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近晚,薄薄的凉雾升起来,有的营盘已掌起灯火。
或许是进了国门,又刚打了胜仗,军营比较松懈,只有寥寥几个兵丁来回巡逻,他们以为和尚是化缘的游方僧人,懒得阻拦,任其走动。
和尚不知爱新觉罗·遑太积极的大帐在何处,四处胡乱查找,突然听见金鼓齐鸣,铁骑奔践,眼前尘土飞扬,无数的兵马直冲过来,和尚急忙躲避,远远望见爱新觉罗·遑太积极一身金甲,左右众人各拿猎物欢呼大叫,簇拥着他进了耸立着九旄大纛的金帐。
军中的厨子将那些猎物宰杀干净架火烧烤,片刻之间,飘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饶是像和尚这样早已戒了荤腥的出家人也禁不住暗咽了几口唾沫。
那些厨子将烤好的猎物送入金帐,又搬来大坛的烈酒,刹时金帐里笑语喧哗,响起阵阵歌舞之声。
夜色已浓,和尚从背后悄声靠近金帐,轻轻分开缝隙,见爱新觉罗·遑太积极高坐饮酒,两旁都是大小的将领,先前在灵隐寺里邂逅的那名女子正在金帐中踏歌起舞,一会儿举袖到额头,一会儿反袖在背上,双袖翻飞,体态婀娜,两目顾盼生辉。爱新觉罗·遑太积极看得兴起,取了琵琶自弹自唱,众人起身环立,一齐拍手助兴。那女子应节而动,舞姿一变而为急促,竟似打拳一般,手脚飒然有风,忽地将身形一转,手指捏个兰花样式,一足脚尖着地,另一足拢起,身子陀螺似地旋转个不停,却将腰肢渐渐向外弯下。众人连声鼓掌欢呼:“侧福晋的舞跳得实在好看,简直犹如蟒蛇出洞!”
“什么蟒蛇出洞,该说是白鹿下山!”和尚偷笑——果然是拿刀动枪的武夫,这般出言无状,少不得要被责罚了。
却见那女子脸上笑意更盛,爱新觉罗·遑太积极也没有一丝不悦之色,一双肥厚的手掌应节拍击,和尚冷哼:“蛮夷之邦,粗鄙少礼。”
“这你就不懂了——他们地处偏远,狩猎为生,听惯了狼嚎虎啸,喜看蟒翻鹿走,将人比作野兽实含赞美之情,并无不敬之意。”迟姗姗凑过来向和尚解释。
“哦,原来如此。”和尚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迟姑娘,你怎么来了?”
“元督师不是让我老爸找机会来敌营刺探一下他们的武器装备嘛,所以我就跟我老爸一起来啦!”迟姗姗耸了耸肩膀,“顺便我也想来看看你这边进展如何,和谈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一个人,我有些不放心。”
此时此刻,那女子缓缓收住身形,爱新觉罗·遑太积极端起金碗大喝一口:“步睦步泰,你跳得我心都痒了!”
“步睦步泰?”和尚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蒙古科尔沁部贝勒寨桑步和的小女儿步睦步泰!”
“你怎么才发现啊?早在她唤她侍婢酥麻辣目的时候,本姑娘就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了——这位博尔济吉特·步睦步泰,满语意为天赐降的贵人,后来她还给自己起了个汉名叫毓娥。”迟姗姗的一番补充说明令和尚佩服得五体投地:“迟姑娘见多识广,贫僧望尘莫及。”
博尔济吉特·步睦步泰轻声娇喘着上前:“若是大汗身上痒,人家倒还可以替大汗挠一挠,可大汗心里痒,人家就不知应该如何是好了。”
“你当真不知吗?”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坏笑着伸出粗壮的手臂将博尔济吉特·步睦步泰揽入怀里,然后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众人也一齐痛饮。
“迟姑娘你说,贫僧是悄悄将书信塞至帐中,还是进去当面呈献?”和尚迟疑着征询迟姗姗的意见。
“自然是当面递给他看他作何回应,偷偷摸摸算怎么回事?”迟姗姗毫不犹豫地站起身,“你要是害怕,就让我来!”
