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书的面色沉重如石,但他眉宇间却刀锋般爆射出决绝而激烈的光。
风四娘看着他,表情眼神还是那么地平淡安静,过了良久,才又问道:"你们还想去找回你们大哥吗?"
一向斯文有礼的冯天书突然用非常倔强的语气有力地回答:"我们绝不放弃,无论如何,我们绝不放弃。"
风四娘也似微微感动了:"但你们自以为是在忠于友情,挽救大哥,到头来一切努力皆破碎成空,那时你们或许才会知道你们的执着其实已多么盲目愚蠢,你们为你们大哥所做的一切其实都只是在自寻死路,反而害了你们每个人。"
冯天书仍很固执坚决,声音也压抑得深深沉了下去:"我已说了,无论如何,我们绝不放弃,你既然也难找到玉龙王,也本没必要为我们而去找玉龙王,我们绝不强求,我们会自己找。"
他突然挺身站起,毕恭毕敬地向风四娘抱拳一礼,又向柳妩媚作礼道:"这几日真麻烦了柳姑娘,初次相识便跟着我们在寻找大哥的路途上多般受惊,我们当是万分愧疚,此后再不忍也不敢继续牵累你了,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柳妩媚本已在为真正的风四娘突现自己的眼前而兴奋不安,此时一听冯天书的话,兴奋消失了,不安却更严重,表情发痴,语声木讷,半天才说出一句支离破碎的话:"你,你们就要,就要走了么?"
冯天书道:"事已至此,不得不走,况且留有何用?难道继续连累无辜?让本该安全置身于局外的人因我们而突遭无妄之灾?"
柳妩媚的心不知怎么突然又空又痛,仿佛眼见就快拥有的东西,突然又无端端地离己而去;仿佛谁用一根长长的尖针又在突然空洞的心上狠扎了几下。
她突然痴痴地看着冯天书道:"但你们走了,我,我怎么办?"
冯天书没有和她对视,只目注着空荡荡的酒桌,象是故意冷漠道:"你不是一直最崇拜风四娘么?现在自己的偶像正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你当然难免会兴奋得暂时不知该怎么办,但这种事我此生虽还没经历过,却深深晓得,不用等太久,你一定就有很多事该做了。"
柳妩媚的目光若往左移一点,就能很清楚地看见自己从很小很小开始已深深迷恋的偶像风四娘。
她已苦苦追寻了风四娘这么久,处处模仿着风四娘的行事风格,她几乎此前每个夜晚都能梦见自己终于找到风四娘并愉快激动地与风四娘把酒畅谈。
现在皇天不负她的执着,梦已成真,她也突然感受到梦粉碎的迷茫痛苦。
原来梦成真时往往也正是梦粉碎时,她似在这粉碎的迷茫痛苦中突然长大了太多。
她才终于明白,世间除了梦,还有太多更值得珍惜与追寻的东西。
她仿佛就要完全拥有了这些东西中最最宝贵的一样,但冯天书的突然告别,又如严厉的闪电般击碎了这样东西。
这样东西的粉碎让她猛地感受到了比梦粉碎更难自拔的一份迷茫痛苦。
她突然好想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还从未真正地哭过一次。
这一次也不算真正的哭吧?
她只是想哭,但终究没有一声哭泣,没流一滴泪水,她只是脸一下子变得好呆滞好难看。
她猛地也站了起来,竟大声地笑着对冯天书道:"好,你们走吧,我们本是陌路,这几日也全怪我的一厢情愿,乱管闲事。你们走了也好,也好,我们早就该一拍两散了,再见,不必再见。我头突然又闷又痛,我先,先找间客房好好睡一觉,这几日乱管了你们的闲事,我已很累......"
话未说完,她已捂着半边脸颊疾步冲上楼去,脚步很慌乱急促,就像在怕身后会有恶兽追上来。
顾祥故意怔了怔:"她说头痛,却捂脸干嘛?"
