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白马镇奇观
书名:英雄无觅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9326字 发布时间:2021-03-11

白马镇只不过是一条历史还能算悠久的长街而已。

长得你骑最快的马从街口跑过街尾也需要至少半柱香的时间。

它就象是一个设置很齐全的古老驿站。

来往驻足的人多是要赶往淮北或山西转京都的客商。

但有特定的几个月,江南侠士们在此地歇脚暂住的甚至比客商还多。

客商做生意总是讲季节的旺衰,进货出货也总是看季节,江湖人有时互邀切磋也会看季节。

时值仲春,正是北地武林各大门派纷纷筹办英雄盛会的时节,江南侠士们不论接没接到请帖,一律整装望北起程。

江湖人的旺季是黑白掺杂,这时段的中原各道都极危险混乱,所以发货再急的商人也会刻意避开这时段,商人的淡季就这么逼不得已而产生。

近半个月,白马镇的方方面面都妥当地为江湖人准备好了。

不用谁来提醒,谁来预约,只要忙碌终日警觉终日的客商突然在白马镇的每一处角落不露风声地绝迹,那么谁都该识趣地想到,很快白马镇就全属于江湖人。

冯天书六人进入白马镇的时候,药铺杂货铺玉器店布帛裁缝店都把最好最贵的货品藏了起来,把最普通最低价的货品尽量显眼地摆到柜台上,有的干脆闭门歇业。

但酒店妓 院却恰恰相反,酒店居然不约而同地都在门口摆上了打折优惠的牌子,还特派一两个懂事俊俏的伙计老早就立在门畔含笑揖客。

竞争一到,本是很昂贵的东西在价值上也会发生变化,要么变得更昂贵,要么变得突然卑贱起来。

而妓 院也老早就有接亲似的队伍风风火火喧闹高调地从郊外的某些地方请来了好几届艳名在外的花魁。

妓 院门面也打扮光鲜,张灯结彩,以每个老鸨的经验看来,江湖人在找 女人这方面绝对比那些铜钱熏臭了心的商人要慷慨大方很多倍。

江湖人对女人的需求也总比商人要时刻强烈很多倍。

江湖人对酒的需求也毫不弱于对女人的需求。

所以每当白马镇全属于江湖人的时候,也正是酒店妓 院蓄势待发准备狠捞一笔的时候。

其他店铺对这时候都无不谨慎恐惧,酒店妓 院却倒是自信满满乐得全无顾忌。

冯天书六人刚走入街口,天色又已黄昏。

精雕细琢的雪纱宫灯把星光月光极具格调地汲取进这条古老而曲折的长街。

街上已满是豪气干云心直口快的江湖人。

他们说话做事似都全无顾忌。

大声说每句话,洒脱做每件事,多数先在酒店里喝个烂醉如泥,然后三三两两互相搀着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走向一家家妓 院。

多数江湖人的夜都是全部用来享受酒和女人的。

只有在白天,江湖人的恩怨情仇才会又昭然于心底。

花包谷笑道:"我们来的可真是时候,如果想不引人注意,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顾祥明白他的意思,也笑着替他补充了一句:"因为没有比现在更鱼龙混杂的时候,尤其是只对一条街而言。"

柳妩媚又满脸的好奇:"难道白马镇真的只是一条街而已?"

顾祥很认真地回答她:"这虽只是一条街,各方面的规模条件却极繁荣丰富,街上有酒店一共三十七家,妓 院一共六家,其他种类的店铺总数也不下百家。此一条街已堪比小半个杭州,难道这还不足以称为一座城镇?"

