒙似被睡梦中吵醒,心不在焉地扫视一圈,见十几人骑马围在府门前,每个人的脸色在火把下阴晴不定,而领头之人一头银发,背对着光线的面容更是冷傲阴沉,吓得他浑身一抖,眼里迷离尽散,定睛再看,终于回味过来叫门人的话,反身便向着府中跑去。

 

这次没有再等太久,就听府门之中传出一大片凌乱的脚步声,二十余人鱼贯涌出,列成两队左右散开,将卫子湛的人马半围合在中间,而那队伍中央,卫孾身着劲装,目光阴鸷地与卫子湛凌空相望。

 

“嗬……我说在屋里就听见府外嘈杂,像一群乌鸦一般聒噪,原来是二王兄来王弟府邸了,王弟有失远迎,还请,二王兄见谅。”

卫孾虽如此说,脸上并不见有何赧色,略一点头,乖张地挑挑嘴角,“见过二王兄。”

 

“乌鸦性喜食腐,看来你的府中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东西,才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乌鸦盘旋。”

卫子湛心中暗道幼稚可笑,嘴上却也未轻饶,登住脚蹬从马背上从容地下来,慢慢走近两步,盯着卫孾的眼睛,意味不明地一勾唇线,压低声音道:“有你看见的,也有你,还未曾看见的,只是你太蠢……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他的声音带着凉薄的嘲讽,刺得卫孾眼中一跳,他看向卫子湛充满讥诮的笑涡,压制住胸口的闷气提声发问:

“二王兄今夜前来,究竟是有事还是无事?我公务繁忙,没有太多时间陪二王兄在外边打哑谜说笑话。”

 

“那正好!”卫子湛似乎很是开怀,眼睛里也浮出笑意,侧转身形对着身后拍拍手,“来人,将人带过来。”

 

卫孾厉目向前方看去,就见几匹马腾挪着蹄步让出个位置来,有一队府兵个个手拎一名被绳索缚住的犯人,垂着头,被半推半押地带上前朝着自己走来。

 

卫子湛笑着打量了眼卫孾的表情,眼尾对着那群犯人扫过,“看来曲水政事繁琐,三王弟心情多感沉闷,看,我昨日在南阳见到些有趣的人,所以特意带过来给三王弟瞧瞧,一同乐上一乐。”

 

说话间,府兵已将七八人押送上前,用力推耸着跪倒在地,几人梗着脖颈很不服气,侧着脸向上狠狠瞪着卫子湛,卫子湛只笑而不语,静静观察卫孾的表情变化。

 

卫孾从余光里便已认出被押送的人,神情依旧,眼锋对着那几人阴森滑过,冷哼一声,“二王兄这是何意?看衣着打扮不过是几个市井游民,趣从何来?”他目光里带着敌意看向卫子湛,“二王兄,你莫不是在拿我打趣?”

 

“呵,别急。”卫子湛抬手一勾食指,又另有一人跳下马,那人身后背了只硕大的口袋,像是塞进了什么重物坠在他的臀股下,偶尔轻微扭动。

 

“倒出来。”

卫子湛简洁地吩咐那府兵,府兵垂头应和,随即取下口袋解开扎绳,拎起口袋向地上一抖一倒,口袋里立刻滚落出一条皮毛雪白的尖嘴小兽,眼仁里露出惊恐,浑身却毫无力气地盘缩在地面看向卫孾。

 

卫子湛摆手屏退所有府兵,又向卫孾身后的半圈家仆掠去一眼,低声冷笑,“三王弟,有些话,真要当着这群奴仆讲清楚吗?”

见卫孾面色阴沉,卫子湛指了指那条小兽,咂舌道:“不简单啊,这畜牲生长于三苗,对铁器最是喜爱,而铁器数目越是庞大,它的行为越是兴奋,嗅觉更为敏锐,即便是远隔数十丈之深的距离也会令它躁动不安。”

卫子湛笑着瞟了眼卫孾,“三王弟得此奇兽,别说三处铁矿,就是十处、百处,想悉数勘探到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如此珍惜罕见的喜铁狸,恐怕三苗也不过只此一条,这群——三苗族人竟能不远万里带到曲水来借三王弟一用……”

 

他看向地面的小狸兽感慨:“三王弟的面子,还真是足啊!”

