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混乱的思绪中,尚虔棠挑了一个她必须完成的事暂时镇静自己。她驱使僵硬双腿去绕了别墅一圈,让无处安放的手数草坪有多少水洼,然后蹲下来看其中一个,它和其他水洼一样,边缘是完美的圆形,但不得不说,这些水洼像一块块不明不白的疤,把别墅的美感一扫而空。
把过去的事放放,着眼当下。尚虔棠把手伸进积水思索着;这水洼肯定是故意为之,而可以牺牲美观的目的,很有可能是——防守。
刹那,一片阴影浮在尚虔棠的手底下,尚虔棠倒抽一口气,急忙缩回手。
阴影破水而出,露出真容,是挂着亮晃晃的水珠的骷髅头,眼眶深处的一对红点死死地盯着她。
其他水洼里也接二连三探出了骷髅头,尚虔棠太阳穴开始突突地疼,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躲到一片竹子背后,通过竹子间隙和别墅的灯光看着整齐划一的苍白骷髅头凝视着她。
第一个和尚虔棠对视的骷髅爬出水洼站直,它牙齿抖动得像吃桑叶的蚕,有两根肋骨成了绑在手掌上的尖头武器,使得它看起来非常笨拙,腰上缠着手腕粗的锁链磨损了脊椎和盆骨,也影响了它的速度,给了尚虔棠消化的时间。
对这些不知根知底的骷髅贸然对战,胜算不大,还是先走。尚虔棠咬牙退到能看到所有骷髅的竹堆后面,观察着它们的一举一动,手紧紧抓着竹身。
别墅门无声地开了,朱依低头推开大门,白瑞袅穿着素白的纱裙在后面款款而行,走下台阶,来到草坪中央的小道,一只手犹豫地搭上一个骷髅的肩膀,另一只手搭在锁链上,带着骷髅转了一个圈。其余的骷髅开始互相拥抱,抱成两段扭曲的扶梯。
被迫跳舞的骷髅对此毫无反应,手朝白瑞袅的腰间挥去,白瑞袅惊恐地用双手按住骷髅的手掌心,盯着骷髅手里尖锐的肋骨,往天空的某一处投以哀求的目光。
尚虔棠好奇地看着白瑞袅奇怪的行为。周围再无其他人,白瑞袅却像娇弱的小动物,被看不见的猛兽胁迫着转圈,脚滞缓地转着。白瑞袅越转越快,裙摆完全展开,眼神却更涣散。
某一刻,白瑞袅像八音盒里被按下停止键的舞女,站直了身体。
“你看,这些骷髅不伤害人。”白瑞袅脸色发青,目光仍旧看着天空,哆嗦着双唇对朱依说。
“嗯,姐姐最善良了。”朱依蹦蹦跳跳地下台阶,提起白瑞袅的裙摆扶她上去,完全没注意白瑞袅的神情。
该走了。尚虔棠蹑手蹑脚地穿出迷雾,她怕那无形的威胁会追上她。工厂运作的噪音小声地传过来,像极了变调的呜咽,四周的竹林轻轻晃着。
没过多久,尚虔棠发觉了一个糟糕的事实:路有变化。她一直在记路,这里的竹林仿佛凭空出现,她不记得这里有毛肚竹。在这里的路也会变化吗?没有人说过啊。鬼火都没有的竹林里,很难找到道路。尚虔棠不禁冷汗涔涔,踢到脚边的石子。
石子滚进深处,发出扑通入水的声音。尚虔棠循声望去,看见了一口没有围栏,只有几块砖围着的井。细长物体刮壁的回声瞬间毛骨悚然地冲上竹林高处,一副骷髅跳了出来,震地有声的同时,关节连同腰间的锁链都在咔咔作响。
这些骷髅。尚虔棠眉头紧锁,不愿再多看骷髅一眼,绕到骷髅背后,双手拉着锁链往后一扯,骷髅倒地挣扎着,双手在空中乱划出虚影。
“莫名其妙!”尚虔棠几近崩溃的抱怨着,动作全凭本能,把锁链往井里一丢,骷髅大半身体摔回井里,双手却抓住了井边,随后抬起一只手想把肋骨扎尚虔棠的脚,试图再次爬上来。于是尚虔棠踩着肋骨的尖端不放,直到踩断了磨细的肋骨,骷髅缩回了井里。
尚虔棠放松肩膀,把肋骨尖踢出鞋底再捡起,断处刻着一个字,或许是哪位名字里面的字:青。尚虔棠摘下一片竹叶把肋骨尖包好,路过溪水边时投了进去。骷髅退却后,路好像恢复原样了。朱依的家对面有一处挂着灯笼的院子,从远处看像发光的果子。尚虔棠走了过去。
尚虔棠路过大门刻意走慢两步,苍老的声音叫住了她。一个老人提着灯笼,站在门口。
“我的院子住满了,朱依这孩子和其他孩子不太合得来,于是搬出去住,但我还在看着她。她去哪儿了?”老人直接开谈自己想说的话题。
“白瑞袅把她留下来了。”尚虔棠轻描淡写地说。
老人顿了一下:“我看你失魂落魄的。”
“和朱依没关系。我想她很好。”
“留下来住一晚吧,不枉我提着灯笼等人。”
尚虔棠没想到老人会这么说,怔怔地应了一句也好,开始细看老人的脸,非常慈祥。
“白瑞袅出身名门望族,很有主见,到了一意孤行的地步,反对她的人都没能如愿以偿。”引尚虔棠进院时,老人的声音变得惆怅。旁边的厢房传出小孩咳嗽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尚虔棠问老人。老人一言不发地推开一间客房。
“她说要帮助我们实现各自的美好未来,但她和任何人一样,并不是这样的英雄,然而她不会承认。骷髅。”老人从客房的柜子里翻出一根蜡烛点亮,等蜡泪滴到破碗里,做了个简易的烛台,塞到尚虔棠手里。