现在他们正要走进一家酒店,一家最靠近街口,生意反倒最冷淡的酒店。

他们选择这家酒店,也正是看在这家酒店的冷淡。

这家酒店之所以冷淡,原因其实很简单,简单到几乎有点啼笑皆非的地步。

那原因就是,这家酒店虽靠街口最近,离妓 院却太远,喝酒喝个痛快是方便,之后找 女人却很不方便了。

酒和女人若不能同时方便,江湖人就会对这家酒店冷眼相待。

幸好还是有些江湖人只喜欢酒和清静的。

酒和清静搭配起来有时不仅是一种享受,而且是一种解脱。

何况所谓江湖人,并非全是男的。

江湖中的女英雄女豪杰更多的是。

这家酒店里安坐饮酒的几个江湖人就全是女人。

江湖中的女人们总会下意识地离妓 院越远越好。

冯天书六人走进了酒店大堂,伙计热情地带笑招呼着,给他们推荐了个左面靠窗的好位子,从这位子望出去,靠近街口的小半条街就全收眼底。

他们才坐下来,柳妩媚就忍不住去偷瞧店中的其他几位女客人,欧阳姑娘却在优雅含笑地打量着她。

其他一共是四个女客人。

三个女客人同桌饮酒,穿戴着苗家服饰,一张张浑圆的脸上不施脂粉,却只将嘴唇涂得血红刺眼,眼瞳里也是闪着蛇蝎般妩媚诱 惑诡谲莫测的寒光。

柳妩媚虽没去过苗疆,但以前惹到过一次这般模样的苗家女人,最后自己算是吃了场永难忘怀的大亏。

江湖上从来最难惹的女人就是女妖怪风四娘了,但她惹到过那些女人一次之后,吃了场大亏之后,已暗暗认定,那些女人不管究竟来自什么地方,都绝对比风四娘要难惹十倍。

这或许只因为她一向最崇拜风四娘,而且至今还没惹到过风四娘半次。

除了那三个苗服女人,还有一个看起来几乎每分每寸都极宁静柔和的女人,一个各方面都极成熟的女人。

她也在喝酒,喝得却像不是酒,而是已深入骨髓的无奈与痛苦,但她喝得实在很慢,每一口酒都喝得很用力,又象是在用一口口烈焰般的酒一遍遍冶炼出一颗坚强无比的心。

柳妩媚第一眼瞧着她,目光就被什么给沉重地震了一下。

柳妩媚很快已莫名感觉到她和自己有太多亲切熟悉的地方,然而她身上透出的那种无奈与痛苦以及坚强,柳妩媚不仅从未产生过,也久久难以理解。

柳妩媚的目光逐渐地发痴。

为这个女人的无奈痛苦坚强而深深着迷。

就像她一直以来深深着迷风四娘的一切。

突然酒店门外的几乎整条街都猛地sao动起来,先是听见一个很粗鲁的女人叫骂声:"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这三天不漱口的家伙,也敢来取笑我?"

这女人的声音其实并不真的很粗鲁,这粗鲁就象是刻意被装出来的,刻意表现得很随性。

冯天书与顾祥与花包谷与柳妩媚四人一听这女人的声音就忍不住满目惊疑地面面相觑。

这女人的口气以及骂人的风格简直像极了风四娘,但听她稍嫌稚涩的声音又绝不可能是一个年已过四十的中年女性。

但无论她到底是不是风四娘,明显都该和风四娘有些许联系,就连从来都自诩为天下第一追风四娘狂人的柳妩媚突然这样子骂起人来,口气以及骂人的风格也绝比不上这女人能把风四娘一贯的性格特征表现得如此惟妙惟肖。

柳妩媚粉面更红,第一个急迫地冲了出去,冲到大街上。

除了黑衣人还是全无表情地安坐不动外,其他四人也立刻疾步走出了酒店。

至于那三个满身银饰的苗家女人,却仍一脸的冷意,各自默默吃着酒,再看另外那个独坐慢饮的成熟女人,却已不知何时已走上了楼。

如今风四娘破口骂人的景象再罕见再有趣,也勾不起这些女人的半丝兴致。

她们甚至可能尚不知道风四娘究竟是何许人。

所以就可能更不知道风四娘已在江湖消迹了足足十年之久,突然又听见风四娘一贯的毫无顾忌的叫骂声将引起现场多剧烈的sao动。

XXX

楼上走廊尽头有一间客房里灯光突然亮起。

丰满的灯光迷迷蒙蒙地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静悄悄洒在干燥而洁净的走廊上。

成熟女人步态沉稳似有酒永远浇不灭的愁闷心思。

她慢慢走向走廊尽头。

灯光慢慢照上了她的身子,竟把她的愁思也突然照得和窗纱一般薄如蝉翼。

她订下的那间客房正是在这灯光漫溢的客房对面。

她在灯光里慢慢转身,背影细挑而柔美,却更多一种解不尽的孤寂和忧伤。

她开门,门里像静待吞食她灵魂的恶魔口腔,黑洞洞地深藏着无穷诡计无限压抑。

当她举步进屋之后,当屋门迟疑不决地重又关闭之后,楼下那三个本来一直是各自为营的苗家女人,突然目光森寒地互望了一眼,在短促的对视中似暗暗交换了一种诡秘的决定,一种凶险的阴谋。

