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推大事,举朝瞩目,名单一经公布,大小官员不仅茶余饭后议论纷纷,就连当值办差时也在窃窃私语,揣测着十一人之中究竟哪个最终能够入阁。
钱谦益自以为胜券在握,已经开始畅想起了接下来冬临党人势力大盛,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万古流芳。
舒遒愐见会推的名单上没有邹延儒的名字,隐隐有些不快,传了王永光来问,王永光回答:“邹延儒来京不过半载,资历尚嫌浅薄,年纪又轻,不妨教他再历练一番,再入阁也不迟。更何况朝臣既不荐他,皇上定要点中,他难免不会恃恩宠而生骄躁,与阁臣们难以相处,实在有违圣衷、有累圣德。”
舒遒愐听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但还是舍不得邹延儒:“朕主张不拘一格用人才,不管什么资历宿望,不次超擢,定会更加感恩出死力报效国家。朕取人以公,此次会推不能只充个样子,必要选出几个治世的能臣,以免那些言官又喋喋不休。”
王永光嘴里唯唯诺诺,却并不领会舒遒愐话中的意思,舒遒愐又不好明白点破,摆手命他退了。
棠传芳捧来一个黄龙袱包裹的小匣,舒遒愐取出密折,从头到尾扫视一遍,对着会推名单不住冷笑:“这样舞弊徇私的人竟也滥竽充数?”
次日十一月初六,正是逢六的大朝,内阁、五府、六部、翰林院记注官、科道掌印官、锦衣卫堂上官一齐聚到雯霞殿,舒遒愐先将辅臣李标、钱龙锡以及吏部尚书王永光召入暖阁,将一个疏本扔给王永光:“这是温体仁昨日的密奏,钱谦益主持浙江秋闱一案不够清白,为何此次却名列会推第二?温体仁现掌礼部,资望在钱谦益之上,怎么也没有列入其中?吏部是怎么会推的?如实奏来!”
王永光双手捧起,见上面写着《直发盖世神奸疏》的字样,洋洋万余言,一目十行地看了,小心翼翼地回禀:“温体仁是迈厉二十六年的进士,六部之中仅晚臣六年,就是两位阁老也是有所不及的,资历确实极深,但名望却薄,因为他是已故首辅沈肩吾的门生,早年追随沈阁老一意曲媚逢迎,推波助澜,朝臣多有怨恨,此次未入会推之列也在情理之中。”
“会推要选治国辅君之才,党同伐异各为阵营最是要不得,若依拥趸的多少而定,岂不凡点头调和的好好先生都最宜入阁?但朕要的不是草包饭袋,朕做梦都想有先朝张江陵那样的济世之才,通识时变、勇于任事,帮着朕起衰振颓,重现永乐爷那样的太平盛世。”舒遒愐语重心长。
“臣等得遇明君,忠心许国,但志大才疏,有负圣望,实在惭愧得无以自容。钱谦益文名早著,才学过人,入阁办事朝臣也会心服的。”钱龙锡左右逢源。
“科考一案他能洗脱得干净么?”舒遒愐反问。
钱龙锡进言:“依臣之见,科场关节实与钱谦益无关,八成是有人想要设计陷害攀诬,毕竟据刑部招稿,钱千秋文采斐然,原本就可以高中,光棍知道这一点,所以设局骗钱,并没有什么内外勾结之事。”
“关节是真,他身为主考,怎会与他无关?难道是光棍做主考、光棍取中钱千秋的么?是朕冤枉他了?”舒遒愐拂袖起身离开御座,命温体仁出班:“你参劾钱谦益收受钱千秋的贿赂,以‘一朝平步上青天’为关节,科考舞弊、结党营私的欺君之罪是否属实?”
