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四牌楼的十字路口有一处三间门面的小店,并不扎眼。
天色已暗,一个身影摸黑来到门前,连敲数下,半晌屋内才传出人声:“谁呀?早已打烊了,打酒天明再来。”
对方并不死心,继续敲门,屋内微微响起脚步声,有人来到门边张望,外面夜色渐浓,隐约只见到一个便装的人影,面目难以看得真切,便试探性地低吟:“欲为圣明除弊事。”
门外接道:“肯将衰朽惜残年。”
店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那人闪身进去。
“夫子,你老人家怎么又来了?”围坐在一起的四个人急忙起身迎上来,一个面目微黑多须的汉子神色最是恭敬,将他身上的风衣风帽接了,乍惊又喜。
那人颔首:“你们都在呀!式耜,皇上诏命会推阁臣,正是为国出力一展抱负之秋,此事关系冬临兴旺大计,我钱谦益既早已托身冬临,怎好不来?只是这个地方当真难找得很。”
那汉子姓瞿名式耜,是钱谦益的门人,刚刚到京任户科给事中,其他三人是吏科都给事中章允儒、御史房可壮和毛九华,各自见礼落了座。
“今日厂卫四出,大小九卿的府门周围多有窥伺,弟子不敢大意。”瞿式耜率先开口,“夫子怎么独自一人过来了?这大黑的天儿,夫子肩负冬临振兴重任,岂能孤身犯险?”
“我怕带人出来反而不机密。前几日刘长山一案实在教人心惊,刘相获罪名为失察,其实据宫里说是获从口出,说了不该说的话。谁会想到那身边的书僮竟会是东厂的番子?不可不防呀!如今人人自危,除了你们四个,我也不敢说还有几人可信。”钱谦益坐下长叹一声,似是心有余悸。
“此处原是个茶叶店,弟子新近盘下改作了酒肆,取名大酒缸,不想招摇,只图个说话方便,酒肆的掌柜与小二都是弟子从家乡招来的,夫子大可放心。”瞿式耜告诉钱谦益。
钱谦益四下一看,店铺果真十分简陋——一个柜台摆着几个小酒坛,上写财源茂盛四个黑字,旁边红铜盘子里放着大小不一的竹筒酒提子与一个酒漏子,地上布阵似地稀稀落落立着许多大酒缸,盖着厚厚的红漆木盖。收眼看身边围坐的竟也是个酒缸,有一小半埋在地里,露出两尺多高,红漆木盖上摆着油炸花生、凉拌豆腐丝、咸鸭蛋、芥末墩儿、玫瑰枣、腌酸辣萝卜几样小菜,还有一壶黄酒。瞿式耜面色一赧:“不知夫子光降,弟子打发掌柜的与伙计睡了,不然将他们喊起来,再做些可口的?”
钱谦益摆摆手:“不必了。今日共谋大事,不在吃喝。你们议得如何了?”
章允儒回答:“只胡乱议论罢了,牧老既来,大主意还是你拿,我们为王前驱就是了。”
“当年泾阳先生有一名联曾高悬冬临书院,想必你们都知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何等胸怀!天降大任,凡我冬临一脉同气连枝,戮力王事,上承孔孟,下启后学,不可自己轻贱了,如今百废待兴,天下事舍我其谁?自魏逆擅权,戕我冬临,毁我书院,冬临日渐式微。”钱谦益说到此处不胜悲愤,面色沉郁地捻着胡须,片刻后才平息,“当今圣上诛灭阉党,为冬临诸公平冤昭雪,我辈得以回朝任职,正可乘机东山再起、恢复冬临当年之盛。阁臣李标、钱龙锡还有即将到京的韩良虽说与我冬临颇为友善,但终属外围,七卿之中也仅有一人。若要扩大冬临,必要有人入阁拜相,再寻机援引众多党人执掌部院,同气相应,戮力王事,不愁朝廷不清明。只是此次会推极为要紧,关系冬临复兴,不可出什么纰漏。”
“魏逆乱政,冬临人才凋零,有资历会推的屈指难数,牧老声望素重,名垂朝野,无人可及,但若牧老一人入阁,冬临仍嫌势孤,勃兴怕是艰难,只得缓图了。”房可壮喝了口闷酒。
“还有两人资历更深,参与会推不难。”钱谦益非常笃定。
“还请老师明言。”瞿式耜将杯中酒一口干了,雄心大起。
“一个是我的座师总宪曹自梁夫子,另一个是故大宗伯孙慎行,都是冬临名宿,声望资历朝野没有几人匹敌。”钱谦益拱手相告。
“皇上登极以来,数次下旨严惩阉党,逆案却迟迟难定,还是阉党势大,正气难扬。此次会推可多举荐些遭阉党迫害的君子入阁,何愁冬临日后不倡?”毛九华提议。
章允儒表示忧虑:“话虽不错,可是如今王永光掌吏部,此人与阉党往来甚密,举荐什么人也逃不过他的耳目,他若能容忍我冬临自然是好,若有意为难,当真棘手呀!”