接着她们就同时放下手里的酒杯,同时以蛇般妖娆的姿态悠悠然站起,同时步履轻盈如踩着白云般无声无息向楼上走去。

她们的步履实在太轻盈,酒店伙计正在靠楼梯边的柜台角落里装酒,却丝毫未能发觉她们已很快走上了楼。

这时,黑衣人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完。

XXX

傍晚的白马镇已是灯火满街。

初升的星光璀璨也被迷目的灯火辉煌占去了所有意韵。

大街上已无什么人了,酒店妓 院里调笑乱侃的声浪一波紧随一波地激荡着仍在婴孩状态中的夜。

但当柳妩媚五人相继回到大街上时,砰砰砰砰地一连串脆响,满街的酒店除了靠街口的这家,竟全都几乎同时从大堂里飞出一个男人。

结合那一连串脆响足可猜测到,这些男人明显都是被一记耳光毫不留情地扇飞出来。

一时长街上已跌满了捂嘴叫痛的男人,每家酒店门口又几乎同时窜出一个打扮俏丽神态傲慢的女人伸着一只纤白玉手直指每个男人的鼻子,七嘴八舌掀眉嗔目地厉声斥骂不止。

这些女人的口气表情莫不刁蛮粗野,全不顾忌什么名声形象,只要嘴能骂个痛快就行--

"你这不是东西的东西,凭什么来和老娘调 情?调 情就到对面妓 院去,老娘没工夫搭理你?"

"哪里钻出的小王八羔子,毛没长齐就胆敢骗老娘的酒喝?"

"崆峒有什么了不起,天下各大门派,有哪一个被老娘轻易瞧进眼里的?"

"小坏蛋,骂你一声小坏蛋你还得感激老娘呢!就这糟朽身骨也配被老娘骂小坏蛋?"

"老娘今天不痛快极了,你吃了什么胆,竟敢跑来搅老娘的局?"

"你惹上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只毒蝎子,也比惹上老娘一根手指幸运,今天不叫你头疼到死,不算老娘来这人世一次。"

这左一句老娘,右一句老娘,前一句老娘,后一句老娘,此起彼伏的老娘把正在妓 院里续花酒的江湖人也都引了出来好奇观望,每家酒店门口也早就挤满了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很多人都禁不住要想,这老娘一多起来,有时也蛮有趣的。

XXX

花包谷一双细小色眼早已瞪得人生最大,瞳孔灿亮地发出迷醉又惊异的光。

他这种目光没有定在那些女人们的脸上胸上腰上,而是一直在她们的脚面津津有味垂涎欲滴地游移不止。

只因她们中绝大多数居然都是光着脚的。

一双双光滑白嫩且如玉般精致的女人脚,对花包谷而言,其诱 惑之深刻简直已再难自拔、无可抵挡。

他痴笑着道:"好,真好,西山郎君带我们来的真是个举世无双的好地方。"

顾祥道:"你们看这些舌头毒辣又举止霸道的女人,在穿着打扮上,骂人风格上最像谁?"

冯天书饶有深意地笑道:"对于这问题,我们中有一个人当是再明白不过。"

柳妩媚一张俏脸已颜色大变,早就气得冷汗直冒,听了他这一句更无疑是火上浇油,连一双紧握成拳的玉手都突然已失控地微微颤抖起来。

顾祥也笑了,笑着很诡秘:"而且,看到这江湖罕遇的奇观,我们中某某人的天下第一追风四娘狂人的名号恐怕已在剧烈地动摇。"

欧阳姑娘微一皱眉:"你们到底是说谁呀?这镇上果然好找风四娘,一找还一大片,但无疑全是假的。真的风四娘却依旧难觅其踪。"

冯天书也接着欧阳姑娘的意思问顾祥道:"真的风四娘也可能是在这镇上?"