风四娘叹息道:"她真正痛的是心才对,看来有人突然把她的心伤得很深很深,我早已看出她极少伤过心,这一次突然的伤心肯定要很久才停息恢复。"
冯天书目光也凌乱了痴呆了,不知听没听清他们的话,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眨也不眨地看着空空的酒桌,但他的心突然已前所未有地充满了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花包谷不知所措地惊愕道:"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人突然头痛,一个人却整个都突然变成了木头?"
顾祥深沉地叹了一口气,悠悠道:"这种事没有切身体会的人是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XXX
一个人要真正懂得珍惜眼前的拥有并不容易,但要真正懂得适应突然的失去却也更艰难。
或许最初的爱情并不能令一个女孩完全变得成熟。
能改变一个女孩单纯的心,使她不再任性的或许只有承载爱情的失去。
失去其实也无疑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经历。
只有失去的空洞与痛苦才能令一个女孩感觉到自己已爱过,只有慢慢在失去中理解了爱情,女孩才能突然成熟。
柳妩媚还不全成熟,也还不懂什么叫爱情的拥有与失去,她此时的伤心并不全为了爱情而产生。
但她近日处在冯天书身边,已确实奇妙地感受到了一种甜蜜细腻温柔的情感。
她还不能肯定那就是爱情。
她虽已入江湖那么多年,经历过那么多离奇的故事,而此时情窦却才初开,无论什么感情在初始阶段都将是意义朦胧,极难分辨的。
在绝大多数少男少女对江湖的幻想中,爱情永远是最重要的元素。
缺少了爱情的江湖,必定是十分冷硬空洞乏味苍白的。
这样的江湖,谁还愿去幻想和追寻?
然而此时她的伤心真的有部分是关乎爱情吗?
她只是突然刻骨铭心地害怕起寂寞了。
以前她独闯江湖,仅凭着崇拜风四娘的一份飞扬不羁的意气,所以才从未感到过寂寞。
但近日来她不再是一个人独闯江湖。
她虽涉足的是一件原本和自己毫无相干的事情,但她的江湖却仿佛一下子因此而无限充实起来,无比地多彩有意义。
她开始有了更多的情感体验,这些情感时而纠结矛盾复杂令她从所未有地头疼心烦,时而又温馨柔软美好令她从所未有地放松愉快。
现在这些情感虽未失去,却突然一团乱麻,越乱她的心就越空洞。
有时一个人就算未曾失去什么也会突然很寂寞。
有时寂寞的产生正因为某种情感已越来越真实深刻。
就像心一样,越真实深刻反而会越乱越空洞。
XXX
人心一旦失落哀伤的时候,总是要把整个身体深深掩藏进迷 离沉郁的黑暗里。
仿佛每当这时候,世间已唯有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黑暗才能完全无私地包容人心,才能完全无声地填满寂寞。
人们寂寞时总是要在黑暗中寻求安抚,寻求逃避的各种看似值得承认与怜悯的理由。
只因黑暗本身岂非也正是寂寞?
黑暗利用本身的特质来伪装永难自拔的寂寞,这便使得突然寂寞的人很容易就臣服于它的吸引。
此时的柳妩媚也不能例外,所以她此时身处的这间客房里仍旧拥堵着一片压抑混沌的黑暗。
XXX
黑暗中,门轻轻被什么人从外面推开了。
什么人慢慢走了进来,脚步柔软轻盈。
什么人走到小桌前,轻而认真地摆好了烛台,将跌倒的蜡烛也轻而认真地扶起。
正当这人要用火折子点燃蜡烛时,静坐床边的柳妩媚极突兀地冷冷道:"别让这房间有光。"
小桌前悠悠传来一阵可爱讨好的娇笑声,欧阳姑娘就在这一阵娇笑声中略显调皮道:"你是我此生最好的姐姐,我当然听你的。"
她居高临下的优雅竟已被纯真无邪的调皮所完全取代,她此时对待柳妩媚竟真象是不懂事的小女孩站在自己一向最喜爱的姐姐面前,任何顽劣的习惯都小心翼翼地收敛了。
柳妩媚回应她的态度也真象是伤心中的姐姐对自己一向最疼惜的小女孩表现出暂时的厌倦,语境苍白地问:"你来干什么?"