钱谦益有不一样的见解看法:“这倒不怕。如今阉党失势,他避之犹恐不及,想必会借此洗脱干系,以示清白也未可知,不然岂非自认了阉党?他断不会那般呆傻的。”
“没错,他若胆敢横加阻拦,弟子便要当廷弹劾,新账旧账一起算!”瞿式耜斗志昂扬。
钱谦益笑道:“你来京时日不多,所有建白多合皇上心意,名头响亮得很了,权贵们都怕你这张嘴,更怕你泼天的胆子呢!只是王有孚自恃权重,未必就怕了你。倘若他一意孤行,怕会对冬临不利。”
毛九华接过话茬:“那莫如反其道而行之,攻打不行就拉拢。”
“王永光是何许人,式耜怎堪自污名节,与他为伍?”瞿式耜正襟危坐,毛九华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只要于冬临有益,暂时委屈一下又有何妨?”
瞿式耜愤然起身:“此话已是坠了冬临的名声,若与阉党往来,冬临前辈的血岂非白流了?”
房可壮拉重新瞿式耜坐下:“此一时彼一时,不必拘泥,慢慢细论。”
瞿式耜轻咳一声,看看四人,最终将目光落在瞿式耜脸上:“名节一事最为害人,名节看得重了,身体须发便看得轻了……”
瞿式耜不待钱谦益讲完便打断:“义利之辩,自圣人发起已历千余年,夫子博闻强识,自当详知。弟子失礼抢了话头,并非不愿聆听老师教诲,只是怕老师事关紧要,一时心焦糊涂了。”
钱谦益面色微红:“式耜,当仁不让于师,你庶几可以当之。我所说名节害人乃是权衡之言,不是一概而论。人生在世,若不讲名节与禽兽何异?只是名节不可拘泥,不可食古不化,只求虚名而误了实效。大丈夫一生横行天地,心雄万夫,靠的是经世济用之学,不是空谈心性,执着虚妄,若勘不破这一关,终会中了王阳明的流毒。在此紧要关口,非坐而论道之时,妄生争执,于会推、于冬临何益?”
“夫子教训的是。”瞿式耜低下头摇了摇毛九华的臂弯:“还请见谅。”
“放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事,岂是你我兄弟所为?”毛九华宽宏大量。
五人之中,章允儒年纪居次,含糊其辞地和起了稀泥:“还是先分清楚谁是敌手,做到心中有数,不可一味地盲目乐观,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房可壮颔首:“复兴冬临难以一蹴而就,也不当有此念头。会推人选不可单以冬临好恶为准,取舍要有容人的胸襟,不然冬临本就遭天下侧目,无数人都在盯着,树敌过多,决非冬临之福。如今礼部侍郎邹延儒圣眷正隆,皇上接连召他入宫密奏,商议给饷事,当在会推之列。”
瞿式耜锁眉:“邹延儒与夫子同为礼部侍郎,断无一部并取两阁臣之理。我担心一旦同时列名,皇上既有所属意于他,必蒙点中,如此夫子入阁就艰难了。”
“邹延儒柔佞媚上,素无节操,庸驽无材,本性贪婪,只是长了一副好皮囊,我还齿于与他一同入阁。”钱谦益满脸鄙夷。
“牧老,邹延儒尚无大恶,我与此人来往不多,但他与我冬临还算友善,常与姚希孟、罗喻义交游,量不是什么小人,也不是我冬临冤家对头。不知其人看其交友嘛!说不得两人一齐点中了,何必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将他推到别人的怀里?”房可壮劝导。
“邹延儒决难与夫子同日而语,更何况邹延儒资历声望尚浅,廷臣会推与圣眷无关,不必妄揣圣衷,自我掣肘。”瞿式耜同样蔑视邹延儒。
钱谦益起身负手踱步:“式耜说得好!大凡临事切忌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如何决断?会推一事犹如破釜沉舟,惟有前进而已。我这里拟了一个名单,你们看看如何?”