顾祥每个字都极认真地回应:"据传十几年前,风四娘常与萧十一郎来这镇上吃牛肉面,当时这镇上还未有现今这般富庶繁荣,牛肉面摊稀稀落落地满街摆着。萧十一郎浪心寂苦也是最钟爱那些街边终年忍受着寒风尘埃烈阳雨雪凄夜的一碗碗牛肉面。"

欧阳姑娘似有一点懂了:"如今萧十一郎又不知退隐何方,风四娘还常来这镇上怀念着与他的那一段段往日情愫?"

一段段往日情愫,正如尘埃般撒进一碗碗牛肉汤里。

顾祥道:"要论世上最疯的女人,最辣的女人,当数风四娘,但风四娘对爱情的痴也是极少有女人能达到的。"

这时大街上又起了一阵猛烈的sao动。

上一次sao动是那一群女人造成的。

造成这一次sao动的却只有一个女人。

一个更疯狂更刁蛮更霸道的女人:柳妩媚。

冯天书突然叹了一口气,缓缓道:"风四娘的穿着打扮好学,火辣脾气好学,骂人风格好学,但脾气是脾气,风格是风格,形象是形象,风四娘最本质的洒脱,痴情,无私却是任哪个女人再努力再用心也万万学不来了。"

只见柳妩媚大步走向那群仍在左右前后骂老娘的女人,满脸的不服之气使她的目光更尖锐如针锋利如刀,怒极反笑道:"哪里跑出的一大群发疯的母狗?见人就咬,有种的尽管来咬我呀!"

那些女人几乎同时停止了对满地跌倒的男人们的斥骂,冷厉的目光齐刷刷转移过来集中在柳妩媚的脸上。

柳妩媚凛然不惧地迎上去,仍笑着讥嘲道:"原来母狗只对男人有兴趣,我怎么把这最明显的一点给硬生生忘了?"

那群女人中有一个突地也冷笑:"你恐怕还忘了一点。"

另一个女人同样冷笑着接道:"她恐怕不是忘了那一点,而是根本就不知道。"

柳妩媚咬牙瞪眼道:"你们说的哪一点?你们这群母狗有什么屁就尽早放。"

先发话的那个女人悠然道:"专咬女人的母狗才是全天下最贱最恶心的。"

那群女人立时就又七嘴八舌地嘲笑开了:"不错,不错,有的母狗放着男人不咬,却专门盯住女人,算什么?"

柳妩媚终于忍不住了,厉声骂道:"咬咬咬!回去咬你老娘吧!来这里乱咬一通!"

先发话的那个女人也厉声骂道:"咬的就是你,你这不是女人却装女人的恶心母狗,咬了你也算清静了世界。"

那群女人丢下那满地的男人,一齐蓄势攻向柳妩媚。

她们骂人时虽泼辣无比,打架时却招式工整,配合周密,快速地移动脚步,擦身间俨然已组成了一个奇妙诡异的战阵。

花包谷终于回过神来,惊道:"百花阵!"

冯天书问道:"什么百花阵?"

花包谷道:"原来这群各方面都极像风四娘的女人就是传说中百花百毒的蜜色帮。"

顾祥道:"蜜色帮不是早已被云南苗帮给剿除干净了吗?"

花包谷冷冷道:"究竟是剿除还是收买,是收买还是合作,昔日仅凭苗帮屈长老一席片面之词,谁能轻易确定?"

冯天书表情郑重:"传说这蜜色帮比十个风四娘还难惹,柳姑娘年轻气盛,不知其中端倪,恐要吃上大亏。"

顾祥却洒然笑道:"我看柳姑娘也不是好惹的,我们暂且静观其变吧。"

欧阳姑娘在一旁也笑了,看向正待激斗的柳妩媚,眼瞳深处竟隐隐流动着一种诡深莫测的光,一种有点暧昧的柔光。

她对柳妩媚仿佛已越来越感兴趣。

而这一行的其他人竟一直未曾发觉这一点,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另有一件事暂时也难以辨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件事就是:这时,黑衣人的第二杯酒才刚刚开始。

