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过去了。
这天夜里,得知袁护卫要到自己的家乡一带公干,柯晓风不由得这样想道:我来到这城里,已经是三四十天了。从人之常情来看,无论如何,都要修封家书,至少也要报个平安吧?以前,你可以以投递不方便,迟迟不能修书。现如今,袁护卫就要到自己的家乡去了,叫他帮带一封信回去,总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拿定主意之后,柯晓风灯下执笔,修书一封。大意就是,我在这城里找了个差事,一切都很顺利,望祖父母、父母、叔父母不必挂念。如今叫学政大人手下的袁护卫带书回家,权报平安……
次日上午,袁护卫向蒙学政辞行之际,柯晓风拿出昨夜写就的那封信,轻声道:“袁护卫,让你顺道带这样一封信到我家,不至于太为难吧?”
袁护卫没有立即伸手接信,而是先将目光转向蒙学政。
蒙学政微微一笑:“我们礼部所办事务,尤其需要深入田间地头、千家万户。柯姑娘家乡所在之处,我们迟早也是要走一趟的。因此,你此次送信,于公于私,都大有好处……”
听主人这样一说,袁护卫也就接过信来,同时这样说道:“柯姑娘,当时,我和蒙大人只是在那驿站上稍作停留,对于贵府所在,却是不甚了解。此刻,还望柯姑娘明示——”
柯晓风淡淡一笑:“在驿站那个地方停下之后,你径直往东偏北方向走。注意,一定要路过龙潭偏北一侧。到了石阶路之后,就注意看自己的左手边,只要看到一处大宅院,大门两侧,种有两棵高大、繁茂的龙眼树,就是我家了——”
将“东偏北”“龙潭北侧”“石阶路”“两棵龙眼树”这几个关键的字眼念叨几遍之后,袁护卫朗声说道:“属下明白,就此辞行!”说着,牵过马匹,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绝尘而去。
望着袁护卫远去的背影,柯晓风心念一闪:刚才,袁护卫高声说道“属下明白”,这样的话语,自然是说给蒙大人听的。不过,我就在一旁,在我听来,这袁护卫似乎也已经成了我的“属下”?想想也是,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每一次见到我,他总是那么的谦恭有礼……
这样想着,她的目光,就下意识地转向蒙学政。
蒙学政微微侧着头,向着东北方向,一言不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天夜里,柯晓风独自一人,信步前往柳江河畔。
初夏时节,榕叶纷纷飘落,残枝细果遍地。走在这样的小路上,着地处甚是柔软。飘荡在半空中的气息,润湿之中,似乎还带着些许粘稠,就像榕树渗出的汁液一般。走出十多步之后,柯晓风的思绪,隐隐约约就像那远处山边的流岚:闲着无事,是该好好梳理一下这凌乱纷杂的思绪了。能够暂且留居这城里,自是再欣慰不过的了。一个多月之前,这一切,我能够想象吗?由此看来,坐井观天是不足取的。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很有必要。要不然,就容易成为井底之蛙。
这一切,首先得感谢蒙学政。哦,那个成语叫“慧眼识珠”,蒙学政看人,也是蛮有眼光的。这些日子里,我所经手或协办的事务,也渐渐入了正轨。如果用学政大人的话来说,那就是“前途看好、前景可待”了。
分内的事务,大体上是不成问题的了。而另一方面,还能有一处只属于自己的住所,能够做到这一步,这一年半载之内,我还去奢求什么呢?
不过,这些日子里,有一个问题,始终是难以索解。那就是,这位蒙学政蒙大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当然,我心里所指的,不是公事。处理起日常事务来,蒙大人既有雷厉风行的一面,也不缺少春风化雨的细致与妥帖。在这些方面,他一直都是我们这些下属的楷模。
我要说的自然就是,蒙大人的私人生活,就像远处山边的花朵,扑朔迷离的。按说,既然他长期主持本道的“学政”,局势渐渐安稳下来之后,总该把家眷也接过来吧?从年纪上看,他也就是而立上下。按照一般人的标准,早就到了娶亲生子的阶段。若说他未曾娶亲,以他如此的身份,总不至于连一门亲事都找不到吧?
如果他早已娶亲,就算他忙于仕途,无暇顾及家眷。在日常生活之中,特别是公务之余,总要提及此事吧?
