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三月,凝寒,九难行至万福城外。
九难道:“金童苑便城北山上,暂入城歇一夜,明日再行上山,如何?”
凝寒应了。
二人入了城,但见街上行人匆匆,店铺虽是开着,其内众人也都低头忙着手上的活计,恰似这生意都懒得做了一般。
二人进至一家客店,店内虽有伙计,也是各自坐着,身前一大堆各色物什,头也不抬,各自忙活,有客进店也是未曾见着一般。
凝寒提高了嗓门,道:“伙计,可还有空房。”
众伙计也不低头的,一伙计没好性道:“楼上有,自己上去便是。”
凝寒道:“不知需多少银钱。”
那伙计又道:“看着给吧,不给也成,没那功夫计算那些个。”
凝寒,九难相视了一眼,便径直上了楼。
推开房门,进至屋内,屋内摆设倒也齐全,可看着就是好似有个三五天未曾有过打扫了。
一伙计一路跑上来,放下一壶茶水,连个杯子都不曾有的,便又急匆匆跑下了楼。
二人坐下歇了半刻,也没见有伙计再上来,心内不免有些嘀咕。
凝寒起身,道:“师兄先坐着,我下去瞧瞧。”
九难也起了身,道:“一道去。”
二人下了楼,行至一伙计跟前。
凝寒道:“这忙的是些啥活计,生意也顾不得了。”
那伙计没好气道:“二位爷行行好,别给小的添乱了成么,这忙着呢。”
此一句话,倒使得凝寒,九难二人不知是何意思,茫茫然对视了一眼。
凝寒道:“究竟何等活计,比做生意还重要。”
那伙计手也不歇,低着头,道:“明日便是佛诞日,金童苑众佛巡游,这一概供奉祈福之物还没完呢。”
凝寒道:“这究竟要做到什么时候,要做多少。”
那伙计道:“东西越多,越表虔诚,越多越好。”
凝寒道:“众佛巡游又是何等事。”
那伙计道:“那可是一年中的头等大事,明日你见了就知道了。”
那伙计又道:“没事就别瞎问了,有事抓紧讲了,没工夫。”
凝寒道:“找人打扫屋子……”
那伙计抢道:“自个找东西打扫。”
凝寒道:“拿点……”
那伙计又抢道:“自个找去,没工夫。”
凝寒,九难也知再言无益,便自个找了家伙,寻了杯烛,回房洒扫,饮茶歇息。
略歇一阵,凝寒道:“众佛巡游,师兄可知。”
九难道:“略有耳闻。据闻,佛诞日当日,金童苑众人扮做四面佛座下十二金佛,沿街巡游,以作祝祷祈福。据传声势浩大,众民叩拜,只未曾得有一见。”
凝寒道:“十二金佛可是四面佛座下弟子?”
九难道:“我于金文寺未曾闻知此事,兴是金童苑造作。”
凝寒道:“那有因何不扮做四面佛,非要再降一等。”
九难道:“许是敬畏之心,或是……”
凝寒道:“或是什么?”
九难道:“或是,四面佛却有其人,扮做四面佛,必惊扰金文寺,少不得惩处训诫,责其失了敬佛之心,礼佛之境。如此,便退而求其次,虚构未有之人,上知不怪,下愚不疑。”
凝寒道:“还能这般行事,也是奇了。”
次日大早,二人被喧闹声吵醒,不情愿起身了,洗漱了,下了楼。
下至堂内,见客店一众伙计皆跪在门外,身前摆着各样物什,也数不清有多少。见此,不免多有惊诧。
二人出至门外,凝寒道:“你们这是作甚。”
一众伙计也没个搭理,仍那么跪着。
九难道:“想必巡游开始了。”
凝寒道:“这等热闹,也该寻个地方瞧瞧。”
言罢,手往上一指。
九难会意,二人一并跳至房顶,于房脊上坐了。
凝寒侧着身子,依靠在九难身上。
不多时,鼓乐声走近。
但见大街之上,有一高撵缓步而来。
大红高撵,金色华盖,以各色鲜花金器妆点。
高撵之上,坐一约十来岁孩童,身穿赭黄僧袍,身披金丝袈裟,双手合十,俯眼瞧览,倒有几分佛陀样貌。
高撵之下,三十六金人抬撵。
此三十六人,体型壮硕,身姿雄伟,遍图金漆,腰系金铃,再无旁物。
高撵之前,有开道者数十人,奏乐者数十人,诵经者数十人,举幡者数十人;高撵之后,有祈福者数十人,颂祝者数十人,布施者数十人,揽供者百十人。
此阵之后,又有同等方阵十一。
一支队伍,浩浩荡荡,虽高撵十二,然前引后拥不知数千,占满不知多少街巷。
街道两旁,无论男女,不管老幼,皆跪地叩拜,黑压压的一片,竟将沿途街道占得满满当当。
凝寒道:“这阵仗可够大的。”
九难道:“还好。”
凝寒道:“你还见过更大阵仗不成。”
九难道:“金文寺每年一度大法会,那才叫大阵仗呢,这也算不得什么。在这地方,这般阵仗,也算骇人了。”
凝寒道:“这算是夸赞么。”
九难道:“算是吧,也算不上。只是不知,这一日下来,又揽了百姓多少金银。”
凝寒道:“看着这一个个的倒是心甘情愿,我倒觉不必多一分怜惜的。”
九难道:“怜惜?何必多此一心。”
凝寒道:“金银做供,想必是寻常事。”
九难道:“在百岳,实属寻常。”
凝寒道:“我倒有一事不明。”
九难道:“何事。”
凝寒道:“那高撵之上,扮做十二金佛之人因何是孩童。虽道是金童苑,也不至尽是孩童吧。”
九难道:“这倒不知了。”
九难又道:“我倒有一事觉得奇的。”
凝寒道:“何事。”
九难道:“方才看你一直往楼下瞧望,那一个个的倒有几分可赞之处,不知你瞧上哪一个了,替你掳了来。”
凝寒伸手,在九难嘴上轻拍了一下,道:“瞎说。我啥时候眼光这般差了。”
九难道:“讲来听听,哪个好。”
凝寒坐起身子,往九难身上拍了一下,道:“再胡说,我可真打了。”
忽闻得绝尘传话道:“有人!”