“谁说贫僧害怕?此事交给贫僧,你一个女孩独自在这不安全,赶快溜走吧。”和尚转身来到金帐门口,陡觉后颈一凉,一把明晃晃的腰刀架在了脖子上。
“哪里来的野和尚,敢情是想要行刺么?”侍卫将和尚一阵推搡,带入金帐,一掌将他推摔在地,用脚踏住,向爱新觉罗·遑太积极禀报:“大汗,活捉到一个刺客。”
众将领闻讯各持刀剑挺身而起,怒目而视。
和尚大叫:“贫僧不是刺客,大汗认不得贫僧了?”
爱新觉罗·遑太积极端坐不动,看了看和尚,挥手示意放人:“果然是大师,你不是在灵隐寺候着么,怎么突然到了本汗的大营?”
和尚取出书信献上:“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实在不敢迟延,一听到大汗的消息便赶来了。”
爱新觉罗·遑太积极接过书信,径直往桌案上一丢:“大师远来,多日不曾会见,失礼之至。”
和尚面露不悦:“岂敢?大汗军务繁多,哪里顾得款和之事?可笑贫僧兀自抱着一腔热肠巴巴地跑来。若知大汗无心拆看,不如早些回去交付差事,也胜过空等多日——唉,贫僧原本不该来的。”
“大师可是责怪本汗无意款和?”爱新觉罗·遑太积极质问。
和尚合掌:“贫僧不曾说出,此如饮山泉冷暖自知,扪心而求即得。”
爱新觉罗·遑太积极颔首:“不只本汗一人扪心自求,元重换也该如此。大师以为本汗不理会元重换的心意么?他信上写的那些话不过是些老生常谈,哪里会有什么诚意?”
“大汗此言还是放不下那七宗烦恼,心有所恨,自然不能平等待人接物,怨怨相报,来世轮回,何日终结?”和尚劝谏。
“宁朝无故兴兵,害我二祖,侵我疆土,夺我财物,岂能轻易放下?”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冷笑。
“往事已矣,何必执着?天道无私,人情忌满。是非曲直,今已昭然。一念杀机,开启世上无穷劫运;一念生机,保护身后多少吉祥。贫僧伏请大汗三思。”和尚跪下,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将他扶起:“人不相敬则争斗之心难息。宁朝自恃大国,汉人众多,欺我满洲人少,对我大金心存辱慢,宁人一日不改此心,旧仇放下,新恨又生,也是徒劳无益。”
“杀敌三千,自伤八百。大汗莫非不知若要杀人,人也杀你,不如放下屠刀,各自安生。”和尚语重心长,爱新觉罗·遑太积极默然无语,博尔济吉特·步睦步泰在一旁咯咯笑道:“辽东战事多年未断,也属情非得已,大汗才不会好战嗜杀,不过是念念不忘于满洲的百姓,不忍他们再受宁朝欺凌。大师佛理深湛,却为何不能体会大汗的心意?”
和尚低首敛眉:“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为体方便为用,须要救济众生,消除怨恨,方成正果。两国是非,贫僧也知原委,受元督师所托,居中调停,曲在满洲则规劝满洲,曲在宁朝则规劝宁朝,并无偏袒之心。贵主儿所言,还是满洲人语,不是持公之论。满洲百姓与宁朝百姓何异?天下若得太平,何来欺凌?大汗放下屠刀,必得上天眷顾。”
爱新觉罗·遑太积极摆手道:“大师今日擅闯大营,理应治罪,念在大师与本汗也属故人,当年父汗病逝,大师曾不辞劳苦,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这次就免了,下去进些斋饭吧!”