欧阳姑娘道:"姐姐被臭男人伤了心,做妹妹的感同身受,怎好不闻不问?"
柳妩媚冷声道:"我伤了什么心?他们还不配让我伤心。"
欧阳姑娘嫣然笑道:"是呀,当今世界上能真正伤到姐姐心的人恐怕已很难找出几个,况且若要论当今世界上最会做戏的人,姐姐站出来,有谁敢称第一?"
柳妩媚道:"你何必一时这么抬举我?"
欧阳姑娘缓缓道:"可惜这一次,不管我怎么去观察分析,都觉不出姐姐的伤心有什么做戏的痕迹。"
她接着轻叹了一声:"所以我也难免深深困惑了,才尽力避开那些人的注意走上楼来看姐姐。"
柳妩媚的目光突然直直凝注在她的脸上。
即便在这一片压抑混沌的黑暗中,她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如刀般锋利如冰般彻寒的目光。
只听柳妩媚的语声也和目光一样冷得刺骨:"我不会什么做戏,我也没在伤心,我解不了你的困惑,你最好还是马上离开。"
欧阳姑娘没有离开,反而优雅地在桌前坐了下来,默然半晌悠悠柔声道:"姐姐啊姐姐,我现在也伤心了,可每次我的伤心都是因为你。"
柳妩媚冷笑:"因为我什么?"
欧阳姑娘的语声仿佛一下子充满了足以令世间最铁石心肠的人也禁不住动心的沉沉委屈:"因为每次我都包含了很多期待来见你,结果你每次都对我万般绝情。我想这种事无论谁碰上了,都不能不伤心。"
柳妩媚的态度还是冷如冰霜,但语气已突然平静如窗外的夜,缓缓道:"你想我道歉么,想我给予安慰么?"
欧阳姑娘道:"我不想。"
她很坦率地解释:"因为即使我想了,姐姐也不肯,只要姐姐不肯的事,我都尽量逼自己不想。"
柳妩媚道:"原来你不仅理解我,而且能全心全意地顺从我,处处为我着想。"
欧阳姑娘微笑道:"谁叫你是我的姐姐呢?十年前在我很小的时候已失去了一个爱我疼我的姐姐,十年后我已深知这一辈子我只剩下你这一个姐姐了,我已简直比怕失去自己的命更怕失去你。"
柳妩媚的态度终于不再那么冷,但话语中仍难以听出丝毫温暖柔软的感情:"我知道你说的无一不是真心话,这些话能从你这种女人嘴里说出来本已很不容易,只可惜我现在确实也很不容易再听你说下去,你还是立即离开吧。"
欧阳姑娘吃吃道:"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愿认认真真地听我说话?认认真真地看我一眼?你把我认认真真地对待一次就那么困难吗?"
柳妩媚又冷漠道:"我越加听不懂你的意思了,你又何苦说下去?何必呆下去?"
欧阳姑娘一字字很悲凉地轻声道:"你现在已很讨厌我对吗?自从那年以后,再见到你时,你就已很讨厌我对吗?我不会问你为什么讨厌我,我已说过,只要你不肯的事,我都尽量逼自己不想。"
柳妩媚道:"不想也不做?"
欧阳姑娘苦涩而凄伤地笑着柔声道:"是的,不想也不做。"
柳妩媚又字字冷漠字字坚决道:"那我现在已不肯让你留在屋里,你为什么还要呆着不走?"
欧阳姑娘笑容迷茫得几欲使人心碎,但她那一份似天生独具的优雅却又很奇妙而完美地从她眉目间或深或浅地透了出来。
她就这么恍然若梦地笑着,沉默如死地笑着,笑着笑着,不知何时已静静站了起来,静静开门走出。
她走得和来时一样不动丝毫声色,就像她对这个姐姐从未改变过的一厢情愿,就像她在这个姐姐面前永远都不会成为主要的一幅景色。
XXX
寂寞痛苦的时候,夜是不是就会结束得慢一点?