“千真万确,有案可查。”温体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舒遒愐的神色,又瞥了一眼旁边惊谔万分的钱谦益,“微臣以为,浙江秋闱一案尚未了结,如今枚卜,钱谦益不该列名其间。”
“钱谦益,温体仁说你主持科考不公,不该滥入会推,你作何解释?”舒遒愐话音未落,钱谦益急忙出班:“启禀万岁爷,微臣才品卑下、学问荒疏,本无资格参与会推,但既然事关微臣的名节,不可不辩白清楚——千喜元年,微臣主典浙江秋闱,忠心秉公,为国家网罗英才,并没有收取贿赂,外面的一些风传都是奸人恶意构陷,此案当时便已审问明白,定谳了结,卷案都收在刑部。”
“所谓的结案其实十分草率,刑部的口供也显然是屈打成招的,根本不能作数,并且两名案犯刚到监牢没多久就死,说是害了什么重病,死的可真是时候,想必是有人为了灭口,教他再难翻供,实在可疑。”温体仁步步紧逼,舒遒愐面色沉郁,钱谦益心里一紧:“问案用刑也是为震慑奸邪之徒,若一心慈悲,就是吞舟大鱼怕也漏网了。温大人并未参与此案,只凭揣测之辞未免偏颇了。此案卷宗现存刑部,是否属实,查阅可知。温大人既然疑心有假,大司寇在此,可当场问个明白。”
刑部尚书乔允升见火烧到自身,无可回避,便主动开口:“此案千喜三年才到刑部,卷案现在存档部衙。钱谦益、郑履祥是否内外勾结,合谋索贿,查无实据,而说韩敬等人设计诬陷,只有徐时敏、金保元二犯的口供,也是查无实据。当时部议钱谦益以失察罪名罚俸三月,呈与先帝御览钦定,结案却也不能说是草率。”
温体仁摇了摇头:“钱千秋虽说褫去功名,发往东胜右卫,但他事先得到了消息,畏罪潜逃,结案后才缉拿到京师,略加推问,就在徐、金二犯的口供上画了押,此案怎么能算是了结笃实?”
“钱千秋供出徐、金二犯诈骗钱财,口供契合无隙,多少人亲眼见了审问,温大人没有参与其间,怎么竟一口咬定他口供不可凭信?”乔允升直指温体仁妄诞,钱谦益趁机附和:“科考、审案关涉多人,若依温大人所言,是这些人个个都弄虚作假,只你一人忠贞不二了?温大人此言此行未免强词夺理欺人太甚了吧!”
王永光、章允儒也出来作证案子已经了结。
温体仁见他们都帮钱谦益说话,顿觉孤立无援:“无论此案了结与否,关节总是有,可惜当时冬临党权倾朝野,无法深究。今日看来难免有许多糊涂不清的地方,真相到底怎样怕是无法查验了,但当时徐、金二犯亲口供出钱谦益背后主使,刑部却不以为据,可见审案中都有关节。”
钱谦益隐隐生出一股愠怒:“判案当看言辞的虚实对错,岂可什么话都要听信?徐、金二犯明明招了是韩敬等人设计陷害,以此结案怎么就是有了关节?”
温体仁反唇相讥:“关系钱谦益的话是假的,关系别人的话便是真的,世间哪有这等的道理?哈哈,如此取舍犯人口供,罪名开脱起来自然容易得多了,若不是结党把持问案,怎能如此地只偏信一方?”
“按你话里的意思,别人都是结党,就你一人执中守贞?这样说来,历朝历代的那些独夫民贼岂不都成了大大的忠臣?当真荒谬绝伦!”乔允升对温体仁嗤之以鼻。
温体仁委屈至极,对着舒遒愐叩头垂泪:“皇上,此次会推臣不在其中,本应避嫌引退,不该多事,但臣秉性孤直,不忍心见皇上受人蒙蔽,顾不得什么开罪权贵,冒死直言,不想竟横遭这等责难。”
“理越辩越明,既有礼部的卷子和刑部的招稿在,此事终会查验明白。温体仁,你疏奏巨奸结党,说有人蒙蔽朕的视听,你所指的奸党都是些什么人?”舒遒愐感到蹊跷。
“微臣所说的神奸巨恶便是钱谦益,他党羽甚多,遍布朝野,微臣难以尽言。此次枚卜,皇上务求真才,其实会推已被钱谦益一党把持。会推前几日,钱谦益与几个死党在一处小酒店中密谋多时。钱谦益,你道是也不是?”温体仁的诘责令钱谦益心下大骇,那日他行事极为小心,不想还是被人发觉,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辩驳。
章允儒站出来替钱谦益撑腰:“枚卜大典,权柄不在一人,是经朝臣一起会推的,哪个胆敢暗地妄逞私意?所谓钱谦益把持会推,不过是温体仁没能列名其中,心怀怨恨,才说什么会推不公,其实温体仁自视过高,以为怀才不遇,大伙儿可是那么好骗的?朝臣没有几个推举你的,难道满朝文武都在钱谦益一党么?”