“贫僧吃斋念佛,为的是风调雨顺,天下太平,大汗杀心未去,贫僧便在帐外念一千遍《金刚经》,为皇上镇祛心魔消弭杀气。”和尚说罢恭身而退,在帐外打坐,合掌默经。
半个时辰后,众人酒足饭饱纷纷辞去,一个白袍将领醉醺醺地走到和尚跟前嘲笑:“你这秃驴太不通晓事理,竟敢来我大金替那些南蛮子说话,大汗礼待你,我却没那么慈悲。”唰地拔出长剑欲刺,侍卫大惊,七手八脚地将他拦下:“贝勒爷,区区一个出家的和尚,理他作甚?切不可误了大汗吩咐的大事!”
白袍将领将剑收入鞘中,口中兀自叫骂不止,“哼,便宜了你这秃驴,等我攻取了锦州再回来收拾你!”
“贝勒爷,你喝多了。”侍卫将白袍将领扶走。
帐中只剩爱新觉罗·遑太积极与博尔济吉特·步睦步泰,二人相偎而坐,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将座下的羊皮扯起反铺在案上,伸手从腰间解下一只小包袱,取出一个锦囊,哗啦一声倒出数十颗光彩晶莹的硕大明珠:“这些全部都赏赐给你,让你将它们串成珠串戴在身上,珠玉交辉。”
“大汗征战沙场竟还如此挂念人家,教人家如何生受?”博尔济吉特·步睦步泰感动得哭了,“为了报答大汗,人家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不过区区几颗珠子,竟惹出你这么多的眼泪。”爱新觉罗·遑太积极怜惜地撩起袍角要为博尔济吉特·步睦步泰擦拭,她却俏皮地躲闪道:“大汗可还赏赐了姑姑与姐姐什么?”
爱新觉罗·遑太积极怔了怔,随即一拍锦囊:“这里还有许多,也够她俩分的。”
“姐姐名字里有个珠字,若蒙大汗赐予珍珠,必定欢喜!”博尔济吉特·步睦步泰点了点头,二人久未见面,相抱相偎,渐渐调得火热起来,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将博尔济吉特·步睦步泰抱在膝上,正准备为她宽衣解带,她却扭捏道:“人家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恐怕经不起大汗的勇力。大汗再忍耐一夜,明日返回盛京,自然会有姑姑或姐姐相陪,人家今夜就陪大汗说说话可好?”
爱新觉罗·遑太积极颓然放手,喘息片刻后开口:“本汗终日繁忙,竟不知你已有身孕,还特意召你来军中侍寝,你会不会对本汗心生不满?”
博尔济吉特·步睦步泰嘤咛一声,扎入爱新觉罗·遑太积极的怀中:“怎么可能?人家见到大汗心里欢喜都来不及!”
爱新觉罗·遑太积极摩挲着博尔济吉特·步睦步泰的腰肢:“果然粗大了许多——回盛京后好生调养休息,不可太过操劳了。本汗改变主意,决定不回盛京,带兵径直杀往锦州。”
“攻打锦州之事不是已经交给不躲则滚了吗?”博尔济吉特·步睦步泰疑惑不解地询问。
“你身子沉重,我回去也没什么趣味,等你生产以后再回盛京也好。”爱新觉罗·遑太积极一本正经地告诉博尔济吉特·步睦步泰。
“大汗!”博尔济吉特·步睦步泰鼻子一酸,嘤嘤地哭出声来。
爱新觉罗·遑太积极握起她的手,柔软得如同一团新摘的棉花,怀中的女人抖得像是春天熏风中微颤的花枝,他轻轻将她推开:“你好生歇息,小心动了胎气。”
“大汗要去哪里?”博尔济吉特·步睦步泰泪眼婆娑。
“我出去走走,你且自顾安歇,免得我看着你的模样忍耐不住。”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回答。
“教大汗受委屈了。”博尔济吉特·步睦步泰目送爱新觉罗·遑太积极出了大帐,心中兀自愧悔,辗转难眠,天将黎明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