XXX

柳妩媚动了,动得极自然,极放松,俏美容颜上淡淡现出一抹奇特而柔软的笑意。

这抹笑意是多么地楚楚动人如流淌在屋瓦上的星光月光。

她的动轻带着这抹笑意,不仅楚楚动人,而且丝丝入扣。

她的掌缘作刀指作剑,风拂秀发,静吹软袖,秀发飘扬舞动作刀砍下时的韵律,软袖舒展悠然作剑刺出时的信号。

此时,刀已砍入百花阵,剑已刺进百花心。

韵律鲜艳却猛地凝固黯淡,信号美丽却猛地支离云散,这一些不如人意的猝变只因为刚刚吹过百花间的风极仓促地掀起了一阵不明章法的波涛。

花香的波,花色的涛。

致命的花,剧毒的色香。

就象是了无新意地将柳妩媚的一切招式清炖慢煮。

将本来犀利的变化炖到绵软,将本来稳定的力量煮到惶恐。

柳妩媚很快身处下风,百花复杂交错,又很快将她彻底逼入死角,进退两难。

眼看那每朵剧毒花都从指尖闪烁寒光地探出了一枚枚刺。

一个女人十根手指十枚刺,近百个女人上千根手指上千枚刺,刺如深密丛林,柳妩媚动作稍有疏忽即可能被扎上。

冯天书瞳孔莫名一暗,语声微显急促:"看来百花阵果然是恶毒非常凶险非常,这才刚开始已将柳姑娘完全逼入绝境。"

花包谷也有些慌了:"你们还眼睁睁地袖手旁观吗?再不出手,柳姑娘就得被她们的毒刺扎死。"

顾祥却仍很洒脱很轻松地笑道:"正如冯兄所言,这才刚开始,有些战斗并不能从刚开始就看出真正的强弱胜败,有些人也更擅长绝地重生,欧阳姑娘,你说是么?"

欧阳姑娘也笑了,也是笑得出奇优雅,柔声道:"我不好说是抑或不是,但我很同意阁下的见解,这才刚开始。"

这真如他们所言是才刚开始么?

这种事到目前为止实则还很难看出开始在哪里结束在几时。

XXX

酒店外已是乱成一锅粥地热闹,酒店里却突然空洞冷清,连灯光都惨黯无力地不堪一击。

这家最靠近街口的酒店,仿佛一直被死寂虚幻地隔离在整座白马镇之外,与镇外的寒山荒夜彻底地融汇一体。

山影沉沉,夜色迷迷,全镇的热闹孤立在山影夜色的严密围困中,显得比灯光更不堪一击。

这时,黑衣人的第二杯酒就快结束。

马上会有第三杯四杯五杯应接而来,直到左手边的整坛酒也点滴不剩。

每喝一口酒,他的目光就发生一次变化。

但总结来看,自始至终也只两种变化。

空洞与深邃。

前一口酒使目光空无一物,后一口酒又使目光深不见底。

这两种矛盾的变化就漫无声息地在酒一次次涌入咽喉流下肠胃去的过程中轮回不止。

他喝酒不太快,也不太急,不太慢,也不太轻。

他只是一直节奏无定地喝着酒,往往是一口酒到唇边还很轻,到舌尖还很慢,等要吞咽下肚时却莫名地又快又急,仿佛温和的狮子猛地被触痛了伤口。

他喝酒还总是把目光死死盯着握杯的手,对之外的其他任何事任何物都完全视同乌有,连自己的思想与仇恨也似已溶进了每滴酒水里。

所以他并没去注意酒店里唯一值班待客的伙计已突然不见了,外面如此热闹有趣,伙计莫非也禁不住好奇跑出去了?

伙计未曾跑出去,因为黑漆如镜的柜台上放着一双粗布鞋。

正是伙计所穿的那双鞋子,他再禁不住好奇要跑出去也不必脱了鞋子光着脚吧。

如果将视线向那双鞋子拉近一点,再拉近一点,你就会万分惊恐地明白我为什么要说伙计未曾跑出去。

原因很简单,简单地就在鞋子里,绝对一目了然。

--没有脚的人怎么还能跑出去?