因为在很多人的思想中,岂非总认为夜的长短也常受到人心境情绪的影响?
XXX
现实的夜依然没什么明显改变,改变的永远只是倒映在人心底的夜。
XXX
柳妩媚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闭上了双眼,而等她再把惺忪微痛的双眼缓缓睁开时,窗外的天空已亮得朦胧。
她缓缓走到窗前,衣衫也被自己昨夜混乱沉重的心事压皱了,像一个七旬老人倦意绵绵的叹息弱不禁风地贴紧她的肉体。
窗外晨光熹微,晨风温柔。
昨夜残留下的丝丝寂寞也不经意被照上脸的晨光晕染,缕缕忧伤也不经意被吹上脸的晨风抚平。
她突然发自内心地迷茫了。
突然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真的睡醒回到了重复却又新鲜的现实。
突然不确定自己的身处何地。
甚至连近几日发生的一切事都突然不确定了。
每个早晨醒来,都可能对身边的一切,包括自己而产生莫名其妙的虚幻感。
XXX
她看着窗外晨雾氤氲中的远山,木然出神,眼光却越来越安静而温柔。
她突然对江湖产生了一种微妙又莫名的厌倦之意。
她似再也不会有追寻偶像的激情。
似再也不会有追逐梦想的勇气。
她只想就这么安静而温柔、微妙又莫名地站在这窗前守望着远方的风景,在那风景中感受着自己心灵的洁净纯真。
她好像突然很奇妙地迷上了寂寞。
XXX
房间的门竟是半掩着的,昨晚欧阳姑娘走出去时只轻轻带上了门,她也一直忘记给门上闩,或许她那时只是在暗暗期盼还有另外一些人能突然把门推开。
一个人寂寞伤心的时候,表面上很憎恶别人的接近,其实心底深处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求别人来接近。
可惜真正懂得这一点的人实在极少。
XXX
窗外的世界是非常安静的。
门外的空气却更安静。
大多数武林英豪还沉沉睡在妓女们的香粉间。
还有一些永远解不了孤独的浪子沉沉睡在翻倒凌乱的酒坛边。
早晨仿佛本就不属于他们。
但冯天书他们呢?
风四娘呢?
她竭力回避着去想他们。
冯天书他们不管走没走,都不再与她有任何关系。
至于风四娘,被她用心追寻了那么多年之后,她才突然意识到那也是一个永远与自己不相关的陌生女人。
她突然有一点为自己以前对风四娘的痴迷而感到可笑。
是那份痴迷催促着她毫无顾忌地踏入了江湖。
她遇到过最险峻的山路却也不曾脚软,她遇到过最凶恶的强匪却也不曾屈服,她遇到过最诱人的骗局却也不曾迷惑,这一切都只因她的那份坚如磐石的对风四娘的痴迷。
此刻她才想到那份痴迷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当一个人能想到意义这个层面,正说明他已在慢慢成熟。
当他明白唯有为了做自己而奋斗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时,他也就算真正彻底地成熟了。
XXX
晨光让一切看来都是那么永恒。
但柳妩媚深知那一切的永恒都是迷惑人心的错觉,晨光毕竟也是很短暂,只有在晨光里,世界才是完美而纯洁。
因为这时世界上的很多事物都未曾完全苏醒。
竞争,恩怨,罪恶,对抗,忍耐等等都未曾完全苏醒。
XXX
柳妩媚的整个性情总不会因为一时的寂寞伤心而彻底改变。
在黑暗逼狭的客房里冷冷静静地呆上一晚,并没有真正治好她的伤心,填补她的寂寞。
她到全新一天的早晨时,又极渴望在开阔的野外好生透透气,但她很久都感觉对自己的一切全无信心。
她终于有足够的信心开门走下楼时,新鲜迷蒙的早晨已渐渐到了尾声。
早晨总是显得比黄昏更短暂。
楼下的大堂里仍很安静。
安静得几乎连一些客人起早喝酒的声音也清楚明朗如突然被揭发的隐秘。
柳妩媚只莫名感觉,仿佛在一夜之间,世界所有隐秘的事都堂堂正正地公开了。
包括她自己,内心中也再找不到任何隐秘,所有隐秘都很明显地写在脸上。
她发现自己的脚步说不出地轻而急促,就好像在赶去挽回什么人。
她很快走下了楼,站在根本没任何变化的大堂里。
黑衣人还是独坐在阴影最深的角落里漠然饮酒。
他未走,无疑正意味着冯天书兄弟也未走。
他们果然也未走。
柳妩媚走下楼第二眼看见的就是他们。
他们坐在最靠近门边的一张酒桌上,冯天书平静地摇着折扇凝望着门外大街上最后的一片晨光。
而花包谷却显然已先看见了她,她的目光才转过来,花包谷已在招手示意。
他们不是昨夜就该走了的吗?