凝寒猛的立起身,四下瞧看,急道:“谁!”
九难也急急立起身来。
只见不远处,侧身立着一人。
但见那人,穿一身旧衣,色如秋枫,质如冬草,随意挽着头发,一张面具将右侧眉眼遮个完全,只留左侧一道断刀眉,一只垂泪目,腰后别一金一银两柄短剑,左臂缠一串佛珠。
那人道:“不过行路之人罢了。”
凝寒道:“行路之人,倒走至这屋顶上了。”
那人道:“下头可还有路吗?”
凝寒道:“那你悄无声息的立在那,又是何意。”
那人道:“我立在这大半日了,二位修行之人,竟未曾察觉,有趣。”
凝寒道:“赶路便赶路,又立在那作甚。”
那人道:“有闻二位谈论这众佛游行,特听上一听,不曾想,竟连这金童是何意竟也丝毫不知。”
凝寒道:“如此讲来,你是知晓了。”
那人道:“所谓金童,便是金童苑所传十二金佛诞日所降男童,那高撵之上是,那高撵之下也是,那金童苑内尽皆都是。这金童,自诞下之时,母子尚未一见,便送至金童苑,此后,便再无父母,只留金童。”
凝寒,九难不禁惊了一下。
话完,那人抬脚便走,片刻没了踪影。
那人突然出现,不知底细,又讲出那些话,倒使得凝寒,九难没了兴致。
二人回至堂内,烹茶闲饮。
直至暮色渐起,鼓乐散去,门外那帮伙计才相互搀着起了身,回至店内。
一伙计揉着腿,行至二人跟前施礼,道:“怠慢二位,恕罪。”
凝寒道:“跪了一日,坐吧。”
那伙计又鞠了一礼,道过谢,坐了。
凝寒倒了杯茶予他,那伙计道过谢,饮了。
那伙计道:“这众佛巡游,没工夫招待二位,小人代店家向二位赔个不是。”
凝寒道:“没甚要紧的,不必放心上。”
那伙计又道谢。
那伙计道:“不知二位客官,要往何处。”
九难道:“金童苑。”
那伙计道:“可是去参拜的?”
九难道:“算不上,不过去寻个人。”
那伙计道:“那可不巧。这众佛巡游刚玩,金童苑定也要几日收拾修整,还有上香上供的人也不少,少说也得再过三日,才得行了。”
九难道:“也非急事,倒是可歇上一歇。”
那伙计道:“小人也尽尽心,好生招待二位。”
凝寒道:“如此也好。我倒有一事问你。”
那伙计道:“爷您请问。”
凝寒道:“金童苑,这金童,究竟是何意思。”
那伙计道:“爷您不知吗?”
凝寒道:“外地而来,初踏此地,不知。”
那伙计又对九难道:“师傅见着也是佛道众人,怎也不知。”
九难道:“我拜师金文寺,外事不知。”
那伙计道:“那便是了。金文寺,如何瞧得上这地方。”
那伙计讨了杯茶,饮了,道:“话说这金童,乃是依我佛法旨,于十二金佛诞日所降之孩童,受我佛庇佑,得金佛照拂,乃是一众俗人之中难得的至尊至圣之人。倘一家之中,诞一金童,那可是祖上之荣光,后世之依仗,家族兴盛之相,运道昌隆之兆啊。”
凝寒道:“竟说成这般。”
那伙计道:“爷您这般讲可就不对了,小人所说句句是真,小人可没那胆量虚言佛语。”
凝寒道:“你可曾真真见过?”
那伙计道:“小人没那本事,哪能见过,多少年的都是这么说的,自然差不了。”
凝寒道:“道听途说?”
那伙计道:“哪能呢?佛语不敢妄言,都是真真的事实,小人听来的可都是真的。”
凝寒道:“那金童入得金童苑之后呢。”
那伙计道:“依法旨降生,自是好生教养的。吃穿自不用说,少不了金米银羹,金袍银履的。这也倒是小事,更重要的是,此生受佛光庇佑,无灾无难;又是我佛亲选的,更是世间少有的慧根,来日也是必登极乐的。就冲这一点,也是小人羡慕不来的。”
凝寒道:“你竟这般羡慕。”
那伙计叹了口气,道:“谁人不羡慕了。”
那伙计吃了口茶,又道:“不瞒二位,小人就早了不到一日,便与这金童无缘,哎,谁让就差了这不到一日工夫呢,就落得这般,成了族内的笑话,没人待见,找了个这么个果腹的差事苟活着。哎,命不由人啊。只求着,多上些贡品,求着我佛多瞧上一眼,求着十二金佛多理那么一理,赐些恩宠于我吧。”
凝寒道:“你倒不如好生做些活路,也能过得好些。”
那伙计道:“佛不赐我,又有何用。”
凝寒道:“累了整一日了,先歇着去吧。”
那伙计长叹了一声,起身施了一礼,道:“小人去了,二位客官,有事唤一声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