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抱拳拜道:“学生来给老师拜年了。这段时日忙于公务,未能尽早来谒见老师,还望老师勿怪!”
“文彦,你来了。”太师放下书卷,指了指桌旁的太师椅:“坐下说话吧。”
文彦点头称谢,在椅子中落座,道:“老师奉上命在家休养,不知贵体是否安康些了?”
“年纪大了,再怎么休养也不过是老样子,没什么好不好的。”太师缓缓轻叹一声,又道:“倒是听说你而今承了神策卫指挥使一职,甚得皇上重用,你父亲又加封为少保,兼任文渊阁大学士,双喜临门,为师却不曾备下表礼去祝贺,还怕你心有芥蒂呢。”
文彦忙道:“老师忧国虑民,心系天下,我们家的小事怎敢惊动老师大驾。”
太师从逍遥椅中起身,提起红泥炉上的茶釜,往茶壶中注入沸水,将茶釜放回炉上,又提着壶把摇了一摇,翻开一个茶碗倒了杯茶,推到文彦面前。
“你父亲如今怎样了?”
文彦忙起身接过茶杯,答道:“眼下年关礼部虽放了年假,可父亲身为礼部尚书,不敢有一刻懈怠,况开了春后有几场重要的祭祀,紧接着又是三年一次的春闱,他依旧每日往宫里去,至晚方归,所以未能与我一同来拜见老师。”
太师坐回逍遥椅中:“你父亲政务精熟,多年来兢兢业业,从未出过一点错,倒是难为他了。”
文彦饮下新茶,握着茶杯静了片刻,道:“自老师病中休养以来,朝中群龙无首,众臣工翘首观望形势,有利可图便一拥而上,遇事就只会推诿避让,以致政务积压断层,政令也无法施行。我听我爹提及,说几回在宫中见到郑阁老,都是愁眉苦相,一脸倦容。”
太师长叹了声:“朝中少才,内阁无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又道:“士秀明敏通达,细心如发,想必很快皇上便会让他入阁议事了。”
文彦默了一默,道:“其实父亲入阁,也是想为老师分担。”
太师侧过首,望了他须臾,颔首道:“你们父子二人的心意,为师自然是明白的。”
文彦一凛,可从太师的目光和语气重又读不出任何情绪,心中一时摸不着底,干脆起身站到太师跟前,撩袍跪下,请罪道:“学生不知皇上竟会因仲陵一事迁怒老师,致令老师蒙羞,学生愧疚难当,夜不能寐,请老师责罚。”
张太师依旧一副淡泊超然之态,温和道:“是为师自己引狼入室而不知,此番幸亏有你们父子,为师才不至酿成大错。”
文彦听这话说得认真,心中暗忖:“难道老师当真不知仲陵身世,也是被蒙骗其中?”
他口上道:“学生与仲陵同窗多年,朝昔相伴,学文习武皆在一处,从未想过他竟会是这样的人。”
太师淡淡地道:“你也觉得他早知自己身世,刻意隐瞒,故作憨实磊落之态?”
“是。”文彦低头望着地面,“若非已知自己身份,又怎会大费周章地要为殷晗翻案,必是为了翻案后,还能承袭其父功名,以此平步青云。”
“那你觉得他该死吗?”
文彦怔了会,才道:“他身为叛将之子,本就是死罪。”
“我不是问他的身份,我是说他这个人,你觉得该死吗?”张太师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或者说,你如果是我,会怎么做?”
文彦一愣,忙道:“学生怎敢僭越老师!”
“无妨,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或许旁观者清。”
“我以为……该杀!”
文彦小心抬眸,正对上太师的目光,平静甚至是带着祥慈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无论皇上还是老师,对他有知遇栽培之恩。殿下及我们,待他情同手足,推心置腹。而他却心机深重,巧言令色,滴水不漏,蛰伏多年,必是有图大之心,只一想便觉胆寒至极。
“待到事败以后,将老师与殿下陷于不忠不义之地,他不思悔改,反而要行刺老师。如此恩将仇报,其心可诛!
“老师终究顾及师徒之情,若换做学生,必定将其就地正法,以正视听,如此方能稳住大局。”
文彦一口气说完这些,半晌没听见动静,抬头望去,见太师双目怔怔地瞧着院墙边的一棵榆树出了神。
原来榆树上有个鸟窝,入冬后便在此衔枝做巢,上一个月还产下了一窝幼鸟,叽喳乱鸣,好生热闹。
只是张太师年迈,眼花耳鸣,几回看到了却都没弄清是什么鸟。
大鸟站在窝边,啄了啄羽毛,扑凌几下翅膀,便振翅而去。
鸟越飞越远,也终于看清了。
嗬,原来是乌鸦呀!
唉,人老了,眼花了,常常是近的看不清,反而离得远了,才能瞧得明白。
文彦看到太师牵起嘴角,似笑非笑,心头一时难捱。
方才太师问他的话,分明在试探,而他自以为反复斟酌,天衣无缝的回答,是否还是引起太师的顾忌与疑心?
空气是死一般的沉寂,那张苍老如古井的面庞,实在不见一丝波澜。
文彦被这静闷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手指微蜷,手心冒汗,也在懊恼——方才委实不该多言,倒不如装傻充愣的好。
良久后,太师长出一口气:“为师虽有门人弟子无数,可真正懂为师的,却只有你一人,余者,唉,皆不足道。”
太师颤颤巍巍地起身,去扶文彦,文彦见状,忙起身递手过去,反扶起太师。
太师握着他的小臂,叹道:“我不忍心,可仲陵那孩子……实在太伤人心!”
文彦心中巨石终于落地,反而窃喜——自己终究是猜对了老师的心意。
文彦将太师扶回逍遥椅中:“老师身为首辅,心里装着天下和百姓,总有疏忽不到之处,但一切都是为了大局。他人不解老师良苦用心,辜负了老师的恩情,老师也不必再为这样的人费心。”
太师点点头:“你说得对,是不必费心。”又看向文彦,眸子发亮,好似发现了极难得的璞玉之才。
“为师教的学生中,你是最聪明的。满朝百官中,也唯有你父亲能堪大任。”太师叹了口气:“为师老了,以后就看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