她本已想到,不管他们走没走,都不再与自己有任何关系,自己绝不要理睬他们。
但当花包谷的手在向她招呼时,她还是立刻对那示意心领神会,情不由主地慢慢走了过去。
花包谷点了点头,微微含笑着。
她只觉自己一向最看不顺眼的花包谷竟突然变得多么可爱亲切。
但当她的目光接触到冯天书时,双脚又情不由主地停顿了。
他为什么不转过头来?
难道他还未发觉我已在慢慢走过来?
抑或是他本已发觉了却不肯转过头来?
她此刻是多么渴望他能马上转过头来,又是多么害怕他突然转头望着她。
她凝注着他的背,似又要痴痴地出神。
她也是多么害怕自己又莫名其妙地出神。
所以她赶紧从冯天书背上把目光移开了。
她把整个大堂看了一遍,希望能找到更多的人以消除她心底又在渐渐发生的紧张。
她只多找到了风四娘。
除了风四娘,就没有其他人了,没有顾祥的踪影,连欧阳姑娘也不见。
此时此地仿佛再没有比不见欧阳姑娘更奇怪的事了。
但对她而言,此时最不愿想到或见到的人也正是欧阳姑娘。
然而她却又实在不能不想那个变化无定的优雅女人。
就像她也实在不能不想冯天书一样。
她之所以要控制不住去想那个女人,只因她们之间本就早已有了一层谁也难以看清看懂的关系。
风四娘又在喝酒。
一大早起来就喝酒的男人已很少见,更不用说一大早起来就手不离杯的女人了。
她内心究竟已积下了多少烦恼与痛苦,使得她几乎时时刻刻都要用冷冽或滚烫的各种烈酒不止息地浇淋自己的五脏六腑?
是多少烦恼和痛苦竟几乎把她原本的洒脱性格完全消蚀?
柳妩媚痴痴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曾被自己疯狂追寻过的传奇女人,一时竟也有些糊里糊涂,难以置信。
仿佛只要沾上了酒,她就完全看不见别人,感觉不到世界的一切。
柳妩媚的目光终于也慢慢从她脸上移开了。
这时的柳妩媚只在想也和黑衣人一样默默地独坐角落,抑或就此走出店门,就此一走了之,但她又实在鼓不起勇气。
她的目光又迷惘地在冷清的大堂间痴痴游移。
当移到门边那张桌时,她又看见了花包谷可爱亲切的笑脸,和那只仍在向自己挥动示意的手。
此时此地,唯一没变陌生的就是花包谷。
她的双脚又情不由主地向那张桌很迟钝地移动。
她在离那张桌只有两三步远的位置停下了双脚。
冯天书还是背对着她痴痴的目光。
花包谷含笑道:"你终于醒了,我们大家都在等你。"
这本是一句多么普通的话?
但此情此景听在柳妩媚耳里,却无疑是有生以来听过最温暖的语句。
她轻咬着嘴唇道:"你们等我干什么?你们本该早已走了的。"
花包谷道:"我们的确是本该早已走了的,可惜在昨晚我们将要走了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柳妩媚道:"哪件事?"
花包谷很郑重地缓缓道:"我还欠你一个故事。"
柳妩媚一时迷惑,怔住道:"欠我?"
