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栀醉酒香纯冽,在南阳及周围都小有盛名,酒肆内外的客人没有十桌也有八桌点的都是这酒,卫子湛心中暗想:还算是个识货的,却依然不动,只待天气再清爽些便离开回府。
他的冷淡似乎并未阻挡旁边男子的热情,很不见外地又靠近些,笑嘻嘻开始向他介绍起来:
“兄台可尝过王伯自己酿造的冷栀醉?据说甘醇馥郁,一点都不辣!”
王伯拎了坛酒送来,又附上两只酒碗,随手撂在桌上便着急忙慌地去招呼其他人。那男子单手握住酒坛,另一只手去抠泥封,抠了半晌,酒坛子在桌面磕碰得叮当直响,也不见他取下来。
卫子湛只觉得心烦,不愿再待下去,抬起身打算离开,却被那人一把拉住胳膊。
“等等!”男子喊道,见卫子湛转回身面色不霁地望着自己,露出牙齿憨憨一笑,“你让座位给我,我请你喝酒。”
“不必了。”
卫子湛抽出胳膊欲走,却又重新被拽住,此时他耐性将尽,再看向那男子时,眸底已隐隐有愠怒显露。
那男子或许不识卫子湛身份,不明白惹怒眼前的人会有何等后果,仍是一味憨笑,“天气太热,喝口酒爽快爽快!”
“放手。”
街市的人太多,卫子湛并不愿当众发作,身上的气息骤降,回过头,居高冷冷盯着纠缠他的那人,低声吐出两字。
旁边的酒桌上,有几个喝醉的人忽然大声吵嚷起来,大概喝到兴起连带动作幅度也夸张,不住拍打桌子大笑。
那男子仰起脸看着卫子湛,见他眸中一片凉寒,确实无意与自己饮酒,终于看清了形势,堆起尴尬的笑,慢慢松开了手。
“兄台莫怪,您自便、自便。”
卫子湛面无表情地掠过那人的脸,转了身边走,忽见眼前一花,一团黑影直奔自己面额袭来,不远处有口齿不清的呼叫,亦有几道倒吸凉气的抽噎,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卫子湛未多加反应,下意识侧过身躲开飞来的黑影,却立即听到身后痛苦的低吟、沉闷的撞击、刺耳的碎裂声近乎同时响起。
“啊……”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卫子湛循声回头,就见那男子额角青肿,红色的血顺着侧脸不住流淌,染红了衣领。
那人捂着额头,闭合的眼睫痛苦地抖着。卫子湛心生歉意,毕竟是他挡住此人视线才造成其躲闪不及,忙转回身准备问候情况,忽尔唇瓣生出一股灼热,如沸腾一般滚烫。
卫子湛只来得及张开嘴,被这变化一惊,怔了瞬,身后那桌客人涌过来围住那男子置歉,几步之外,又遽然生出更大的躁动来。
只听一声尖锐的兽鸣响起,一道白影从半空中跃向地面,七八人霍地站起身,桌上酒碗被震动得叮当乱响,那群人围成一个圆形,一齐弯腰扑捉在地面惊慌失措躲藏的小兽,小兽浑身簌簌发抖,毫无章法地躲避捕捉它的人,四足又发软,跑几步便跑到一处死角再没有方向可去,只好缩成一团,瞪着惊恐的黑瞳打量周围的人群。
一时间,并不宽敞的酒肆里乱成一团,椅子翻倒、足履交绊,呼喊声、起哄声、赔罪声,小兽的呜咽声,酒坛砸地声四起。
小兽被几人围住,夹着尾巴缩起四肢,就快被捉住时,突然弹起身形从一人的胯下蹿出,酒肆内几乎所有的客人都站了起来,有人看热闹,有人撸袖子帮忙,那小兽被逼得无路可去,竟朝着卫子湛的脚下跑去,卫子湛无意帮忙,却也未躲,只低头观察那小兽似狐似犬,不知是何种畜牲。
谁知小兽刚跑到他身边,整片背毛尽数炸开,尾巴紧紧贴在腹下,再跑不动,抖如筛糠地瘫趴在地,竟是受惊的模样。
那群人围上前,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一枚瓷瓶,蹲下身子掐住小兽的长吻,将瓷瓶里的粉末抖进小兽嘴巴里,不过片刻,那小兽竟然阖起眼睛昏睡过去。那人捞起小兽将它裹在怀里,几人均未说话,在桌边留下酒钱后全都快步离开,只剩那枚瓷瓶在卫子湛脚边滴溜溜转动。
这边的热闹结束,那边还有个被磕破额头的热闹可看。客人们回过头,意犹未尽地看向那位半面血污的男子,目光满怀热切期待,似乎在等待一场对骂开场。