伙计的一双脚齐踝而断,断面竟凝冻了一层冰,闪着刀一般瘆人的寒光,这双断脚就象是已在冰窖里冻藏了很久,但套着的这双鞋却仍干燥得毫无异常。

结冰的断面上也竟有新鲜的血液在薄薄的冰层边缘轻缓地流动。

伙计的双脚怎么会突然如此奇怪地断掉?

是谁使他的双脚如此奇怪地断掉?

他的一双断脚在柜台上,他的本人却在哪里?

在柜台下?

柜台下没有他的本人,只有三坛未盖口的酒。

血红腥臭的酒。

对某些疯狂的人而言,最好的酒无疑正是人血!

楼上先已亮灯的客房里,一个优雅的男人也正在喝着一杯血色的葡萄酒。

金色的灯光洒落在血色的酒里,荡漾出一种极具幻想的迷 离,男人的优雅也逐渐迷 离成了一片幻想。

他准备安静下来细细品酒之前,预先把房门打开了,虚掩着一条伤痕般的缝隙,他在血色的酒旁紧盯着那条似已永远关不了也无法再扩大的缝隙,他在酒水的抚慰下似专心地等着什么。

等着什么事来更强烈地激发一次他的优雅欲望。

等着什么人来更用心地分享一次他的酒中乐趣。

他的衣衫也呈红色。

非红如人血。

而只是很纯洁很典雅地红如少女羞容。

除了这风格迥异的两种红色之外,他还有一双世间最亮的眼睛,其瞳孔深处正活泼地跳动着掺杂了灯光的酒光。

他的眼睛着实太干净,干净得无比空洞,能轻松自然地装下整个世界的倒影,却终不能容纳自己的一丝感情。

XXX

感情对于江湖而言似早已不重要。

但正因为还有感情的存在,江湖上的恩怨纠葛才永无止息。

就像缀满星月光辉的夜空,看去浩瀚而不真切,当星月光辉披拂在自己寂寞的肩膀上时,却霍然发觉世间已再没有比夜空更真切更永恒的了。

此刻很多人又忽视了今夜的浩瀚长空终于也缀满星月光辉。

只因这条街上早就留不住寂寞。

有战斗发生的地方往往也正是最不寂寞的。

此刻柳妩媚在与蜜色帮百花阵的这场战斗中仍未见丝毫能占回上风的迹象。

她前招后呼左守右攻,只仗着身法的灵巧迅急,连连避开蜂拥袭来的毒刺,每一次闪避都险象环生,但要冲破变幻无章的百花阵法,反困为主却是难比登天。

花包谷不知所措地着急道:"现在看来难道还是才刚开始么?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出手援救?"

他平生最头痛的一件事就是女人打架,尤其是都很漂亮的女人往死里打架。

他着急得满脸冷汗,眼看柳妩媚的招式已越来越笨拙吃力,却终不敢冲上去施以援手,只因他深知自己武功太弱,而百花阵的真正可怕之处尚未显示出来。

但冯天书他们却都要比自己武功更强,眼识也更敏锐灵活果断,更容易一眼看穿百花阵的破绽所在。

然而他们只一直袖手观战,始终未见要出手援救的意思,这怎能不急坏了本已很头痛的花包谷?

花包谷又急声道:"你们到底还等什么?"

冯天书平静地缓缓道:"等意外发生。"

花包谷怔住:"我还以为你们是在等百花阵自己露出破绽。"

冯天书道:"无论再精巧严密的阵法总难免存在一些破绽,但我们若要等百花阵自己露出破绽才突击施援,那时一切必已太迟,柳姑娘说不定也必难逃死劫。"

花包谷皱眉:"所以你们只好苦等意外发生?"