“章允儒都是妄加推断之言,正可看出他与钱谦益同党,臣与钱谦益本无丝毫隙怨,上本参他也是出于忠心。阁臣权重位高,乃是皇上的肱股,不可不慎重其事,臣愿皇上能得皋陶、伊尹般的贤相,共开我大明中兴盛世。”温体仁浑身充满浩然正气,却被章允儒嘲讽为假模假式:“自神宗朝以来,小人陷害君子都是持结党之说。当年阉党想排斥冬临,魏恭贤便是将那些不依附自己的朝臣随意加上一个党字,尽行罢黜。如今温体仁品行卑污,为公论所不容,便效法魏恭贤将持公论者都指为党,魏老奸贼已除,不料却有亦步亦趋者,使得遗臭至今。”
“皇上与魏老奸贼势不两立,登极未久便乾纲重振,设计将他除去,大快人心。你将我比作小人比作魏恭贤倒罢了,只是如此比附,将皇上置于何地?皇上是昏聩之主么?”机辩异常的温体仁挑激。
章允儒没有预料到这一节,顿觉自己言语欠周,面无人色地期期艾艾道:“这个……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微臣只说温体仁奸佞,哪里有片语论及皇上?”
“御前奏事,怎能这样胡乱牵扯?拿下!”舒遒愐大怒,众人大惊,眼看着锦衣卫上来将章允如押了出去,谁也不敢上前劝谏。
“朕传旨再行枚卜大典,再三申饬会推要公,你们怎可如此结党营私、欺君罔上?”舒遒愐无奈叹息。
“启禀皇上,微臣牢记圣训,这些列名的朝臣都是从公会推的。至于他们有没有私自结党,微臣实在是一丁点儿也不知情。”王永光赶紧撇清,温体仁乘胜追击:“世间怕是还没有傻得自行承认作恶的人呢!这次会推皇上下了明旨,早已晓谕九卿科道,以为必然极为公正,是皇上将大伙儿都看作了忠臣,谁知一些朝臣积习难改,以个人之是非为荐举的标准,党同伐异,本是许多人的公议反被一两个人把持,其他人再难开口,就是说了话也作不得什么数,往往出口召祸,会推怎么能公正呢?”
舒遒愐深以为然:“会推若是不公,还不如不会推。一些臣子心里想的极是龌龊,满脑袋的都是升官发财,哪里会想着为国出力?”
温体仁神情悲戚:“钱谦益把持此次会推,可知满朝都是他的党羽,微臣本来孤立无援,只是见皇上焦劳忧虑,一些朝臣不以国事为重,所以才不计个人利害上疏弹劾。但依情势推想,钱谦益必定怨恨微臣,他的党羽也会惟恐不能置微臣于死地,微臣孑身一人断难当得起众怒,请皇上准微臣回籍远离他们,以避凶锋。”
“朕心里自有是非主张,怎么容得下忠奸共居朝堂?你为国劾奸,不必求去,安心做事,朕不会亏待你。”舒遒愐扶起伏地的温体仁,又望向跪倒在地的钱谦益:“钱谦益,温体仁劾你在酒店密谋一事,是否属实?”
“这……”钱谦益语塞。
“你欺朕出不得宫门,难知你的行踪么?这是东厂孔高振给朕的密奏,你自己看吧!”舒遒愐一掷,纸片飘飘摇摇地落下,钱谦益匍匐上前拾起,上面果然写着他们五个人的名字,身子歪倒昏了过去。
……
舒遒愐命阁臣会同文武朝臣廷议如何处置钱谦益一案。
李标奏曰将钱谦益冠带闲住,回籍听勘,钱千秋下法司再问。
舒遒愐看着奏议,沉吟良久,提笔改作了革职回籍,扫视了群臣一眼,厉声道:“朕用人并非不怜才,钱谦益文名早著,朕虽在禁中大内,也略有知晓。但用人之道首重其忠,惟其忠贞,有为国为民为君的心肠,学识才智才会往正处使用,日久也不会懈怠,必能成就一番事业。若是品德卑污,学识再高,所用非途,只会擅权乱政,为祸社稷生民。今日朕不惜舍弃一个钱谦益,是要以他警戒百官,不可结党营私,妄立门户。”他略顿一下,语调转低,变得有些温和,神情竟似有些无奈地说:“会推本是好事,应当宁缺毋滥,不可随意用什么人来充数。眼下阁臣虽只有两人,但韩良不日就要到京,三位阁臣也够办事了,会推暂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