卫子湛暗叹口气,想走,却终归不妥,也看向那人,竟发现那男子同样在看着自己。
他的伤口不再流血,但半张脸已被染红,他站起身拨开人群的阻挡与卫子湛相视,有些严肃的表情忽尔露出一抹笑。
“不用自责,我没事。”那人看来很体察人意,望着卫子湛轻声说,“我该走了。”
卫子湛心中不解,在寻常的百姓面前,他不会扬威作福一副纨绔嘴脸,但也不会显露出什么引人遐想的亲近,何况他对此人的态度可能连平淡都称不上,不知自己哪一举动让其误认为有必要向自己辞别。
卫子湛没有回应,那人又一笑,目光在他眼睛里停留片刻,随即转身而去。
人群失望地哄闹了阵,各自捡起椅子继续饮酒聊天,无人再回味方才的热闹,只剩卫子湛伫立在原地,向着漆黑的街头凝望。
清晨的朝阳初升,霞光柔美而绮丽,铺洒东方的天际。冷栀花瓣上凝结的小露珠映着天上的云霞,也映着窗边之人的视线。
卫子湛心绪放空地看着花苗,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捏着一枚瓷瓶轻点。
“二公子,该吃药了。”
身后有道蚊呐的声音细细响起,卫子湛回过头,见是青衿送药来,浅笑道:“多谢。”
他走到青衿身旁,顺手将手中的瓷瓶放在托盘之上,端起药碗正要喝下,却听青衿小声提醒道:“二公子,药底子还烫,请小心。”
卫子湛看着青衿,心里略有些吃惊,这小药童性子内敛羞赧,平日里几乎不会主动与人交流,就算在自己面前说一句请安的话也要脸红半天,今天竟开口提醒自己,倒属实令他意外。
“知道了,多谢。”
卫子湛再端起药碗,忽然心头一动,想出因由来,扫了眼青衿秀雅的面庞,嘴边沁了丝笑,仰头喝尽碗中的药汁。
他放回药碗再去拿那只从酒肆捡拾回来的瓷瓶,见青衿的眉头随他挪走瓷瓶而微微蹙了蹙,卫子湛有些好奇,随口问道:
“怎么了,这瓷瓶,你认得?”
青衿脸上浮出一袭薄红,却未像以前一样支吾不敢言,想了想,细声道:“这瓷瓶我不认得,但我认得这瓶中的气味。”
“气味?”卫子湛一惊,眯眼看着手中的瓷瓶,追问道:“这气味……如何?”
“这气味,与二公子几名侍卫身上的味道一样。”
侍卫?卫子湛心念一转立刻明白青衿所说的侍卫是何人,他转回身,脸上翻涌出惊诧的神情,望着窗外,目光幽深地静立了片刻,才淡淡蹙起眉心。
他救下的六名暗卫曾被三苗的几种毒虫咬蚀经脉,看来,控制那小兽的药粉竟是这些毒虫炼制而成,而那群人,竟是三苗的族人。
可他们又为何扮作当地人的模样呢?还有那头奇怪的小兽,又是何物?
事情的真相似乎就快出现,卫子湛凝眉细思,身后传来青衿的告退声才猛然醒转,几乎忘却了屋中还另有人在。
“等等。”
他侧回身叫住青衿,打量着他,对他一笑,“青衿,陈默他,还未看出你其实是个姑娘。”
青衿的脸腾地红透,不可思议地看着卫子湛,卫子湛心里感到好笑,面上却只平静道:“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可以稍微提示一下他。”
“这……我……”青衿红着脸嗫喏半晌挤不出话,好半天才勉强囫囵出声:“那、那二公子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卫子湛走回窗前,看着那盆冷栀花莞尔,“我看了太多回女扮男装了,有一个人假扮别人的技艺可要比你……”
一道冷流沿着后脊蹿向脑后,卫子湛心跳猛然一滞,唇边的笑意散去,表情僵成凝固的雕像,望着那白色的花瓣不动。
那花瓣幻化成昨夜拉扯他的男子的脸,那人容貌憨厚朴实,可种种行为却轻浮冒犯,之所以有这样的举动,是因为,那男子,本来就与自己相识啊!
难怪那人要说“不用自责”,卫子湛当时还觉得可笑,躲避飞来的酒碗是本能反应,那人受伤不过是巧合,与自己何干?他的确有些过意不去,可若说自责,这种情绪委实连一丝一毫都不曾有过。
可现在,他却领悟了这话外的意思。
卫子湛闭上眼,就像那人被酒碗砸中额头时那样,紧紧闭着眼,满心都是无尽的自责与懊悔。