花包谷点头:"你难道忘了么?"
柳妩媚更迷惑,近日来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有刺激有恐惧有茫然有愤怒有痛苦,无论谁的内心若在短短几日里就交集了这些繁杂的感情,也难免会一时忘记很多事。
花包谷早看出了她的迷惑,又主动进一步提示她道:"你总还记得强盗山吧,总还记得强盗山上的小木屋。我想那间小木屋,风四娘前辈也还记得。"
风四娘似乎听见了他的最后那句话,又故意装耳聋,本已喝得麻木的脸突然隐隐有痛苦之色。
她如今所有的痛苦岂非正是从记得那间小木屋开始的?
柳妩媚听到了"强盗山"和"小木屋",立即恍然:"那里是我和你们最初相识的地方,我怎会不记得?"
花包谷又补充提示:"在那里我曾对你有过一件承诺,你也还记得么?"
柳妩媚想了想,又显得茫然,摇头道:"是什么承诺?"
花包谷道:"是关于风四娘前辈的。"
柳妩媚仍旧显得茫然。
她突然发觉自己经过了昨夜的痛苦与黑暗之后,思维变得说不出地迟钝,神经变得说不出地脆弱,连记忆也变得说不出地麻木空洞。
她只有茫然地等待花包谷把一切说明。
花包谷很快认真道:"我当时在那里是要给你讲一个关于风四娘前辈的故事,一个发生在三个月前的故事。只可惜多遭变故,一直未能讲完。昨夜想起,也算是欠了你一个承诺,于是决定给你讲完了再走。"
原来他们还是要走的。
讲完了故事还是要走的。
那这个故事听还是不听呢?
既然终归要走,这个故事就仿佛彻底失去了吸引力,听来又有什么用?
但柳妩媚茫然着,沉默着,并没有表示拒绝,这只是他们自己的决定而已,柳妩媚不管听不听,他们还是非说不可吧。
花包谷接着道:"今天既然风四娘前辈在此,能听她亲自讲出那个故事当然最好。"
风四娘缓缓放下了酒杯,突然有一点奇怪地凄然笑道:"其实那个故事并不好听。"
花包谷道:"但有些故事并不因为好听,人们才去听的。"
风四娘道:"我本来也快把那个故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你们若真心想听,我也说说无妨,反正酒一喝多,不说些话就会憋得十分难受。"
所以酒喝多的人,说话的欲望其实已不受自己意识的控制,自己都想不通的很多话总是莫名其妙地一下子流出舌尖钻出双唇。
仿佛那些话全都活了,全都有了生命思想。
这或许也算是避免醉倒之后无限痛苦的一种自卫本能吧。
XXX
三个月前。
冬寒未去。
江南飘着细雪。
那条因一场奇异难测的意志间的决斗而荒颓沉寂的长街。
临湖的街尾仍是扬扬洒洒的雪花间疏柳低迷。
低迷如谁在低回叹息。
风四娘踏着叹息般的雪花走到了那条街的街口。
她感受着满世界比心还脆弱的点点雪花下得一直无所附丽,凄伤黯然。
她同时也感受着自己对萧十一郎的痴爱突然间糊里糊涂地付之雪花飘碎,碎成了心底比雪花更冷的眼泪。
那漫天无声飘洒的雪花也许正是上天禁不住的泪花吧。
无声的迷蒙雪景中突兀地响起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咆哮声。
是人的咆哮声,但乍一听来,却比最狂暴的野兽更可怕。
风四娘当然深知这是谁在咆哮。
附近的人们都众口一致地说:
每逢黄昏时,那条街上的那个嗜血疯子就会难耐饥肠地咆哮。
一听见他的咆哮,手里头就算正在办着天大的事也要先抛下,进屋闭门。
对于这些平凡现实的人而言,命总是比天还大。
风四娘突然忍不住深深叹息。
她仿佛是在为那一阵阵咆哮声而叹息。