而问题的诡谲之处就在于,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孑然一身,恍若不食人间烟火。本来,我也曾这样想,就算他不喜欢自言自语,就算他习惯于形单影只,在袁护卫这些比较亲近的人面前,总会漏点口风吧?然而,袁护卫等人,偏偏也就像跟他约好了似的,三缄其口。
这“守口如瓶”的背后,是否另有隐情呢?
在个人的情感生活生面,这位蒙大人,确实就是一个难解的迷。
而且,似乎是看到了,他与袁护卫之间,早有某种约定。那就是,不谈私事,于是,这些日子里,就算我有机会跟袁护卫单独交流几句,也将此事按下不表。
而从这个大白天开始,袁护卫就外出公干了。这样一来,我就算想开口,也只能等到袁护卫归来之后了。
当然,也没必要把希望寄托于他人。我真是有心的话,找个机会,单独跟正主人说起,也不是就没有这种可能性。只是,一个姑娘家,对于这样的一件事情,又该如何启齿呢?再说,人家又会怎么想呢?
在蒙大人面前,谈公事不成问题,要想谈点私事,似乎总像是隔了些什么呢?再说,这位蒙学政,你跟他谈些移风易俗、子曰诗云,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若是跟他谈情感生活,只怕他就要扳起脸孔来了!
如果我只满足于在他手下当差,他的个人生活,我自然可以不闻不问,只是,这些日子以来,我似乎又涌起了些许个人的小心思。这种念头,隐隐就像那探出头来的小草,你再想着把它按到地底下,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了!这满城的大大小小的榕树,是否容得下……
“算了吧,先把这件事情搁置一下……”柯晓风这样低声自语道。
数十天之后,一个酷热难耐的夜晚,柯晓风突然想起来了:明天适逢暑休,这么闷热的夜晚,何不趁此机会,到江畔走走呢?
这样想着,她信步前往蒙学政的住所。
蒙学政手持蒲扇,就坐在院子里。
柯晓风心里暗自发笑:这位蒙大人,公务之余,多半就是端坐书房,诵读诗书。这一刻到院子里手摇蒲扇,自是热得受不了了。如果此时叫他到外面走走,倒是个好时机。
“蒙大人,怎么不来几句子曰诗云了?”柯晓风微笑着打招呼。
蒙大人将扇子一挥,也报以一笑:“现如今,再去考状元,也没什么机会了,倒不如扇子在手,先借点凉风再说。”
晓风顺势说道:“凉风嘛,也还是会有的。据属下所知,那数里长堤,就比这小院落清凉得多……”
蒙学政自然也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就站起身来,轻声说道:“柯姑娘既有此意,本官闲着无事,到外面走走,又有何妨?”
柯晓风一听此言,心中甚喜,连忙接过话:“哦,是不是要手下去准备一下?”
蒙大人微微一笑:“今夜里,本官只是微服出行,无关公事,就不必麻烦下人了。”
柯晓风心想:这样也好,多一个随从,说起话来,就多一份顾虑。
“好吧,事不宜迟,”她这样说道,“属下这就陪蒙大人走一趟。”
出了官衙,再走了一盏茶功夫,两人就来到了柳江河畔的一处堤岸边。两人也没有什么要事,也就放轻脚步,沿着偏北一侧的堤岸,款款走着。
柯晓风心中有所想,这一路上,说话不多。而蒙大人呢,也只是信步走着,难得开口。就这样,一顿饭功夫之后,两人来到了一处小洲的北侧。
也就在这时候,一轮满月,升到了澄澈的空中。
两人也有点累了,就在岸边找到一大块甚是平坦的巨石,面对着江水,坐了下来。
指着江心的那片小洲,蒙大人轻声说道:“晓风,你看,这小洲像点什么?”
晓风心头一震:平日里,这位蒙大人总喜欢叫我柯姑娘。而这一刻,却只是叫着我的名字,这气氛,是不是显得更为轻松、融洽些呢?
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她定睛细看,只见那一片小洲,甚是斜长,但看那轮廓,倒像是竖放在江心的一个大萝卜。
尽管一时也揣测不到对方的用意,迟疑片刻之后,她还是这样说道:“哦,我觉得,就像一个大萝卜……”
蒙大人哈哈一笑:“晓风,果然好眼力!本地人,就将这儿叫做萝卜洲!”
听对方这么一夸,柯晓风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
盯着那萝卜洲,她凝神细思着:出来这么久了,总该找个话题,然后再慢慢切入正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