 

卫孾的母族乃三苗族人,此事阖宫尽知。

一个二十年与母族毫无联系的外族公子,会得本族人如此的信任与关照吗?卫子湛话里的隐喻已十分明朗,卫孾终于未忍住皱了皱眉,转眸将视线射向身边的二王兄。

 

“你不是在查税银。”卫孾脸色阴寒,“你查的是铁矿。”

 

“三王弟此言差矣,我确确实实奉旨彻查曲水铁矿所涉及的税银。”卫子湛挑唇浅笑,“要不然——”

他扬颌点了点地上跪倒的三苗族人和委顿的小狸兽,“我也不会将他们一干人和兽送到你面前,毕竟他们背后所涉及的事情与我要调查的案情无关。

 

卫子湛再靠近半步,几乎与卫孾肩并肩,两人一正一反并立。

 

“不过,三王弟要小心些,这些外族人如果被另一个调查你的人发现,三王弟你现在,可不会还有心情站在这说些幼稚的话,也不会有机会带着你身后这群家奴做无谓的反抗。”

 

卫子湛笑了笑,温热的空气似乎变得冰凉,他再压低些声音,几乎只剩一道蛊惑人心的气流,“届时来包围你府邸的,也不会只是毫无战力的府兵,而是——真正的军队了。”

 

残缺的月光幽暗而高远,落在两人身上,投出一片宁寂的银光。

 

卫孾望着摇曳不定的火把沉下目光,他对卫子湛的话似懂非懂,听起来似乎还有另外的人同时在调查他,可是他有什么值得一查的呢?即使那铁脉确实借助了三苗的奇兽来寻找,也不过是双方互利而已,想给他安上个莫须有的罪名?

 

“哼。”

卫孾低头一笑,侧眸看着卫子湛洒满月光的肩膀,不屑道:“倒是辛苦二王兄为我思虑了,不过,你我二人并无情意可言,二王兄查到什么就是什么,公事公办便是,大可不必跑来我府前卖人情。”

 

“卖人情?”

 

卫子湛忍不住笑出声,转过身再次看着卫孾,目光里尽是不可思议地打量,“也罢。呵,既然你觉得我是在卖人情,那我就卖你一个更重要的人情吧。”

 

打量半晌,卫子湛才笑音未泯地说道,“卫孾,你听好!这些人,还有这只狸兽,他们昨夜险些伤了兄长身边的宋姑娘。”

 

卫子湛的神色冷峻,想起宋星摇被酒碗砸伤血流满面的样子就心痛无比,连那一点假意敷衍的笑都不愿再维系,低沉着恨声道:

“这个人,对兄长他意义非凡,远远比你对兄长来说重要得多……”他看着卫孾一闪而过的怨毒心里生出一股冷意,继续道:“所以我好心提醒你,不管你与这群三苗人有何干系,约束好他们,免得不小心再伤了宋姑娘,兄长他与你心生嫌隙,再从你手中——拿回曲水,可就,麻烦了!”

 

卫子湛的声音在夜幕下如同鬼魅一般钻人脊髓,卫孾的身子不容察觉地一抖,脑海里瞬间被那首自己竭力遗忘的童谣填满。那是腊月寒冬,蕲郡漫天飞雪,街头一群孩童窝在墙檐下堆雪人,一边堆一边嬉笑着吟唱:

 

“杜鹃杜鹃,强盗强盗;不善筑窝,抢用鹊巢!”

 

彼时卫孾一人独行蕲郡暗查政务,他被风雪挡住去路,正立在墙边避雪,初听时,只觉得童音欢快,不禁侧目盯着顽童发笑,可当那童谣一遍又一遍重复响起时,他的嘴角下落,终于领悟了童谣里隐晦的讽刺。

曲水是经由王兄整饬后交到他手里的,他一直为了曲水勤勉努力,却未想在自己城池的百姓眼中,是一只鸠占鹊巢的强盗。

 

杜鹃杜鹃,强盗强盗;

不善筑窝,抢用鹊巢!

 

小孩子们的雪人堆得歪歪扭扭,没过多时便歪斜着掉地摔成两截,碎成一地的碎块。孩子们互相打闹着跑远,口中的童谣在风雪的呼号中飘荡,支离破碎,听不清晰,却又句句刺入卫孾的耳膜中挥之不去。

 

那么王兄是如何看待他的呢?曲水的家族豪绅尽归降于王兄,如今是他来接管,他们又是如何看待他的呢?