冯天书很坦率地点头承认:"总会有意外发生的。"

花包谷猛跺一下脚咬着牙怒道:"原来你们也是一群胆小怕事的懦夫!好,你们不援手,我只能自己拼死去救。"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已深深吸了一口气,作势就要冲向前方已更变化莫测的百花阵,此时围困在阵中心的柳妩媚仍是左支右挫地吃力反击着防守着。

欧阳姑娘突然在一旁诡笑着悠悠道:"奉劝这位大侠几句:很多时候,很多种情况下,女人们打架,男人们最好一直别插手,否则吃亏的还是你们男人。"

她的这些话每一句都是实话,有时实话在人耳里听起来,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华丽那么亲切那么容易接受,只可惜这些实话未能阻住花包谷激愤的情绪,他的双脚已经急冲而出。

但另一件突然发生的事却又使他急冲而出的双脚硬生生地停顿。

这件突发的事正是冯天书他们一直苦等的意外。

意外的源头在靠近街口的那家酒店的二楼轩窗上。

轩窗下直接是百花阵的最中心。

只听砰砰砰三声重响,窗棂破裂,三条人影带着一片细碎木屑猝然撞出了轩窗。

而街心的百花阵犹在诡谲变化中,凭空却不由分说地砸落下三条人影,本来布置已趋近完美的阵法竟陡地混乱无措,一时间闪烁寒光的毒刺乱纷纷地扎向自己人。

柳妩媚的身周不一会儿已满是跌地叫痛的蜜色帮众女子,仿佛是眨眼间被重重困入绝境的她就奇迹般地解围脱险。

花包谷惊大于喜,目瞪口呆地怔成了一个木头人。

冯天书展开折扇,轻摇着扇柄微笑道:"你看,总会有意外发生的。"

见他胸有成竹的笑容,听他坚定平静的语气,竟仿佛早已十分精确地算到这件意外会何时发生,发生于哪种角度而足以瞬间帮助柳妩媚奇迹脱险。

但顾祥的表情看上去却更象是这件意外本就乃他们秘密制造出来的。

欧阳姑娘没有惊也没有喜,而仍是一脸或深邃或平淡的优雅,缓缓笑道:"这三个撞出酒店轩窗的人,所要坠落的方位似早已被谁计划好,正击中了百花阵仅存的三处破绽。"

顾祥点头:"这三个人当然不会是自己撞出来的,楼上必定还有人,不管是多少人都无疑是耳目灵慧经验极丰富的武林绝顶高手。"

突听前方已溃散的百花阵中传来柳妩媚的惊叫声:"你们来看,竟是这三个人。"

顾祥四人急步走过去,定睛看向这三个人,看了半晌,连欧阳姑娘的脸上也终于微微变色。

冯天书冷声道:"怎么竟是这三个人?"

这三个人也全是女人。

满身做工精巧的银饰,看来高贵又繁重,圆而白润的脸不施脂粉,只一张嘴涂得血红,涂出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凶恶与狡诈。

顾祥道:"方才这三个苗家女人还在酒店大堂里互不理睬地各自喝酒,现在竟怎地突然都从楼上摔下来?"

这三个苗家女人已是口鼻沁血,沉甸甸地昏死过去。

将她们摔出轩窗的人居然没有下杀着。

不过砸落至地的又一次重击已使她们命若游丝。

自古以来,生不如死本就一直比死更可怕。

至少死了不会再真实深刻地感到生命的诸般痛苦。

冯天书突然道:"方才酒店里除了这三个苗家女人,好像还有一个女人。"

顾祥看着他道:"你莫非以为将她们摔下楼的是那个女人?"

冯天书未置可否地沉吟道:"不管这件意外的始作俑者是不是那个女人,我只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顾祥哦了一声问道:"什么感觉?"

冯天书缓缓道:"我只突然感觉那个女人说不准正是我们要找的风四娘。"

柳妩媚惊疑道:"若真是风四娘,顾祥还曾与她合作过,怎地没能认出她?"

顾祥很无奈地叹了一声:"其实当初我与她合作不是直接面对面,她只是一直以飞鸽传书等方式间接传给我合作的细节信息。我并不清楚她到底长什么样,对她的各方面都所知不深,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这几日必来白马镇。"

欧阳姑娘冷笑:"所以这镇上很多女人都可能是她了。"

冯天书目光一凝:"尤其武功高绝的女人更有可能。"

于是他们很快重返酒店。

他们刚返回酒店时,黑衣人的酒正喝完半坛。

黑衣人喝酒还有一个非常奇怪的习惯。

他无论喝什么酒,在哪里喝酒,都习惯只喝一半。

剩下的一半是等他杀人之后再喝。

现在他虽已不常杀人,但这习惯早就如仇恨本身深深刻入他的血肉灵魂,永难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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