无论谁只要一想到昔日意气风发备受瞩目的青年名侠现已沦落成一个无人敢近的嗜血疯子,都难免会忍不住引发一些感叹,一些惋惜,甚至一些悲凉。
雪夜无风。
万千雪花仍在柔情细致地飘洒着。
冬季绝对是最宁静最寂寞的季节。
在冬季,雪花总是盛于风,尤其江南飘雪时。
风四娘走入无风无声的雪夜深处,点点雪花迷 离了荒街骨骼嶙峋的轮廓,造成了一种似永远难看透的苍凉。
苍凉得无比神秘,又无比遥远,如点点雪花的最初源头,如一场还未惊醒的梦。
风四娘之前早已耳闻了很多种关于这条荒街的恐怖谣言。
连城璧本就出身名门,自小学武灵慧,到青年时已是城府深厚,武功高绝。
他若是突然丧失心智,发起疯癫,其后果当然是极为可怕的。
传言自从他疯癫之后占据了这条荒街起,近十年内已有三十七位意图侥幸夺取割鹿刀的武林一等高手丧命在他的手里。
风四娘武功其实本不算高,只是素来比别人应变更机智一些,但若面对疯子,机智就没什么用了。
风四娘深知这一点,然而最终却还是要来。
她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割鹿刀。
她只知道萧十一郎最后一次现身就是在这里。
她此后的人生仿佛都只为了寻觅萧十一郎而存在意义。
她本已有很多次尽力尝试着将萧十一郎彻底遗忘,但她每次都是痛苦欲绝地半途失败。
萧十一郎的方方面面都如尖针一般深而牢固地扎入她的肉体情感灵魂。
她怎么能彻底遗忘?怎么忍心遗忘?
不能忘,不忍心忘,就不得不时刻寻觅。
所以她冒雪独闯这条荒街。
明知这条荒街已可算是当今武林最可怕的禁地之一,她还是毅然闯来,只因除了这条荒街,她已再没有关于萧十一郎的任何线索。
她的双脚一踏入这条荒街,洒下的每朵雪花也变得充满危险,也透出了死一般凝重的气息。
两边高低错落的屋檐已是晶晶莹莹挂满了冰锥似随时都会迅猛咬下的狼牙。
雪夜漫漫,已隐约可见有寒光在一触即发地闪动,比冰雪更寒的光,也比冰雪更亮更无瑕。
她的脚步没有因这诡异的寒光而猝然停下。
她此番冒雪冒险冒死闯来,一开始下的决心就已经很大,坚如磬石,绝难动摇。
雪夜荒街的迷茫中,寒光突然急促收拢,压缩成极小极深极亮的两个红点,定住在半空,也坚如磬石,绝难动摇。
呼吸声听不见了,仿佛已凝固了呼吸。
很快连心跳都仿佛已沉寂。
死一般的雪夜荒街,仿佛也已只有死人才能顺利地进入。
漫天雪花也似一下子全静止了。
一朵朵雪花似一下子全被清晰真实地放大几百几千倍,似无数缕冻结成冰的呼吸,无数颗暂停跳动的心,死静地悬浮在风四娘微微颤抖的视野中。
时间不知就这样子过去了多久。
谁也感觉不出时间行进的快慢。
此情此景中,最无所谓的好像正是时间。
当那两个寒光压缩成的红点突然又急促地闪动,风四娘才惊觉到原来时间还一直存在。
红点闪动,在雪花朵朵间灵巧穿梭。
雪花却仍没有一朵随之动起来。
仿佛时间虽已恢复了进程,却出现了差异分歧。
仿佛时间分出好几层,一层层相互交叠,又相互穿插,红点的那一层恢复,进入仍如死一般沉寂的另几层时间。
风四娘的这一层时间也仍沉寂如死。
眼看红点渐渐逼近,杀气越来越凄厉凝重。
眼看红点渐渐显出了本相。
一双饱含着熊熊怒火与无尽仇恨的眼睛。
疯狂的杀气被压制成深不可测的两个红点,分别藏入两个深不可测的瞳孔。
只有这双眼睛,这两个红点与瞳孔,再看不到其他相关的身体部位。
看不到整张扭曲苍白的脸。
看不到每片指甲都锐如尖刀的手。
也看不到汹涌起伏的胸膛。
尖刀四射寒光,慢慢逼近风四娘。
十枚指甲,十把尖刀,闪着冰寒刺骨的银光。
