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之时,彤云密布,北风又起,寒意透骨。太阳落山之后,月亮没有升起来,天空灰蒙蒙的,让人心情觉得压抑。
墨白吃罢了晚饭,独自一人坐在海内归一殿。殿内生起了炉火,门窗缝隙丝丝作响,仿佛病人喘不过气来。烛光之下,墨白展开辛晗之信,再次读了一遍。辛晗初战获胜,收服了卫闻与屈梁,控制了曲江以北的意欲摆脱娥帝的封城,但也是付出了不小代价。
辛晗言辞颇为谦卑,视墨白与娥帝同尊,主要目的是想得到墨国战马,维系战争所需,以便组建从属于自己的骑兵。对于辛晗之说,朝堂分成两派,秦程认为墨白应该拒绝,并出兵主持正义,助力平民以保乡间。木燃则认为暂时不应出兵,倒是可用马匹换得白银,使墨国国库更加充盈。
墨国得到天域高原后,战马资源优势更加明显,完全取代敕胡成为良驹供应之地。不过,秦程与诸将坚持认为,如果大量向东方诸国供应,马匹的优势将会减弱,影响墨国将来称霸征战的大业。
墨白正在沉思,曲丰已走入大殿。
“启禀大王,邹羽名士到了,此刻正等在殿外。”
“赶快请他进来。”墨白合上书信,正襟危坐,望着略显幽暗的殿门口。
邹羽被一个宫人引领,缓步走入大殿,脚步之声极为轻微,好像飘进来一般。邹羽身形挺拔,额高面宽,蓄着长须,显得飘然若仙,果然有不同凡响之姿。
“山间野客邹羽,参见墨国大王,祝愿墨国国势日隆,早日统一亚夏大陆全境。”
邹羽声音字正腔圆,确有廊中故国之风,令墨白不禁想起往昔。乾国与威国以神龙湖为界,墨白曾陪同墨老去过平留,见识过威国都城的繁华。平留人讲话多珠圆玉润、抑扬顿挫,与墨国人惊天动地的呼喝大不相同。
“邹羽名士不必拘礼。本王听闻你讲论惊人,很有治国之法,所以请入宫中,向你讨教强国之法。”
“大王有泰平大良等名臣辅佐,治国施政之策无有不妥,邹羽不可多言乱治。不过,墨国承袭苍陵旧地,过去一直被视为偏远塞外,排斥于亚夏中土文明之外,七子之教化基础薄弱。大王想图谋天下,势必要与银夏帝国对抗,亦不能逃脱同帝国扶植的学城冲突,所以邹羽不免有些担心。”
“依邹名士所言,本王计将安出?”
“并重七子论,开创新宗派。庄帝在位时期,七子之教大行其道,彼此成全互助,才巩固了帝国霸权之位,学城亦因之地位崇高。廊中曾经是亚夏最强大的地区,正是由于有丰富的教论支持,使得部落共国得以维系强化,令族民形成共同的理念与认同。大王若想称雄亚夏,除了改变国政军事外,强化控制国人思想,亦是不可或缺的。”
“邹名士说到本王心中了。”墨白连连点头。
“依邹羽所谏,大王当以己为本,创立全新的学派,以开宗之祖领袖墨国国人,实现政教合一之国策。”
“名士刚才提及并重七子之论,墨国如今又吸纳萨迦教教民,若我再独创一宗,是否会引起民众无所适从呢?”
“教派本是兼容并蓄,若是独崇一家,反而会让民众难以自省。”
“嗯,邹先生所言全新学派,将名之以何呢?”
“大王以墨姓郑告天下,又将苍陵改为墨国,倒不如推行新学派为墨派,正可相生相和。”
“那具体有何教派之义呢?”
“大爱、义攻、尚贤、尚同、节葬、善用、天志、明鬼、非命和非乐,此十大观可为墨派立本,筑牢墨派之思。”
“何为大爱和义攻呢?”
“大爱是一种胸怀,更是一种大义。大王应当得授天命,于世间实现博爱平等,令天下苍生皆受恩惠,明白人人可爱人人可助,但是更要懂得大义。为了大义,墨国可替天伐罪,这便是义攻了。上古先贤反对一切以掠夺为目的不义战争,这只是空有之思,如今世道变化诡异,如何还能坚守其道呢?廊中多国被济国与金亭吞并,百姓反而大赞其善,就是因为两国所伐为罪,使民众脱离了旧苦。墨国雄踞西方,周遭不义之国更甚,例如蛮戎野蛮征伐,大王岂可独善,而不兴兵代天伐之呢?所以,大爱与义攻是两大根基,可为墨派开宗明义,替大王树立仁德之名。”
“先生所言令墨白受教了。”
“所谓尚贤、尚同,是指君王应选贤举能,与臣民上下一心,实行明政。何为贤同呢?既是贤良、明智、多才、好义,又要有道德之楷模,百姓应该通过教义,向贤良思同思齐。如此国势才可一劳永逸。”
“如此国本可期啊!”