尚虔棠借着烛光,看着矮她一截的老人,满脸的皱纹挤出他眯成缝的双眼。
“骷髅是像你一样的年轻人。唯一逃脱去了城市的是朱依的哥哥,其他人依然守在村落,他们的灵魂在水底被链条锁住,链条另一头是会动的骷髅。白瑞袅说这是惩罚。月亮有盈缺,她也有残暴皇帝的一面。”老人这就开始迈出门,“明天你要吃早饭,就自己去厨房煮。菜米任取。”
尚虔棠还没从震惊缓和过来,断翅的蝴蝶从她的脑海里闪过,逐渐变成了冰凉的骷髅模样。
娟人是灵魂,蝴蝶是骷髅,它们挂在树上,像缄默又凄美的丧礼。
这就是奇异的美好未来啊,尚虔棠努力啃下了事实。她看见铺好的床,不由自主地把蜡烛放在床头柜,躺了下去。
反正闲来无事,不如胡思乱想。尚虔棠翻了个身,看着墙上的竹影,回想她早晨和陈萱泉的对话。
“喂,虔棠,你跑哪里去了?我接到消息,昨天包括你就有三个人失踪了!还没开始任务就出意外……”看到尚虔棠钻出草笼,陈萱泉立马迎了上去,焦急地拉她起来。其他亲近陈萱泉的人围着她们。
“中途被丧心病狂的人追到跳崖了。”尚虔棠心有余悸,不敢完整回忆那段躲藏的经历。“还好我找到路爬了上来。”
“悬崖底下,我们是不能进去的。尚虔棠,你昨天应该是在维修屋躲了一夜。”陈萱泉给尚虔棠使眼色。
尚虔棠心领神会,眯眼笑着看其余人,说:“没错,我躲了一晚上。”
“那些追你的人是谁?”陈萱泉关心地问。听到赫明和于东两个名字后,她的表情变得尚虔棠一样有些愁眉不展。
“这可就难办了,赫明不知去向暂且不提,于东是先生看重的人,”陈萱泉陷入沉思,“就算去告状,先生理会我们的概率也不高。不过,我肯定要帮你出这口气,我不白给人当枪使。”
“如果他们是先生的宠儿,我们就不必追究了。”尚虔棠忍着心里油然而生的怒火,维持着自己的形象,手放到着陈萱泉的肩膀上劝道,“我们或许可以着重关注那个女人。”
“伊芙?”陈萱泉摇头,“呵,她跑去白塔处理事情了,今天说白塔被恶意破坏,去忙修缮了,一时半会儿赶不到这儿来,她回去,先生的脸色恐怕不好看。”
尚虔棠回忆被窗边一张男人的脸打断了。他冷峻的脸有些许责怪。
“你不会蠢到想待在这种地方吧?”男人瞧着尚虔棠说。
“怎么可能……”尚虔棠的头迅速离开枕头,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对男人说,“让开,我要翻出去了。”
“表现得真积极。”男人似乎只会说冷嘲热讽的话,但才受过一回刺激平静下来的尚虔棠只把这些话当做耳旁风。
“知道我怎么找到你的吗?”半路上,领路的男人说,“还是陈萱泉去联系伊芙找到大致方位。幸亏你没把我的布偶丢了。”
“还你。”尚虔棠微笑着拿出陈萱泉给她的另一只长喙鸟布偶,丢进男人的怀里。她只在意早上那栋仓库上的雕塑,现在她忽地看清了那是骷髅和人在跳舞。
“他们不是我们的同伴,他们从不了解我们,认为我们是一群无视道德而肆无忌惮索取任何东西的人,”男人看着尚虔棠,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定准。如果你骂我一句,我也不会介意。”
“我一直都不介意。”尚虔棠用三个字结束了这场对话,推开仓库的大门。
“回来啦。路线记住了吗?”陈萱泉站在人堆中央,朝尚虔棠笑着。
“哎,我马上画一张。”尚虔棠捡起地上的圆珠笔说。
陈萱泉给了她一张干净的纸,尚虔棠在原地坐下,开始画图,她用简笔画和文字尽量在记忆模糊前画出了通往别墅的路线,房间里只剩下笔沙沙的声音。画完后,尚虔棠心里紧绷的一根弦也松了,把画了路线的图递了过去。
“我们占了这个村庄后,里面的人去城市生活吗?”尚虔棠问陈萱泉。
是的,这里不是居住区。那些人太懦弱,实际上城市里也有老人小孩为了美好未来而奋斗着。
“可为什么一定要驱逐他们?”尚虔棠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发烧了?”男人又打开他刻薄的匣子,他是真觉得尚虔棠天真又愚蠢。
“驱逐?我们是帮他们融入美好未来。这个世界里,轮到他们放弃一些自我了。”陈萱泉耐心地解释道。
我在干什么?我的话很容易引起误会,好像真的站在了他们那边下次不能再这样了。尚虔棠眨了眨眼想。
“是的,今天我太累了。审时度势这一点应该成为我的肌肉记忆。陈萱泉,把你的酒拿来,我要喝得开心一点。”尚虔棠恢复往日的精神,对陈萱泉说道。
“就你那指甲盖酒量,简直浪费我开酒的力气。”陈萱泉说着,还是从角落里拿出一瓶酒。
“我还要回村庄?”尚虔棠抿了一口酒问。
“辛苦,死缠烂打的活就交给你了。”
“呼……好吧。”尚虔棠放下酒瓶,“我等下个傍晚出发。你能教我一些东西吗,萱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