风四娘定神注目着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
眼神也利如尖刀。
迎面袭来的这个人仿佛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是尖刀。
突然风四娘终于也慢慢动了起来。
她动的只有右手。
眼睛,神态,双脚,甚至每一根发丝,都依然随着时间而静止如死如空。
她的右手已多了一种兵器。
一条半丈长的鞭子,犹如被激怒的乌蛇,摆尾扬头,迅猛咬出。
充满仇恨的红眼突地一震一颤。
只听一声惨呼似由近及远地坠入红眼的瞳孔最深处。
随着这声惨呼迅速陨落,整个世界的时间又一下子活了过来,不再出现诡异的层次感,一切又完美地融汇一体。
雪花继续纷纷扬扬在迷茫的视野中。
充满仇恨的红眼却已隐没入更迷茫的雪夜。
雪夜里的荒街也更沉寂了。
风四娘手中的那条乌黑长鞭又如消沉的意志般颓然垂下。
刚才仿佛只是一场梦。
她走进荒街,走进荒街的最深处,仿佛刚才的那声惨呼坠入瞳孔的最深处一样,有种万劫不复的错觉。
嗜血疯子连城璧,难道还没有饥渴地嗅到她身上新鲜充沛的人气?
难道刚才的那个突袭她的人正是连城璧?
她见过连城璧,虽未正面和他交手过,却也深知他绝不可能那般不堪一击。
她久久驻足在街心。
雪已下得小了。
终于有冷风像刀刮一般吹过街心。
但仍未见连城璧。
她的长鞭猛地握紧,身形猛地展动向左面的一座颓垣残壁的酒楼遗骸冲了过去。
楼内灰尘如雪,蛛网密结,气息闷滞,光线晦暗,形同谁的坟墓。
一团黑影剧烈颤抖着瑟缩在最潮湿隐蔽的角落。
依照外界的传言,这条荒街除了疯癫嗜杀的连城璧,就绝不会再有其他的活物。
那么这团黑影必是连城璧无疑,也就是刚才突袭她的那个人。
她快而谨慎地向这团黑影走过去。
呈现在她眼前的可能已算是天底下最猥琐最肮脏的一个汉子。
满脸的胡须,满头的乱发,都肮脏不堪地蓬着,你一眼看过去,或许还分不清哪些是头发哪些是胡须,他的整个头就仿佛是一个成精的草团,直接在草团上长出了猥琐的五官。
他身上已没有了衣服,只绑满了枯黄粗实的谷草绳,一双指甲很长很黑的大手紧紧抱着头,仍在剧烈地发颤。
他究竟是冷得发颤还是恐惧?
他若是连城璧而且又已疯癫,再结合那些传言,世上本该已没有什么能令他恐惧了。
风四娘看着他,看了良久,脸上一直不动声色地平静。
她本该设法让他抬起头来,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连城璧,她知道就算看了他的脸,也未必能立刻认出他。
雪夜将尽。
雪早已停了。
净洁高远的夜空如墨,竟也点缀了几颗美丽的星。
风四娘走出了酒楼。
走到街心,站定,望了一会有了几颗星的夜空。
她想如今最后的线索也断了。
她可能将永远找不到萧十一郎。
在寻觅一个人时,往往对那个人有很多话想立即说,但当真的找到那个人时,又会突然笨嘴拙舌,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她深知这道理,深知就算找到了萧十一郎也不能突然改善他们之间的命运。
可她还是得找。
永不放弃,就像刻意在找一句借口,人生总需要很多很多借口来活下去。
这么多借口当中,她仿佛只能选择对萧十一郎默默的爱与绝难撼动的信念。
她刚才在楼内的那个人身上发现了什么,于是心中的信念更加深了一分,坚定了一分。
她走出这条街时,东方曙色已微现,那就是她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