“天志、明鬼是指天道爱民。如果君王惜爱臣民,自会受到嘉赏,成为万众的依靠;如果君王残暴不仁,违背天道,天道就会惩罚他,那么国势也将衰败。银夏帝国称霸三百年,如今落得风雨飘摇,虽非娥帝一人之过,但她不懂得转势运道,因而被上苍所抛弃。”
“好,好,好。墨白对治国不及泰平大良,对把握百姓之心不及先生,能够聆听此番真言,的确是受益良多啊!”
“非乐是指日常生活不应奏乐,以免影响国家运作。虽然音乐悦耳,但会使人分心,影响人民劳作。臣子处理政事,君王行政治国,若常以乐事伺之,必然会多有危害,所以应该谨慎而用。”
“是啊!乐之大事,为国而兴。墨白今后确实该小心用之。”
“大王从谏如流,邹羽心实佩服。所谓非命,是指人的命运并不是生来就定下来的,每个人可以靠自己的勤奋,过上自己想要的富裕生活。国家的兴衰灭亡也不是天定的,与君王和臣子的行政息息相关,从谏如流正是可倚重的心态。”
“这似乎与王权天命不合吧?”
“大王过虑了。大王以教派之名义号召普通人逆天改命,正可凝聚人心伟力,使墨国国运与之相辅相承,令他们看到希望与未来。我听说泰平大良倡导军功,正是改变平民命运的途径啊!天命王权,则说明大王命贵于天,受到上苍指引,才可击败敕帮与郗戟,实现西北区一统。”
“嗯!那节葬、节用是指什么呢?”
“节葬、节用是指君王、贵族的葬礼应该从简,不应该奢侈浪费,而且君王和贵族的生活应该节约朴素,使民风变得更加纯朴,以便为王国积累更大的财富。”
“先生的主张范围着实太广,既涉及国政、军事,亦包括民风与教化,实在是包罗万象啊!”
“对于大王来说,以新教派之宗号令民众,便不再令人觉得威严畏惧,而是可以吸引更多亚夏民众和名士,使他们接受大王的理念,于各国修政同化,使墨国不必派出大军,将来亦可使海内归附。”
“先生这些主张源起于何时?又是因何想到于墨国传播,使本王加以秉承呢?”
“邹羽好游历山水,曾经前往火龙川朱雀峰,在一处峰腰古墓遇见高人古孞。古孞超过一百二十岁,经历了多个帝王时代,学识之渊博古今罕有。他将毕生所学融会于一部天经之中,遇到有缘之人才置言劝告。邹羽机缘巧合,正巧与他相遇,得其言传身教,初通古墓天经之本。”
“先生仅以微末之言便有这等见识,若能得到古孞指点,或是求取了古墓天经,墨白岂非将窥视天地?这古墓天经与古墓奇书又有何渊源?”
“火龙川有雨幕边界,亚夏族人鲜少进入其境,我只是碰巧寻到了一种异树,制成了护身树皮才有缘入川。古墓天经是古孞以学为用,与古墓奇书没有什么关系。”
“原来如此。泰平返回逐鹿之时,正好已是春暖花开,墨国可借蛮戎欺凌他国的契机,出征夏江之南的蛮荒之地,为我请回古孞老前辈。”
“古孞老前辈已经去世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墨白叹息道。
“邹羽来到逐鹿不久,听说泰平大良为人勤谨,一直住在官驿之中,身边只有一个驾辕之人陪伴。”
“那个驾辕人名叫泯午,先生何以提及呢?”
“我听市井之人谈论,起先此人很是骄傲,显得趾高气扬。后来不知为什么,泯午突然收敛起来,于人于事均平和谦逊,令周遭诸人大惑不解。邹羽好事,便寻到其家,方知泯午有贤妻,眼见其夫张狂待人,便对他说‘同为高士安于驾,不知其未来可许’,苦劝他良用其位。泯午极为开通,听从其妻之言后,便大为改变,如今很受乡邻尊重。”
“先生若所言非虚,墨白倒不能小瞧泯午,应该启用他为官呢!”
两人正在交谈之时,赵皋从殿外走进来,手里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封信。赵皋见墨白谈兴正佳,不由得犹豫了一下。墨白见状,招手叫他过来。
“这是谁来的信?”
“启禀大王,这是黑马台从济国传回的消息:魏武自称廊中明王,并宣布新建天都王城。”
这将是一个劲敌啊!墨白心里暗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