四人齐围过来细看,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罗列了十个人的名字:成基命、孙慎行、曹于汴、钱谦益、李腾芳、何如宠、罗喻义、毕自严、乔允升、张凤翔,都是极有名望的高官。
章允儒抢先表态:“牧老将孙闻斯、曹自梁两位前辈放在前面以示尊师之意,固然是美德,但此事关系重大,矫情不得。孙、曹年过花甲,气血已衰,怕是难复当年之勇,牧老不到天命,正是大展鸿图的年纪,不可过分谦让了,愚意以为牧老当列第二。”
房可壮无比赞成:“第二最好。如此前有成基命,不致太过招摇、引人注目,又压了后面数人,也算左右逢源、可进可退。”
“六部司宪除兵部王在晋落职阙如,只剩下王永光不在其列,此事怕他难以相与了,不如将他一并列上,毕竟名单还要经过他之手,岂是我辈定则定矣的事?”瞿式耜想搞点表面文章,钱谦益认为没必要:“王有孚已六十八岁了,年近望七,行将致仕归养残年,皇上必不会点中他的。”
“话虽如此,何妨送个顺水人情。九华方才所说反其道而行之,弟子领会了。会推名单必经王永光手,才可上达天听,既不可绕开他,便要欲打还拉才好。”瞿式耜胸有成竹,仿佛手捏的不是酒杯而是王永光一般。
“近日风闻王永光回府后杜门不出,决意仕宦,连上疏本,有归林下之志,若皇上准其所请,我们岂非白费了心神?”章允儒问。
“这倒不难,我明日上本保奏他会推后再致仕便了。”瞿式耜回答。
众人听他说得容易,心下狐疑,暗觉他话说得太满,拘于情面不好直言。
瞿式耜向沉默的众人解释:“此次会推皇上看得极重,自然怕不得其人,都因会推难以公正。如今王永光行将致仕,自然更为超脱,换了他人或许会身陷其中,遑论主持?诸位说此言可否打动皇上?”
钱谦益大喜过望:“式耜此论出人意料,当有奇效——既然如此,王有孚那里就交与你游说了。”
瞿式耜敛住笑容正色道:“定不辱命。教邹延儒不入会推之列不难,只是他圣眷正隆,若背后使什么手段,倒也不可小觑。”
“你的意思是……”钱谦益取了一块散碎的银子放在木盖上。
“没错,怕是要破费一些。堵住王永光的嘴加上宫里走动,弟子想来不可少于这个数。”瞿式耜竖出食指。
“一万两?”房可壮惊呼,暗想:这可是我一辈子也挣不出的钱财。
瞿式耜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做了这些年的京官当真不晓行情,我说的是十万两。”
“你说得轻巧,哪里去找这么多的银子来?”章允儒、毛九华二人也变了脸色,几乎同声问。
钱谦益大手一挥:“你们不必慌乱,只管去活动,银子一事好说,我先给你二十万两,够不够?”
“够了。只是教夫子费钞,弟子实在惭愧。他日冬临复兴,夫子功莫大焉!”瞿式耜噙着泪,取笔低头誊录名单。
钱谦益豪迈地放声大笑:“真有那一天,你们也全都是功臣呐!”
“夫子舍得家财,我们出些力气也是应该的。”三人逊谢道,瞿式耜则已将名单写好,用嘴吹干,折得一寸见方大小,弯腰脱了靴子,将靴底撕裂一个小口,放入名单,用手捏捏,穿回脚上,然后向钱谦益赔罪:“弟子将老师名讳放在靴中,太过得罪。但厂卫侦缉得极严,只得权变,以免误事。”
“情非得己,本该如此机密。”钱谦益略一停顿,“什么时辰了?”
“已过二更了。”瞿式耜告诉他。
钱谦益起身取下风衣风帽穿戴:“将要净街了,各自散去吧!”
“夫子且慢。”瞿式耜走到旁边的酒缸,掀起红漆木盖,舀了满满一瓢酒过来,依次在众人身上胡乱浇洒,口中连称得罪:“这才像吃了酒的,免得被人看见起疑。”
众人见他一个粗壮的汉子却心细如发,各自赞佩。
“式耜,你要小心!银子只管用,我家里还存着毛袤崇历年送的二十多万两,不够就再筹措。”钱谦益出门前轻声叮嘱。
“夫子静候佳音,恕弟子不远送了。”瞿式耜对着众人躬身作揖,亲自将店门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