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带些什么?” 我在电话里问薄荷。
“你没出过远门?” 她像是在那边喊话。
我没说话。
“身份证总得带吧?钱总要带一些吧?”
“去多久?” 我问她。
“你不是有周末两天?” 她语气比刚才轻了些,“一天来回就可以了。”
“行。”
“先到书店集合。” 薄荷说完,直截了当地挂了电话,这是她挂电话的方式,确切地说是跟我挂电话的方式。
我先到了书店,一进门,紫苏就看到了我,她笑了一下,继续低头忙她自己。我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在忙。” 但还是这样打招呼。“在整理一些东西,总有一些看着有用,其实永远也不会用到的东西。” 她向我回头说道,“须定时清理掉。” 我在她身后自顾点头,也没想,其实她看不到我的点头认同。“自己倒水。” 她说话时也没看我。我又点头径直去倒水,自己找椅子坐了下来,心想她有没有再找过她的那个红白水杯。坐着没事,我偷偷观察过紫苏。她若无其事。
薄荷来到的时候比我想象的还要晚得多,一身出远门的打扮,进来后就一屁股坐在了我对面。我给她倒水时偷偷回头看她,也是若无其事。这是倒是我感到有了些许的不自然,只得不断低头喝水。“知道叫你去,是为什么吗?” 薄荷问我。我摇头表示不知道。
“帮忙拿点东西回来,那东西我没办法拿,紫苏更加不能拿。” 她声音降下两节,“那样感觉像个遗孀什么的。”
“当做去散散心,我也需要,紫苏也需要。” 薄荷安慰似的接着说。
我只能默然接受。
等紫苏收拾好了之后,我们出门打车去了车站。一路风尘,不在话下。
我们到了书店青年老板出车祸的城市时,已经是天黑。我们三人用过晚饭,然后就在晚上八点的火车站一带,一前一后信步而走。“先得找个住下的地方。” 我颇为认真地沿路左顾右盼寻找旅馆。身后俩人手机不离手,低头跟着。如此走大约得有半小时,路边分出了一条巷,看去红红绿绿的街景,应该是旅馆街这类的地方。我停下示意是否进去看看,她们抬头也看了一下,就都点了点头。我们选了一家对比看起来最干净的旅馆住下。没有发生什么只有一间房间的情节,我们互道晚安后,就各自睡了。
洗了澡后,我靠在床头上看着墙上电视放着的节目,是什么内容我完全不知道。反正是什么都一样。那台电视机已经失去了它最原本的功能,但在远离自己地方的陌生城市,它是一款有点温度的电子产品,类似个亲近的人。不过有没有它,其实我也都无所谓,只不过是正好有,顺手开而已的事。
时间不清楚,今晚月亮很亮,它应该升到了最高。虽然窗帘都已拉起,但确实可以感知出来,现在窗外的月亮就是既大又亮的存在。
我点着一支烟抽了起来。不知为何,这支烟的烟量特别的大,烟雾朦朦胧胧,缭绕了整个房间。我意识开始晕晕乎乎,直至身体倒在舒软的床上。月光从窗帘缝隙泄了下来,窗的两边,各出现了一位身形修长月光女神,她们几乎跟房间齐高,通体发着白光,圣洁光华。两位女神分在床的左右,俯身看我。不多时,从远远的地方,不断回荡起 “感谢此君” 神音。
迷迷糊糊中,听见像是薄荷急匆匆的叫喊声。等我撑开眼睛时,她已经站在了我床边上,眉头微微锁着,脸上显得微微不太耐烦。紫苏站则在窗前拉开窗帘,向我背着埋怨的背影。天已经大亮。虽然确认了自己下身还穿有内裤,但我也没轻举妄动,仍一动不动地窝在被子里面。薄荷催着我赶快起床。我一声也不吭,本想让俩人会意出去了再起来,不过她们现在似乎不太善解人意,僵持了半晌,最终我败下了阵。踢开被子,翻身跳起,冲进了洗浴间,她们自热而然地看着我一系列起床动作,在房间里的床头坐等着我穿好衣服。
不多久的准备,我们打车出发去了殡仪馆。
眼前的殡仪馆是个方方正正的宽大建筑,它横卧在整座山顶上,门前是一个平台,大约可以同时容纳五十辆车的空间,左右两条崭新的路,一进一出,倾斜直抵山下,苍松翠柏、石桌石凳也从山顶一路延续到山下。
与工作人员交涉之后,办理了简单手续,就领出了书店老板的骨灰。一切竟比较顺利。
我们三人两前一后,步行下山返回。我在她们身后两步远的距离自己走着,来时带来的空背包现在用来装着骨灰盒,由我背在身后。现在的背包沉甸甸得很有分量,得有实际重量的三倍不止,这可能只是我意识上的感觉。越往前,身后的背包愈发更沉,我双脚犹如灌铅,开始迈步艰难,使得我与两人渐渐拉开了距离,而且距离越来越长。我额前开始不断冒起豆大的汗珠;我喉咙变得干渴、沙哑,直至发不出了声;我双眼已经模糊了,面前只剩一片眩晕的白,两个黑影不断慢慢变小。我知道那是紫苏和薄荷,她们正在走远。
终于,我头重脚轻地在路旁蹲坐了下来,茫然四顾,没有了苍松翠柏、石桌石凳、没有路、没有宽大四方的殡仪馆,两个朋友的影子变成了两点黑点,直至消失。世界只剩一片白。我把背包卸下,慢慢站起,前后来回试着触探眼前的世界,只是触碰到一片虚无。
我正要拿起背包,想要朝着刚刚黑点消失的方向走去。也就在这时,正前方远远飞来了一只大鸟,它飞到了我上方盘旋了三圈,然后在我面前人立下来。那鸟修长漂亮,凤姿神骏,颈上带着一块小人形象的挂件。它侧过优雅的长颈时,颈上的小人也跟着闪闪欲动,鸟和小人同时稍稍打量着他们眼前的我,最后目光又都在我身下的背包停留。
“谢谢!你来了?” 那鸟发出人声。
我仿佛云游太虚,现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感到惊奇。 我没有回答,也不想说话,心想要不是因为我那两个朋友,这破事跟我何干?
