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已全黑了,仿佛有极低的云层,压在了远处一片矮丘上,继而又渐渐浮起,布满了天空。由于月亮正待上来,穹苍中还留着一点暮色的余辉,浮云朵朵,在天空构成了一种乳白的圆顶,一线微光从那顶上反照下来。
地面反比天空显得稍亮了一些,那是一种特别阴森的景色。那片矮丘的轮廓,荒凉枯瘦,被黑暗的天边衬托得模糊难辨,色如死灰。那片田野和矮丘之上,几无所有,只见一棵不成形的树,蜷曲着枝干,摇曳不定。
淡薄的雪覆盖着蓍草、苎麻和各种荒草,使得枯黄略有一丝饱满之感,仿佛预示着明年的春季,将重新给这片荒原带来暖意。远处看不见人影,但能够听见悲凉的歌声,也许是猎人归家时偶尔唱起的,抑或是离失亲人的流民,以歌唱的方式怀念往昔恬淡的生活。
行走在土丘间的小路上,依稀可以看见前方有村落的模样。几条草蛇盘卧其间,一动不动,偶尔吐出芯子,轻轻地发出嗞嗞声,似乎要吓退旅人。黑暗的天地之间,一支骑手队伍悄无声息地前进,连坐骑也屏住了呼吸一般,令人觉得有些神秘而可畏。
这支队伍为首一人年纪不大,头上戴着一顶嵌了暖玉的长檐帽,身上穿着对襟的红色锦服,披着一件灰色的皮斗篷。他长着一双丹凤眼,目光炯炯有神地望着前方,鼻梁挺阔而饱满,嘴角上方有颗黑痣,大大的耳轮垂下来,令人有一种亲近的感觉。
他就是济国大王魏武。
为了宣告进入强国之列,魏武向娥帝上表请旨,希望借黑色会盟安抚济国百姓,晋升济国为王国。尽管没有收到娥帝的回函,魏武依旧颁发了诏令,除了自行将国别提级,还自称为廊中明王,在共云峰西兴建都城天都。
天都选址颇有讲究,定在共云山西的天琅河畔,承担联通南北的作用,与济潭形成东西呼应之势。提议定都天都城的人,正是学成于天鸠阁的程风。
程风是文轩老学士的得意爱徒,对于阵法、天文、经史和古籍精通,更对天下局势有独到的判断。他认为,天都新城的位置得天独厚,倚山靠河,地处核心,可纳天琅、共云、青草、窥心与银琅五镇,打造一个新经济圈,吸引雷霆贵族与富商迁徙。
对于程风其人,魏武是十分感激的。
黑色会盟发生之后,济国与金亭被困,魏武率兵意欲驰援,与雷霆决一死战。恰在那时,程风在鸠山脚下客栈与魏武攀谈,分析了当时的战局,启发魏武稳下心神思考应对之法,最终才解了桦阳山谷之困。
济国与雷霆暂时休战,使魏武有机会整顿国内军力,并借着临国出现叛乱的机会,命沐熙领兵一万进入临国都城毕节,肃清了当地叛乱之民。等沐熙回到济国时,程风正巧与之相遇,随军来到济国都城济潭。
魏武对程风十分感激,本想任命他担任朝臣,为自己多出治国良策,但程风却加以拒绝,提议自己陪同沐熙治军,并推荐了知交好友李跬。李跬年少时在学城求学,颇受良师雅轩大学士们赏识,后来又到鸠山天鸠阁,拜师文老学习治国之道。
魏武求贤若渴,拜托程风亲自出马,前往屯国都城金樽,请李跬启程来到济潭,担任济国的大良一职。李跬是廊中有朋镇人,父亲曾担任过屯国掌管文史的小吏,因为得罪了朝中权臣,被罢免赋闲在家,一气之下病逝了。李跬之母是金樽当地贵族家之女,家道有些中落,为了抚养李跬长大成人,不得不亲自纺丝织锦,总算没有辜负其亡夫遗愿。
李跬学识极佳,又是一个极为孝顺之人,对父亲之亡耿耿于怀,所以未入仕屯国。在廊中诸国之中,屯国虽然谈不上强大,但都城金樽是一座大城,人口超过二十万,是连接南北的重要城池。
屯国与渐、临国相临,明岭特产颇为丰富,若是可得之亦可大有助益,所以包括魏武在内,不少强国早有吞并之意。屯国君年纪老迈,自知处于廊中混乱时局不易,便招揽四方辩士,请他们出访廊中强国,以求自保。
屯国君与李跬的母亲自幼相识,对李跬有所耳闻,便亲自登门拜访李跬之母,请他看在过去情谊的面上,写信给在鸠峰求学的李跬。李跬心里明白,屯国是没有希望的,但他没有违逆母亲,回到了屯国。
为了让李跬顺利来到济国,程风特意带了一份厚礼前往金樽城。程风使了银钱,请屯国大尹黄禄劝谏屯国君,讲明与济国结盟的益处,最终劝动屯国君点头,指派李跬陪同质子出使到济国,请济国之主魏武支持保护。离开屯国之时,程风又与李跬商议一番,将其母亲一并接出金樽城。