 

他踩过雪人的碎块,努力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一首童言无忌的歌谣,或许并没有那么多含义,他不该疑心王兄对他的用心,不该心生嫌隙,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就像现在这般,自以为这首童谣早就被他遗忘在脑后,只不过经由他人旁敲侧击地提了半句,他立刻清晰地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连那雪人四分五裂的身体都清清楚楚地映在脑中。

 

卫孾挑起眼皮阴沉地盯着卫子湛转身走远的背影,脑子里一团带刺的乱麻,扎得他每处毛孔都刺痛。

卫子湛说,三苗的人差一些伤了宋姑娘,宋姑娘,她不过是王兄身边的一个棋子,伤了、死了,又如何?

 

卫孾不愿再深想下去,扫了眼被丢在他面前的七八个三苗人,嗤出一道鼻息,“二王兄只会挑拨离间这种低劣的手段了,王兄与我手足情深,断然不会为了区区一个谍史同我决裂。”

 

卫子湛猛地停住脚步,背过身定住片刻,才转回身难以置信地打量卫孾,他确实是故意拿曲水的人心来刺激卫孾,竟未想,卫孾真得不知道兄长他对宋星摇的心意!

 

谍史?

区区,一个谍史?

 

卫子湛心里越发感觉有趣,原来兄长一直在防备卫孾啊!他牵扯着嘴角,发自内心的一笑,这笑饱含怜悯和叹服,是为卫孾感到可怜,为兄长深沉的城府而叹。

 

“你还真的是幼稚。”卫子湛摇摇头,拽住缰绳翻身上马,居高看着卫孾,“而且好骗。”

 

他挥手示意身后的府兵,府兵立即列队纷纷跳上马背,向城外的方向调转马头,卫子湛抚住马身,半转回身饶有深意地望着卫孾,目光冷漠,只唇角淡淡一挑。

 

“希望你不要忘了自己的姓氏。”马身昂首驰去,最后的一句“好自为之”随风散开,转瞬变得淡弱。

 

卫孾的目光渐次阴寒下去,直到那一群人马的影子消失在路尽头,才收回视线,投向其中一个三苗人脸上。

 

“你们又遇见了上次那个女人?”卫孾靠前一步,用脚尖点着狸兽前边的地面,“就是被它咬了一口的那个人?”

 

那三苗人被反手缚住,挣扎着站起身来,沙哑地回道:“并没有……”

他突然顿住,眼睛觑起,回忆了片刻,又改口道:“但的确有个人,跟那女人的情况很像,狸兽闻到了那个人的血腥味后立刻发起狂,就像上回一样。”

 

“什么人?”

 

“是个……就是个寻常的男人而已。”

 

“男人?”卫孾心头一紧,有丝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刚刚离开的人说的就是那男人?你们伤了他?”

 

“那人胡说!”三苗人啐了声,“是他们两个在一桌喝酒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被另外的人砸伤了额头。当时我们几人只是在南阳临时歇口气,本来就打算悄悄离开大嬴,怎么会闹出动静来!”

 

二王兄怎么会与一个普通的男子一桌喝酒,卫孾心中泛起嘀咕,看来那人很可能就是宋星摇幻化而成,既然她的伤并非三苗人所致,又何苦拿宋星摇出来挑拨呢,只消他与三苗人互通有无,即刻就会明白卫子湛所说不过子虚乌有。

 

哼,卫孾讥笑一声,转了身要回府,迈出半步后却凝固在原地。

 

宋星摇这枚棋子为何会来曲水?她既在曲水,那么,王兄呢?

 

月光微弱,他的影子在地面似有若无,卫孾忽然想起一事,上次在铁铺,宋星摇险些被铁器击中,那样沉重又尖锐的铁器,王兄竟然毫不迟疑地将她护在怀里,若非他反应迅速地踢开,那铁器伤到人就是王兄。

这样不顾自己的安危下意识的保护,真的是对待一颗棋子该有的举动吗?

 

那时卫孾只当这不过是王兄笼络人心的手段,如今被卫子湛有意提示,他突然发觉事情并非如他所想的那样简单。

他内心狠狠一凛,脚下的影子也被带动得颤了颤,咬住牙根,对身后的人沉沉道:

 

“将那个男子的面貌画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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