鸟读出了我的心思,它接着说道:“遇到的事情都只是自己心里的执念,小说、我、包括紫苏和薄荷都是执念。”
我淡淡向它问道:“你的执念?”
“我已经不存在。” 鸟说。
“我那两个朋友是什么执念?我的执念?”
“执念也罢,存在也罢,珍惜眼前。” 说着那鸟就振翅扶摇升起,直至了无影踪。
“不用谢。” “谢谢!” 我望向它飞去的上空,自说自话。我捡起鸟离去时放置地上的小人挂件,挂在了背包上,背起包,奋起追赶前面把我落下的两个朋友。
返回的车上,她们两人或自己聊个没完,或偶尔向对坐的我埋怨唠叨几句。我任由她们说话,只静静看着她俩,贪婪地看着。
在天黑下时,我们刚好回到了我们所居住的城市。顾不上修整,三人径直赶来到大桥上时,已经华灯初上的时分,路灯和车灯亮起,大桥成了一条弓背而起的长龙。我们要从这桥上下到下方的河床上。
我背着包先下,紫苏和薄荷在后边亮着手电筒,我们沿着桥头的一条小路往河床走下去。说是小路,平时大概只有些住在桥洞里的流浪者在走,其实只不过是一条羊肠野道。我们三人手拉着手,紫苏在中间,薄荷最后,一路向下滑去。中间负责照明的薄荷还让手电筒脱手掉下,这样,又得半路停靠下来。我让她们抓着树干,让她们顾着自己的身体能在陡坡上站稳,我顺着亮光,躬身穿进草丛捡回手电筒。一模一样的事情发生了两次,才勉强到达目的地。下到了岸边的时候,我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异口同声都笑出了声。三人哪里还有人样,我全身上下挂了一身枯枝败叶,紫苏和薄荷头发全都乱着,衣服完全歪到一边去,裤子也是站了一屁股的黄泥。两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拍了怕身上的树叶,又来帮忙摘下我一身的落叶。
在葬礼正式举行之前,我们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体面端庄一些。
我们沿着河边并排站着,我左右看紫苏和薄荷俩人,她们神色都颇为认真。我默默解下了背包,捧出骨灰盒,庄敬捧在手上。
我左右问道:“我们可以决定?”
俩人抿嘴向我点头。
我保持肃穆地站着,向左右轻声问道:“需要什么仪式之类的?比如悼词?”
两人这时倒是难住一般,挠头抓耳:“仪式?悼词?”
一艘船从大桥下经过,在下游视线尽头消失。还没有答案。
“不如,正式开始之前,我们每人许一个愿望?” 我提议道。
“不错的仪式。” 薄荷说。紫苏认同薄荷。
端着骨灰盒,我向前迈去三步,将骨灰盒高举过顶,然后平放下来翻开盖子,两手尽量前伸,把盒子一翻。白花花的尘埃或随风扬起、或随着江水漂流沉去。
我转身回了岸上,紫苏和薄荷静静等待,我们退回到岸边的一块小平地。我把骨灰盒先放了下来,接着拿过背包,一起堆在准备好的火堆上点起火。等篝火旺了起来时,我们带来的三本所谓的小说,各自扔进了火堆里,一瞬间,纸张化作灰烬,灰烬盘旋往上升起,随了风漫天四散开去。
紫苏拿来一大瓶纯净水倒了让我洗手,她们两人也简单再洗过一遍。我们,站在夜空下,围着一小堆篝火。
“刚才你在念叨什么?” 薄荷向我问道。
“没念什么。”
“我看到你念念有词来着。” 薄荷又说。
“了结了一件事,或者了结了一个人生。” 我如实说。
薄荷低头看火,若有所思。
“许了个什么愿望?” 紫苏轻拍我肩膀也问起来。
“这……”
“你先说,我们就说。” 紫苏嫣然一笑。
“买彩票中大奖。” 我直接说道,“到你们了。”
“这么俗气。” 薄荷呵了一声。
“真实的愿望,我就是这么许的。”
薄荷说因为我的愿望太过俗气,不打算跟我吐露她自己的所许的什么望了。紫苏听后也是笑着点头赞成。
“不过即使如此,我也还是衷心祝愿你们心想事成。” 透过火光,我久久地看着她们的脸。此时我不知因何心口一阵阵绞痛起来,现在的内心里,毫无条件地疼爱起她们。
“谢谢,你也一样。” 紫苏说道,她似乎在看着我很久。
等到篝火完全熄灭,我们照着下来时一样,手拉着手,爬坡返回桥上。路上薄荷非得让我给逝者想个墓志铭,我拗不过,胡乱脱口而出——一个有执念的人。她们两人都表示还算贴切。
一通折腾,总算又回到了大桥上。时间已经永远地过去了四个小时。即使才过去一秒钟,大桥也已经不是原来的大桥,路灯也不是原来的路灯了。而灯光下的三人,会是原来的我们吗?我希望是,也认为应该如此。分开时,在桥上,紫苏往南,薄荷往北,她们各走桥的一头。为了一视同仁,我很努力地左顾右盼,都想目送她们每一个。但最终也只不过是无助地干站着,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