李跬来到济潭之后,魏武与他彻夜长谈,发现李跬治国很有策略,与自己颇有共通之处。李跬认为,济国与雷霆必将还有大战,所以提升济国国力,必须走变法一途。魏武深以为然,全力支持李跬变法。
魏武一边纵马而行,一边思虑变法面临的困境,不由得回头看了看身边的众人。陪同魏武出行的是一支骑兵,人数不过二十几人,均是从济国精锐骑士中挑选出来,被魏武视之为亲兵卫队中的亲信。骑兵们化装改扮,全都穿着商旅长衫装,里面则是短襟武士装,最外面披着斗篷。
魏武两旁跟着乐翼、仇刃与程风。程风相貌平平,吊睛微微低垂,鼻子扁扁的,嘴巴有些大,面色发黄略显土色,给人的感觉毫不起眼。
乐翼骑着黑色高头大马,长发梳成了一条长辫子,垂到身后,正神色从容地向四周打量。
仇刃本是临国孤篷镇人,由于旱灾殃及其乡,只得被迫与村人结伴,逃到济国境内讨生活。他率领流民队伍加入魏武之军,于桦阳山谷外桑麻密林奋勇杀敌,斩杀了幽蓟、雷霆的几个将领,因而得到赏识与器重,统领一支精锐军队,与乐翼等人并立朝堂。
“程先生,李跬变法多日,效果如何了?”
“大王,变法非一朝一夕便可见效啊!”程风笑道。
“是啊!李跬所提四项变法,都触及济国旧体制的根本呢!”
“大王放心,此四项变法是李跬实地考查后所提,绝对切中要害。第一项是废除奴隶制度与贵族世袭制度,根据能力来选拔官吏,取消旧贵族原本享受的世袭俸禄,用来招募贤才,发展生产。大王可知,墨国之所以崛起,原因正在于此啊!”
“嗯。”魏武点了点头。
“第二更为关键,废除了传统田制,采取‘尽地利之教’的政策,鼓励老百姓垦荒,废除原本田制下的土地界限,允许土地私有买卖。眼下,济国境内所有土地都在进行测评,以便制定合理的税收政策,按照土地的贫瘠标准,分配给农民土地,鼓励农民生产。”
“老百姓反响如何?”
“莫不欢欣鼓舞,大赞大王之睿智啊!”程风笑道。
“仇刃倒是觉得,李跬先生第三项变法更为重要:实行法治,建立完备的济国法律,对于国家法令、政府职能、官员的升迁奖惩、军功的奖励,都做了最完备的规定。”
“哦!仇刃说一说。”魏武说道。
“臣本布衣,有此法令,便可依功晋升。推己及人,那些想建功立业者必为大王倾尽全力。”仇刃答道。
“乐翼认为,第四项改革涉及军事制度,建立‘武卒’制,对军队的士兵进行考核,奖励其中的优秀者,并且按照不同士兵的作战特点,重新将他们进行队伍编排,发挥军队的作战优势,这才是济国强盛的根本。”
“三位说得都没错。数年之前,我曾与父亲探讨强国之策,虽然远不及李跬之法系统,但亦在田地、军事方面做了不少努力。尤其是我归国执政,深知军事之重和骑兵之利,才将济国之师重新划分,抽调各封城守军之后,组建了三万人的步兵战团,又由乐将军、仇将军与严介统领近万骑兵演习阵法。”
“不过,大王虽对李跬的变法支持推广,国内旧贵族势力却很抵触,变法之路并非坦途。”程风说道。
“正因如此,我才采取迂回之法,将新开垦的荒地多加恩许,以国库支持贵族建立商盟的方式,促进他们与金亭贸易来往,免得他们掣肘变法。”
“大王大力阔斧的改变,已向廊中贤才表达了最强的结纳善意,使济潭出现了英才荟萃的局面呢!”仇刃说道。
“如今,武卒制度的确立打造了一支远比过去强大的军队,不少士兵看到作战立功、改天换命的机会。乐翼相信,只要大王一声令下,这支精锐之师便将如虎狼一般,席卷整个廊中区。”
“程风倒是赞成李跬提出的南结金亭、西联墨国与血驼之策。我见过缇棣大王,深知其亦重视与济国结盟,只是由于将欲用兵南下,他才没有来济国与大王会商。”
“若想在亚夏强国中立足,选择盟友结盟是必然之途。尽管我得了临郡土地与人口,亦得栾树将军支持,但想要压制住雷霆,必须再多联合几国。”魏武说道。
“程风与李跬都觉得,结盟只是壮大王声势,纳土吞国才是称霸根本,而渐国与节国恰是最佳的合并对象,可迅速提升济国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